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門外的蔡京宅邸,面積實在太大了。
它被太子下令一分為四,而且四座宅院之間,還壘砌圍墻隔出巷道,這四座新宅依舊顯得氣派。
閣部院重臣們住在前宋的尚書省衙門附近。
蔡京宅邸分出的四座新宅,四年前分別賜予四位官員。其中一處,便由施如常分得,而且還是臨河的那一面。
桂州施家不算望族,但也絕非什么鄉下土豪,祖上那也是出過進士的,只不過最近兩三代漸漸衰落。
朱銘被編管桂州之時,施如常被好友拉去聽講。
八目之說,讓施如常茅塞頓開,把他聽得是熱血沸騰。
這位不滿二十歲的廣西士子,就此追隨朱銘一路北上。雖然起兵造反把他嚇了一跳,但在朱氏父子攻占漢中之后,施如常很快就跟著陳東一起效忠。
他辦事能力極強,在諸多從龍士子當中脫穎而出,成為朱銘最器重的少壯派官員之一。
基本是當成未來閣臣在培養,如果不出什么意外,再過兩年還會外放為治民官。
心態究竟是從何時發生變化的,施如常自己都說不清楚。
他查了許多貪腐大案,也因此見識到何謂奢華享受。
即便被召回京城之后獲賜一部分蔡京舊宅,俸祿也能支撐仆人開銷,而且辦案立功另有賞賜,但施如常還是覺得難以滿足。
憑啥別人可以紙醉金迷,而自己卻得“節儉清貧”?
咱當初追隨太子起兵,冒著殺頭風險造反,拯救萬民于水火當中。如今再造乾坤,于國有大功,是不是該好生享受享受了?
他喜歡讀書,也喜歡藏書。
有人送來珍貴的古本,只讓他在小案子里通融一下。施如常猶豫扭捏半天,終究還是收下了,反正只是小案子,于國于民無傷大雅。
一步踏錯,墜入深淵。
他漸漸喜歡上這種生活,已經不單是錢財和藏書的事情,被人巴結、奉承、討好、敬畏……這才是施如常最想要的!
他才二十多歲,平步青云,意氣風發。
當初不顧家人反對,執意追隨朱銘奔走,那個純粹少年早已死去,如今只剩下一個官場油條。
偶爾半夜驚醒,施如常也感到恐慌。
大部分官員雖知道新朝法令很嚴苛,但只要不懲罰到自己頭上,他們還是抱著前宋的做官心態——那不叫貪,順手弄點錢財而已,并沒有什么大不了的。
施如常卻非常明白,這種觀念有多么可笑,他已親手送走了三十多個貪官!
打算拉大家一起死的應善,同樣十分清楚其中厲害,因為應善也是督察院官員。
當皇帝勒令三法司會審時,施如常就明白自己完蛋了。
他整夜睡不著覺,白天還要裝作若無其事。
如此惶恐不安一個月,施如常終于下定決心。他每天去督察院上班,就翻閱以前的舊案,但凡自己出手遮掩過的,全都仔細寫在小本本上,特別注明有哪些官員違法操作。
幾天前,認罪資料已經寫完了,但施如常還是抱有僥幸心理。
直至今天,刑部尚書徐敷言稱病,施如常終于變得萬念俱灰。
他把妻子鄧氏叫來:“你帶上大郎、二郎與幼娘,抱著這個箱子去東華門,跪請面見官家和太子。侍衛若不讓你進去,你就一直跪在東華門外。”
“相公,到底出了何事?”鄧氏驚懼道。
施如常拉著妻子的雙手,含淚說道:“是我負你太多,愿來生再會。回首這幾年,仿佛一場春秋大夢,我也不知怎就魔怔了。越陷越深,難以自拔,甚至還沉迷其中……你不要多問,滅門的案子。你只是犯官女眷,三個兒女也未成年,官家或許能念及舊情,放你們婦孺一條生路。”
鄧氏已經泣不成聲。
施如常說:“就算能夠活命,也肯定要抄家。如果今后生活困難,可去陳相公那里借錢。別人避之不及,他是不會袖手的。去吧,莫要再耽擱!”
性命攸關,鄧氏雖然悲痛恐懼,卻還是小聲抽泣著照辦。
等妻子兒女離家,施如常拿出一包鴆毒,小心翼翼抖入酒壺之中。
他緩慢搖動酒壺,苦笑著倒入杯中,嘴里念道:“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當初就是因為這八目,才一路追隨太子北上。現在回頭看看,八目是連一目都沒記住啊。何苦來哉,何苦來哉!”
端起酒壺,拿起酒杯,施如常走到窗前,等待人生最后一輪明月升起。
臨窗對月,飲下毒酒。
“官家!”
太監突然在外面喊了一聲。
這種情況,太監還敢貿然打擾,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情。
朱國祥沉聲道:“進來。”
太監趨步來到朱國祥身邊,低聲嘀咕幾句。
朱國祥說道:“把人帶進來。”
一刻鐘之后,施如常的妻子兒女,抱著一個小木盒,被帶到朱國祥面前。
朱國祥打開盒子,除了整理好的犯罪資料,還有分別寫給皇帝和太子的兩封信。
信件內容很簡單,他誠心認錯悔過,希望看在往日情分上,朝廷能放過施家的孤兒寡母。
雖然婦孺一般不會深究,但這是開國第一大案,施如常害怕引來雷霆震怒。
朱銘把寫給自己的遺信看完,又去翻閱施如常留下的犯罪資料。
隨便看了十多頁,朱銘的臉色越來越陰沉,遞給陳東說:“照著名單,一查到底!”
陳東翻開細看,很快看得雙手發抖。
督察院的那些御史,有大概兩成已被腐蝕了。
兩成御史被腐蝕,還只是跟施如常有牽連的,真實情況肯定遠超這個數據。
陳東取下官帽,跪地說道:“陛下,臣御下無能,請求辭去左都御史一職。這些案子沒查清之前,臣不便再領任何差遣。”
朱國祥對兒子說:“你的人,伱自己決定。”
朱銘讓陳東站起,叮囑道:“你且在家休養一個月,好生思考如何整頓督察院。從今往后,督察院的制度要更完善,防備再有御史互相串聯犯法。”
陳東說道:“新朝御史相比前宋權力過大,應該再削一削御史之權。”
朱銘搖頭:“御史有這般大的職權,地方都還能出現窩案。御史之權若是削弱,那些地方官豈不要反了天?”
陳東默然不語。
朱國祥說道:“前宋對于文官太過寬仁,觀念和風氣形成已久,一時間是很難扭轉的,他們反而覺得新朝法律太嚴苛。”
朱銘沒接話。
朱國祥繼續說:“就拿科舉舞弊來舉例。前宋的世家官宦子弟,可去投奔異地為官的長輩,然后就能在轉運使那里考別頭試。而負責考試的轉運使,又跟這些官宦子弟的長輩相熟,他們考取舉人簡直如同兒戲。而前宋的禮部試,備考、監考期間甚至不鎖院,考官尋個由頭就能自由離開,輕輕松松就能串聯泄露考題。”
“這次河南鄉試舞弊,在你我看來非常嚴重,在《大明律》里也是殺頭大罪。但在那些串聯舞弊的官員眼中,其實并沒有什么大不了,因為他們以前就有可能做過,而且不會遭到什么嚴厲處罰!”
“嗙!”
朱銘猛拍椅子扶手,蹭的站起說道:“所以要狠狠的殺一批,讓他們知道《大明律》不是廢紙!”
“哐當……”
本就快撐不住的徐敷言,此刻直接嚇暈過去,把屁股下面的椅子都帶翻了。
吳懋忐忑提醒:“殿下,如果嚴格執行《大明律》,等把這一堆案件審完,恐怕被殺頭的品官就有兩三百人,被殺頭的無品官、吏員、差役、士紳、商賈就更多。還有被連坐殺頭、抄家、流放的親屬,極有可能……極有可能上萬人之多!”
朱銘質問道:“你不敢沾手嗎?那我換一個大理寺官員來辦!”
吳懋連忙說:“臣并非此意而是請求酌情寬恕,貪贓數額較小的或可輕判。”
朱銘說道:“以《大明律》頒布日期為準。《大明律》頒布以前所犯舊案,除死罪之外一律不追究。《大明律》頒布以后所犯新案,該怎么判就怎么判,一個也不許輕饒!”
這已經很仁慈了,現在是按戶口本連坐,而且只適用于重大罪行。
且被連坐之人,婦孺可以網開一面,余者也以抄家流放為主,很少有莫名其妙掉腦袋的情況。
至于夷三族,僅在謀反、謀逆時判處,私造貨幣等同于謀反。
以一萬人為例,如果被砍頭的有五六百,只要不被判一個“夷三族”,那么剩下的九千多人,基本就是被連坐流放的結局。還附帶一系列處罰,即抄沒家產,子孫三代不可做官等等。
當然,也可能被砍頭的不止幾百個。
隨著不斷有新的案件牽扯出來,或許判處死刑之人會上千,連坐流放者兩三萬、四五萬,甚至是達到七八萬之數!
吳懋現在很想回家,問問兒子是否犯過事。
普通案子他不怕,只懲罰當事人。就怕遇到連坐大罪,處罰起來直接一個戶口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