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峽大元帥敬問宋國皇帝無恙……”
這他娘的是“國書”格式,所謂“敬”字純屬客套。
而且朱銘之前自封“大將軍”,故意在寫信時升格為“大元帥”。
元帥在先秦僅是中軍主帥,可到了唐代就不一樣,元帥往往由皇子或親王擔任,副元帥則由威望卓著的大臣擔任。
比如唐太宗李世民,就擔任過西討元帥。
靖康年間的趙構,也自封天下兵馬大元帥。
“川峽”不是“川陜”,大概指代四川地區,也可向外延伸一點。
以宋徽宗的聰慧博學,看到第一句話,就明白朱銘是啥意思。
雖沒有旗幟鮮明的建國稱帝,但已經將四川視為一國。朱銘自稱大元帥,即以皇子的身份,在給宋徽宗寫國書!
接下來的內容,大致如下:
第一,譴責宋徽宗橫征暴斂,導致天下百姓困苦、民怨沸騰。
第二,朱氏起兵是順天應民,并非造反或叛亂。
第三,譴責宋徽宗擅起邊釁,不該派兵攻打川峽各路。又說此乃諸夏之事,向大理借兵是招引蠻夷亂夏之舉。
第四,川峽現有甲士十萬,如果宋徽宗還想打仗,朱銘愿意帶兵到東京會見故人。
第五,如今連年天災人禍,朱銘不愿看到兵連禍結,所以選擇暫時停戰談判。
第六,為表自己的談判誠意,朱銘愿與宋國君臣聯姻,求娶宋國帝姬和種氏女、折氏女。
第七,因宋徽宗主動挑起戰爭,須賠償錢糧損失,錢兩百萬貫、米二十萬石。
第八,朱銘麾下一些文武官員的家屬,還有一些故友,朝廷不得刁難,必須平安送到四川。
第九,若是宋徽宗答應以上條件,朱銘承諾歸還陜西之地。
耐著性子把這封“國書”看完,宋徽宗初時還憤怒不已,但一個比一個離譜的條件,讀到最后卻讓他感到無限恐懼。
因為朝廷是真的沒錢了,也無兵可調了。
如今不僅四川有朱賊荊湖又生出鐘賊(鐘相)。
宋江逃到河北死灰復燃,在河北山東兩地,還出現高托山、張迪、張萬仙、孫列、武胡、楊天王、李太子、徐進、劉大郎等賊寇。以上,全都是規模過萬的賊寇,人數只有幾百幾千的不算。
甚至就連開封府境內,也出現了賊寇!
山東河北今年遍地起義的原因有三:第一,黃河再度決堤,官府難以賑濟;第二,太監李彥設立的西城所,在山東地區盤剝太過;第三,贖買遼國燕京及六州之地,分毫賦稅不能收,反而得往里面砸錢砸糧,這些錢糧全讓山東河北百姓攤派。
就算沒有朱銘造反,這些賊寇也要冒出來。
歷史上高托山號稱三十萬大軍,被楊惟忠、辛興宗擊敗,接受招安。張迪號稱數十萬大軍,被劉光世鎮壓,兵敗身死。張萬仙號稱十萬大軍,兵敗招安。孫列號稱十萬大軍,被梁方平擊敗……
這個時空,西軍都在跟朱銘打仗,朝廷根本無力鎮壓北方起義,導致山東、河北兩地徹底糜爛,只讓地方官員和士紳豪強募兵應付。
就拿山東來說,青州、齊州、濰州、萊州、密州全沒了,已經完全成為農民起義軍的地盤。
當地的世家大族,要么募兵抵抗,要么跟著造反,要么舉家逃命。
張叔夜、宗澤等有能力的地方官,在大族和豪強的支持下,正在艱苦抵擋起義軍擴張。
李清照的老家,以及她的隱居之地,全都被起義軍占據,嚇得夫妻倆趕緊跑路逃到徐州。
朱銘帶來的蝴蝶效應,還導致郭藥師錢糧兵甲不足,竟然沒擋住“奚國皇帝”的入寇。若非金國出兵把奚國給滅了,郭藥師甚至無法在燕京立足。
蔡京一直住在東京,此時被緊急招進宮中。
“魯公有何可教朕的?”宋徽宗問道。
蔡京已幾乎不能視物,便是有人站他面前,也只能看到個黑影子。
面對皇帝的詢問,蔡京很想說罷除花石綱。但他現在最得力的盟友便是朱勔,而朱勔又全靠花石綱立足,這玩意兒是絕對不能取消的。
蔡京都七老八十的人了,眼睛又看不見,時局還一塌糊涂,他沒必要來蹚渾水。
但這廝權力欲極盛,竟然還打算復相,不惜惹得一身騷也要復相。
蔡京問道:“聽說朱賊來信了,老臣可否一觀?”
宋徽宗讓閑雜人等退下,親自把朱銘的信件讀一遍。
蔡京聽完,仔細思索:“如今各路賊寇,朱賊是心腹大患。但朱賊占據四川,又擊敗各路官兵,驟然之間不可速除。既然朱賊愿意和談,可先將其穩住,盡量保存朝廷兵力。待朱賊退回四川之后,明年集中兵力剿滅山東、河北賊寇。北方安定之后,再去剿滅荊湖鐘相。繼而休養生息一兩年,籌足錢糧,再去圍剿朱賊!”
宋徽宗點頭:“此乃老成謀國之言。”
現在全國遍地反賊,搞得宋徽宗腦子很亂,蔡京幫忙捋清頭緒,局面似乎一下子就清晰了。
蔡京又說:“山東糜爛,皆因西城所而起,當罷西城所以安民心。”
花石綱不能罷,因為朱勔是蔡京的盟友。
西城所卻能罷,因為李彥是王黼的狗腿子。
宋徽宗遲疑道:“西城所每年籌措的錢糧頗多,若是罷設,恐怕錢糧更缺。”
蔡京說道:“西城所不罷,京東路永無寧日。甚至京畿、京西,也會變得賊寇四起。聽說開封府已有亂賊,便是那西城所激起民變。就算陛下舍不得,也該等剿滅賊寇之后復設。”
“那就把西城所罷掉!”宋徽宗下定決心。
蔡京又說:“可以嫁帝姬,不能嫁將門之女,否則朱賊永難剿滅。”
宋徽宗問:“朱賊堅持怎辦?”
蔡京說道:“那就嫁種家女,不可嫁折家女!”
宋徽宗把蔡京禮送出宮,賜予一些財貨以示嘉獎,接著又把李邦彥叫來商量。
次日,召見石元公。
石元公是帶著那封信來的,全權負責談判。
望著那巍峨的宮闕,石元公不禁想起當年進京趕考,他囊中羞澀只能租住城郊民居,而今卻有了出入皇宮的資格。
這種感覺,真是太爽了!
“川峽大元帥府幕官石元公,見過宋國皇帝陛下。”石元公作揖拜道。
如此稱謂,讓宋徽宗憤怒不已,卻也只能微笑:“賜座。”
等石元公坐下,李邦彥說:“我與元璋公、成功兄私交甚篤,卻沒有見過閣下,請問閣下仙鄉何處?”
石元公說道:“俺以前也是舉人,官府盤剝無度,家人皆病餓而死。幸得大元帥收留,已追隨大元帥多年。”
這話讓宋徽宗有點尷尬,裝模作樣道:“我大宋向來善待士人,只恨貪官污吏罔顧君命,竟然弄得地方民不聊生。石卿如此大才,朕若早點遇到,定然拔擢為京官。”
“陛下謬贊了。”石元公微微一笑,這昏君竟然想用高官厚祿收買自己。
李邦彥說道:“成功兄那封信,陛下已經看過了,朱氏起兵確實出于無奈。陛下打算冊封元璋公為川峽經略使、蜀國公,冊封成功兄為川峽安撫使、漢中侯、駙馬都尉。”
石元公拱手道:“多謝陛下厚愛,但吾主并不接受宋國冊封。”
宋徽宗這是在找面子也是在確立自己的權威。雖然同樣是割據四川,但他冊封出去的官職爵位,跟朱家父子自領的官職有很大區別。
正常反賊,肯定同意,卻沒想到石元公一口拒絕。
宋徽宗已經不想談了干脆繼續打!
石元公就這樣被帶離皇宮,出門的時候,天空忽然下起小雪,這是大宋宣和五年的第一場雪。
兩日之后,京西路傳來戰報:童貫退守潁昌府(許昌),張廣道帶兵攻占襄城、郾城,義軍距離東京還剩二百五十里。
京師震動,官民嘩然。
甚至已經有太監和文官,為迎接新君做準備。因為潁昌一破,東京就再無屏障,賊寇可長驅直入,而東京城內根本沒什么兵。
蔡京竟然還想著復相,策動殘存黨羽彈劾王黼,把所有責任都推到王黼頭上。
宋徽宗再次召見石元公,不再提冊封朱氏父子的事。
而且,這回也不繞彎子了。
皇帝自己不好開口,讓李邦彥說話:“朱氏不可建元稱帝!”
石元公微笑道:“可以。”
李邦彥又說:“兩百萬貫錢、二十萬石米實在太多,朝廷只給二十萬貫錢、兩萬石米。”
石元公還在笑:“可以。”
李邦彥再說:“朱氏不僅要歸還陜西之地,京西路也要歸還,包括金州。”
石元公收起笑容:“告辭!”
“稍安勿躁。”宋徽宗連忙挽留。
若是談判破裂,宋徽宗已經做好準備出狩江南。
李邦彥道:“請閣下透個底。”
石元公道:“襄城、郾城可以歸還宋國,鄧、襄、唐、隨四州(南陽襄陽盆地及周邊山區)恕難從命。”
李邦彥看向皇帝。
南襄盆地也就襄陽富庶,其余州縣皆地廣人稀。
朱賊若是占據那里,對大宋的財稅影響不大,但戰略意義卻極為重大。因為隨時可以北上打東京!
談判再次陷入僵局。
宋徽宗心煩意亂,禮送石元公出宮,悄悄召見蔡京詢問事項。
這個責任太大,蔡京也不敢拿主意,只說:“朱賊已經占了那里。”
宋徽宗精神萎靡不堪,生出破罐子破摔的想法。
是啊,朱賊已經占了那里,終止談判對其毫無損失,自己反而害怕賊寇殺入東京。
至少還能拿回陜西!
石元公第三次被召見,南襄盆地的事不再提。
李邦彥說:“陛下愿意下嫁洵德帝姬,洵德帝姬年方十四,正是成功兄的良配。”
石元公說:“是否年齡太幼?”
“這個……”李邦彥解釋道,“更年長的帝姬,都已經嫁人了。”
石元公說:“吾主聽聞茂德帝姬才貌雙全。”
李邦彥說道:“茂德帝姬已嫁魯國公(蔡京)之子蔡鞗。”
石元公說:“可以和離改嫁。”
宋徽宗聽得雙拳緊握,額頭青筋脹起。
李邦彥說道:“不但已經嫁人,而且還產下一子。”
石元公說:“此子可留給蔡家。”
李邦彥說:“兩位帝姬,乃同母姐妹,嫁哪位都一樣。”
石元公說:“吾主正好一并娶了。”
李邦彥看向皇帝。
想想二百五十里外的賊寇,宋徽宗微微點頭。
李邦彥又說:“種氏女可以賜婚,但折氏女就不必了。”
石元公說:“可以。”
談判就此達成,宋徽宗不讓太監跟隨,獨坐靜室吐納修心。
很快就從靜室當中,傳出瓷器碎裂的聲音,嚇得守在門外的太監縮脖子。
朱銘故意求娶已經嫁人的帝姬,就是要撕掉宋徽宗身上的遮羞布!
朱銘對此毫無愧疚,因為直至此時,這昏君都還在濫征花石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