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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獄,主要關押兩類犯人。
一類是中高級犯事官員,一類是京畿地區的要犯。
官員這邊,待遇較好,有單人間和多人間之分。
但依舊陰冷潮濕,草席下面墊著麥稈。除非特許恩準,犯官家屬不得送來被褥等日用品。
朱銘整日無聊透頂,把薛道光傳授的吐納術撿起來。每天先練習吐納術,接著做體操,然后俯臥撐、仰臥起坐。
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
隔壁窸窸窣窣的鐵鏈聲,把正在打盹兒的朱銘吵醒。
隨即又傳來腳步聲,獄卒押著個戴枷的犯人,從朱銘牢房前緩緩走過。
“這人是誰啊?”朱銘跟獄卒打招呼。
獄卒轉身拱手,回答道:“這廝是閹人馮浩,追毀出身以來文字,除名勒停,枷送永州編管。”
追毀出身以來文字,即抹掉一切出身檔案,在官場上將此人除名。
枷送永州編管,就是押送永州,編為當地戶籍,不得隨便亂跑,地方官必須嚴加看管。
朱銘問道:“馮浩就是告發王仔昔那個閹人?”
獄卒笑道:“就是他。”
林靈素雖然平安回到老家,但他的黨羽卻遭到清算,馮浩就是林靈素在宮內的眼線。
不多時,獄卒端來好吃的。
還抬一張小桌子,擺在牢房外頭。
大理寺卿李伯宗,隔著柵欄與朱銘對坐,斟酒舉杯說:“小友請。”
朱銘舉杯笑問:“閣下不怕被牽連?”
李伯宗說:“我這差遣,本就當不長久了。新宰相履任,自當換上心腹黨羽,怎容我繼續執掌大理寺?”
二人碰杯,開始聊天。
事實上,李伯宗與王黼有仇。他管理江淮鑄錢事務時,狠狠懲治過王黼的親信。
王黼如今做了宰相,哪有李伯宗的好果子吃?
“啊!”
一聲慘叫傳來,朱銘捅了捅耳朵。
李伯宗指了指那邊,說道:“受刑之人,叫鄧之綱,升為徽猷閣待制不足兩月。罪名是便衣乘轎出入宗子家,以及貪污軍器監的公款。”
朱銘說道:“貪污軍械錢款?那就罪有應得了。”
李伯宗搖頭笑道:“軍器監哪個不貪?結交宗室又怎會下獄?半個月前,鄧之綱邀請同僚宴飲,令姬妾席間侍奉。王黼愛其妾美色,多番暗示索取,鄧之綱卻舍不得,裝聾作啞只當不明白。姬妾事小,面子事大,王黼哪能忍得了?”
朱銘問道:“先生是提醒在下,我得罪了王黼,可能會在獄中受刑?”
李伯宗說:“老朽做大理寺卿,小友自可高枕無憂。哪天我調任別處,小友還是謹慎些為好,莫要再出言激怒官家。”
“多謝提醒。”朱銘拱手答謝,撕了一只雞腿塞嘴里啃。
刑部與大理寺會審,因為某些事情耽擱了,朱銘被扔在牢里,又是半個月沒人管。
事情也不大,被派來審案的刑部郎中陳彥恭,突然被王黼扔去地方收稅,罪名是“朋邪懷異”。
順便,刑部尚書也換了兩個。
范致虛的親媽死了,得趕回老家奔喪。
蔡京的甥婿宇文粹中,繼任刑部尚書職務。屁股還沒坐熱,就被調往別處,換成趙野來執掌刑部。
趙野屬于墻頭草,誰得勢他聽誰的。
歷史上,這貨被貶為知州,車駕遭亂民阻塞于荒野,隨后被兵頭子順手砍了,身邊的財貨也被搶劫一空。
趙野真正的靠山,是鄆王趙楷!
他還寫詩拍趙楷的馬屁,其中兩句為:復道密通繁衍宅,諸王誰似鄆王賢?
“嗙!”
趙野猛拍醒木,指著朱銘說:“既是犯官,為何不戴鐐銬?來人啦,給他戴上!”
趙野做了刑部尚書,第一件事情,就是提審朱銘,而且還給下馬威。
朱銘挺身而立,面色從容,任憑獄卒給自己戴手銬和腳銬。
六賊打算把朱銘刺配流放,鄆王卻試圖搞點別的。
趙野厲聲質問:“那份《治安疏》,你是受何人指使?”
朱銘反問:“閣下身為刑部尚書,就不看大理寺的卷宗嗎?這個問題,我已在大理寺回答。”
“再說一遍!”趙野怒道。
朱銘只得說:“無人指使。”
趙野故意誘導:“無人指使,你怎敢妄議國本?肯定有人指使且說出來,權位再高也不怕,招供之后自會寬大處理。”
大理寺卿李伯宗、大理寺少卿聶宇、刑部侍郎蔡安時等人,聽聞此言紛紛色變。
趙野的意圖太明顯了,竟然想讓朱銘往太子身上潑臟水。
李伯宗率先制止,語氣憤怒道:“請君慎言,莫要誘供!”
“今日不能再審,吾當奏明陛下。”蔡安時直接主張休庭,這事兒太大他擔不起。
趙野感覺氣氛不對,心中生出許多疑惑。
在座的法官們,多為六賊黨羽,六賊平時都交好鄆王啊。眼下大好機會,可以誘逼朱銘供出太子,讓太子背上勾結外臣的罪名。
怎么除了自己,別人居然都退縮了?
聶宇是鄭居中的心腹,更不愿蹚這渾水,連忙說道:“蔡侍郎所言極是,今日不可再審。”
言罷,聶宇起身告辭。
李伯宗和蔡安時也陸續離開,其余三四個官員跟著退下。
法庭上,居然只剩趙野獨自一人。
這還審個啥?
審出來也不作數,陪審官員全跑了。
當天下午,宋徽宗就得到消息,有人把彈劾奏疏火速送來。
宋徽宗看完之后,氣得把奏疏扔到趙楷臉上:“你就這樣迫不及待?”
趙楷誠惶誠恐,撿起彈劾奏疏閱讀,隨即嚇得跪地說:“大人,真不是孩兒指使的,是那趙野自作主張!”
宋徽宗盯著兒子看了半天,告誡道:“治安疏一案,伱不得插手,否則后果自負!”又對隨侍太監說,“擬旨,刑部尚書趙野,特降三官,貶為團練副使。即刻出京,不得停留!”
趙楷嚇得跪地不起,他讓趙野誘供,無非在試探而已。
一是試探朝中重臣,是否支持他奪東宮之位。二是試探宋徽宗,是否有廢立太子的心思。
卻萬萬沒想到,大臣們如此敏感,不分派系一起舉報。
而宋徽宗也毫不留情,把趙楷的心腹貶為散官。
趙楷有些懵逼父皇對自己那般疼愛,群臣對自己恭敬異常,咋都不支持自己做太子呢?自己比廢物太子強一百倍!
這貨已經飄了,萬千寵愛于一身。
就連他想考科舉,皇帝和大臣都不干涉,反而聯手把他捧成狀元。
他甚至提舉皇城司,手中握有兵馬,認為自己遲早能做太子。
宋徽宗憋了一肚子火,對兒子說:“你回鄆王府,閉門思過一個月,不得與任何朝臣接觸!”
“是!”趙楷嚇得說話都哆嗦。
等兒子走后,宋徽宗又對內外近臣說:“你們也退下。”
花園里只剩皇帝一人,獨自坐在那里思緒紛飛。
宋徽宗聰明而又任性,鄆王太像他了,所以才異常寵愛,甚至做出許多出格的事情。
也是因為鄆王太像他,宋徽宗不敢廢立太子。他心里明白得很,鄆王如果做皇帝,會把國家給搞壞的,太子才是最佳的儲君人選。
楊戩病入膏肓,李彥現在受寵。
宋徽宗思考一陣,叫來李彥說:“你去大理寺傳詔,若是朱銘愿意悔過,可以保留他的官身。若是不愿悔過,刺配瓊州,追毀出身文字。只對李伯宗一人說,不要讓旁人知曉,盡快了結此案,莫要再拖延下去。”
宋徽宗真的很煩為朱銘求情的大臣越來越多。
而且,朱銘被逮捕進大理寺,這事已經傳遍東京城。民間物議洶洶,就連妓女都在唱忠臣含冤的雜劇。
必須早點結案,不能讓事態繼續發展。
換成別的時候,宋徽宗一點也不怕,問題是各路反賊未平,天災人禍,饑民四起,財政窘迫。個別性情剛直的大臣,已經在奉勸皇帝下罪己詔了。
大理寺獄。
李伯宗再次找到朱銘喝酒,拿出筆墨紙硯說:“官家有密旨,盡快結案。小友若寫悔過書,可保留官身。小友若不悔過,刺配瓊州,追毀出身文字。唉,自己選一個吧。”
刺字?
朱銘不喜歡紋身,更何況紋在臉上。
看來得來點狠的了,自己改變歷史,肯定沒有南宋,文丞相也不必留取丹心照汗青。
既如此,那就借來文丞相一首詩。
墨已研好,朱銘抓起毛筆。
李伯宗有些失望,他是極佩服朱銘的,寧愿朱銘刺配瓊州,也不想看到朱銘低頭悔過。
就似錚錚鐵骨的漢子,被活生生打斷脊梁。
李伯宗坐下獨自喝酒,幾杯酒下肚,猛地瞥見悔過書內容不對,連忙仔細閱讀:“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
“噗……咳咳咳!”
李伯宗嗆了一口酒,橫袖擦干嘴角,表情變得肅穆。
這首《正氣歌》,朱銘只改了兩個字,把“窮北”改為“汴梁”。
朱銘寫完擱筆,李伯宗默然接過。
他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先把《正氣歌》謄抄兩份。接著又寫辭職信,把官印拿出來放好,將《正氣歌》和辭職信一起送去宮中。
宋徽宗先讀《正氣歌》,欣賞之余,更加頭疼。
再讀辭職信,氣得破口大罵:“這個李伯宗,毫無人臣之擔當!”
辭職信內容很簡單,李伯宗說自己敬佩義士,不敢將朱銘刺配瓊州。又不能違背圣旨,只得辭官歸鄉,請皇帝不要挽留,他此時已經帶著全家老小開溜了。
一首《正氣歌》寫出,以大宋優待士大夫的輿論氛圍,宋徽宗根本不敢殺朱銘,也不敢將朱銘刺配流放。
百姓死再多都無所謂,這種士大夫不能侮辱。
宋徽宗又把李彥叫來:“擢升聶宇為大理寺卿,讓他立即結案。朱銘妄議朝政撰寫禁書,追毀出身以來文字,押送桂州編管。結案之后,立即把這人送出東京,不要囚車戴枷,免得招惹非議。”
上一個獲得這種待遇的是程頤,也是追毀出身文字,也是押送地方編管,既不刺字,更不戴枷。
宋徽宗是再也不想看到朱銘了,有多遠滾多遠,最好老死在桂州。
就跟做賊一樣,大理寺備好馬車,由幾個軍士押解,大清早就把朱銘給送出城。
出得城門的瞬間,朱銘仿佛鳥兒逃出牢籠。
他要的就是“追毀出身以來文字”,從此不再是大宋臣子,今后造反可以放手施為,不會背上亂臣賊子的罵名。
反而,還會被同情和理解。
“我還有親隨在城內,兄弟可否去告知一聲?”朱銘問道。
押解軍士面露難色。
朱銘又說:“財貨皆在親隨那里。”
“俺這就去,請相公說出廂坊地址。”軍士立即有了動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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