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單論這件事上,她夜無名反倒是趙長河的布棋之一,利用她和九幽作對的立場,當棋當得心甘情愿還特別用心。
瞎子每念及此,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怪異感,似乎能看見一個漢子在風霜雪雨之中大踏步向她追逐而來,試圖把她從高高在上的云端扯下來,按在他的王座之下。
夏龍淵他們沒有做到,而他正在這么做。
然而明明知道他的念頭甚至他的念頭里還有更齷齪的部分,瞎子卻依然要做這一次的棋,并且滿懷期待地看著他那邊的表現,希望他別掉鏈子。
這種感覺真的怪異。
趙長河那邊,其實也已經即將到了決戰之時。這確實不是一場遷延日久的戰爭,雖然規模上燃遍了天下,但無論勝負、無論哪一邊的戰局,結束都會很快。
話分多頭,其實這時候的皇甫情趙長河已經進軍很多天了,由于輕騎長驅直入速度快,此刻已經繞出漠東草原走廊,進入了漠北平原。
趙長河不敢放出俯瞰眼去遠程感知,那邊鐵木爾博額等人也同樣不敢神識亂擴,如今大家都不太清楚對方的具體動向。但卻反而讓趙長河這邊有了更多優勢,思思派來的馭鷹師已經可以看見遙遠的地方有了山巒的影子,草原的圣山已經露出了一角。
反觀鐵木爾那邊的鷹……差不多全被烤了。
包括長生天神……以他蓋過大家一個層次的修行,完全可以做到他看得見趙長河這邊,但趙長河卻看不見他的狀況。但趙長河朱雀岳紅翎都始終沒有感受到被人窺視的感覺,說明連長生天神都沒有神識窺測過。
根據三娘那邊以四象教秘法傳達的消息,長生天神只不過在用一個稍弱的分魂在牽制她——以此判斷的話,能夠得出的唯一結論就是長生天神的傷勢至今未復,擔心重蹈海外一戰的覆轍,不敢亂降臨他們這路有著一群御境的位置。
這就對了,大家非要急著北伐,本身就是因為這一點。
理論上此刻的鐵木爾是個瞎子,完全掌握不了大家這支軍隊的動向。
“然而這是誤導。”早在前些日子還在草原馳騁的時候,皇甫情就已經對趙長河下過這個定論:“那一天鐵木爾與你的對撞,就是一次有意的誤導。”
“這是他們的主場,連草原各部都已經撤離,水源盡數污染,他們在這里不可能沒有布置。長生天神按屬性應該是自然之神,和我們的五行是相近的,我們所尋找的每一處水源乃至每一株草,都有可能會是長生天神的耳目,也就是說我們的情況他們是始終了如指掌。”
這些時日的皇甫情越發體現出了主帥的能力與判斷力,趙長河認同她的說法。
按照鐵木爾這種七傷拳打法,對他們這支軍隊也是非常難受的。行軍這么久,除了最初打過兩個漠南部落之外,到處一片蒼茫,連個狗屎都看不見,壓抑得人要發瘋。
薛蒼海這些日子已經快憋炸了,本來以為出塞是強度多高的激戰,結果愣是來逛街旅游來了。天天在那欣賞天蒼蒼野茫茫,剛開始欣賞還挺漂亮的,連續看十幾天下來人都要爆炸。
單是逛街旅游就罷了,關鍵是沒食物、沒水喝。
明明有儲物盒,但普通士卒是不知道的。少部分高層將領知道,但大帥嚴令不許用,甚至不許提。
于是每個人都在用出發之時隨身帶著的干糧和水囊,以及最早滅了那幾個漠南部落掠奪而來的糧食,用到了今天,早就沒東西吃了。數萬人的軍隊,靠草原上偶爾碰到的野生馬鹿狼群過日子,這日子是人過的嗎?
尤其是水,倒也不是完全沒得喝,所有的水源都被污染,但這是春天,草原上時不時就有降雨。大家居然悲劇到了要靠接雨水過日子……以前行軍最討厭下雨,現在居然是期待它下雨。
這么十幾天下來,這支軍隊的士氣與剛出塞之時都沒法比了,每個人看上去都蔫蔫的,主帥皇甫情無動于衷,只會強行用軍法彈壓。
還好此前路過的都是草原,馬可以直接就食,否則可能都行軍不到這里……但即使如此,馬也不能一直只吃野草的,沒這么養戰馬的!
不過這么廣闊的草原,鐵木爾的軍令也不可能傳達到每一處角落,依然偶爾是能夠遇上一些沒走的小部落,被漢軍洗劫一空,基本上全靠這改善生活。但這也夠不了大軍所用,大家可憐巴巴地輪流分享,所謂“就食于敵”,理想與現實的差距太大。
不知道西路大軍是怎么解決糧草問題的,也許那邊出塞是運著糧的,總之不可能像東路軍這么難受。這邊這個第一次當主帥的女人,真會帶兵?
不僅是士兵們抱怨,不少將領都怨氣沖天,有人悄悄找趙長河告了好幾次狀,趙長河只反問了一句就啞火了:“那能怎么辦?食物能變出來?這是鐵木爾兩敗俱傷的戰略,我們只能和他們比拼誰更能熬。”
說是這么說鐵木爾那邊要產生影響也是今年游牧完犢子了,可此刻起碼還有飯吃,咱們現在都快餓死了好不好?
“放心吧,按照這個行軍進度,我們也已經快到他們神山了……”
“可他們未必會保什么神山,人去山空的話我們全得餓死在那里,難道像殿下當年在北邙一樣去獵虎嗎?”
“那是你們陛下干的活,不是殿下我,謝謝。”
趙長河只能安撫:“放心吧,對信仰來說,神殿很重要……對方不會隨隨便便拋棄神殿讓我們撲個空的。”
“長生天的信仰可不是那樣的,他們不會留給我們這么明確的打擊點,神殿對他們真的沒有那么重要!”
“那你想怎么辦嘛?”
將領們面面相覷,涼拌,難道撤軍不成?
果然是倉皇北顧,這仗怕是根本不該來。
呃不是,不是說有儲物盒嗎?難道是騙我們,根本不存在?
“大帥,大帥!”有斥候從前方策馬歸來,老遠就狂喜匯報:“大帥,再度發現小部落集群!”
周邊的將士們聽了精神都是一振,皇甫情想也不想,直接揮手:“上吧!”
薛蒼海當先嗷嗷叫著揮刀率眾沖了出去,遠處的部落似乎發現了,發瘋似的逃命,漢軍銜尾直追。
這種可是近期大家極為難得的改善生活,甚至可以說很多人就專門為了找這些小部落而來,沒人想太多。
倒是巴圖部派來做向導的牧民憂心忡忡:“大帥,我們這樣不斷追逐零散的部落,不知不覺也已經引著大軍偏離了既定的路線,開始有些偏西了。原本不該如此……”
皇甫情頷首道:“沒事,本帥有數。我們也未必要直插神殿,不見得有多大意義,如果向西能探到對方的大部集群,說不定是好……”
話音未落,思思的馭鷹師匆匆而來:“大帥,我們的鷹發現了遠處有大量人口牛羊,疑似大部落聚集地!”
這回皇甫情與趙長河對視了一眼,身邊眾將連許多老成持重者都露出了驚喜之色。
有大量牛羊,意味著那不是軍隊,真是部落,大部落。
鐵木爾收縮各部,絕對不可能是一股腦兒全丟在一個地方,沒有地方能支撐那么龐大的人數規模聚居,只可能是劃分出幾個不同區域的超大部落安置。
這是瞎貓碰上死耗子,追著其他零散部落而來,卻被找到了一個超大聚居處么?
這是第一個真正有意義的目標。
只要打破這個大部落,甚至可以說這次出塞的基本戰略“打擊胡人無法南下”都已經算是達成了,戰果來說都已經可以稱得上“犁庭掃穴”了。
皇甫情沉聲道:“再探,是否有北胡主力的動靜。”
馭鷹師道:“周邊數百里,沒有軍隊的動向……倒是有軍隊護持部落,那是常規。”
朱雀不為所動:“等薛蒼海部回歸。”
過不多時,追殺剛才小部落的薛蒼海喜滋滋地歸來:“大帥,那邊真看見了一個大部落的輪廓,另外小的們四處哨探過動靜,除了部落方向之外,其余周邊沒有任何軍隊存在的跡象。”
“部落軍隊數量呢?”
“我們不敢靠近,不太清楚。”
朱雀問馭鷹師:“伱們所見呢?”
鷹是分不出普通牧民和軍隊有什么區別的,馭鷹師只能搖頭。
薛蒼海道:“大帥,無論對方有多少軍隊,我們也不可能繞過大部落視若無睹,這一戰勢在必行,否則軍心都要崩潰。”
朱雀還在沉默。
薛蒼海拿布擦著心愛的血神刀,斜睨著皇甫情,又看看趙長河,欲言又止。
算了,那幾天在京城被這女人公報私仇揍得太慘了,還是別說話的好。
但他再怎么不說話,眼里的嘲諷誰都看得出來,這明顯的追逐其他部落偶遇上的大部落,怎么看都是運氣來了。北胡主力?主力在圣山方向呢,咱們這里都偏移方向了,壓根不是一條路,這還疑神疑鬼畏首畏尾的,你怎么當的朱雀?
皇甫情沉默片刻,低聲問斥候:“周邊還有什么地理?”
斥候道:“正北有荒山山還算挺大的,但沒有什么可以藏人的地方。”
皇甫情點點頭:“不要直接從這個路徑去闖對方部落,小心陷阱。全軍繞道,從北部荒山方向繞過去,依山而行。”
薛蒼海眼睛都亮了:“大帥的意思是……”
皇甫情深深吸了口氣:“當然是全軍出擊,今晚我們要就食此地!”
“轟隆隆!”馬蹄聲在三軍狂喜之中轟然響起,連大地都有了些震顫之意。
荒山高處,博額冷冷地看著漢軍撒歡似的向自己的位置狂奔而來的場景,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
“皇甫情算是謹慎,但沒有意義。”博額轉頭對身邊的薩滿們輕笑:“論及戰爭她還是過于青澀,像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姑娘。”
薩滿們都笑:“尊神的真幻之變玩弄了十幾天,到了現在誰也只會認為是追逐偶遇……好不容易看見了部落聚居,她便是想忍,薛蒼海那幫玩意兒也忍不住的。”
另有薩滿道:“也怪不了他們,他們自以為有鷹控制空中,而我們看不見他們在干什么。實際他們的所有動向都在我們掌握,我們在做什么他們反而不知道。神靈降世,早就已經不是往年的戰爭模式了,可笑他們軍中明明有三位御境,卻還沒有醒悟。”
“御境一重與二重之間的差距,并不會比秘藏和玄關的差距小。當年夏龍淵威懾力高,那是因為他是二重,還是后期。趙長河皇甫情岳紅翎,遠遠不夠這個資格。”
說話間,皇甫情率眾已至山腳,依稀已經能夠看見西邊遠處的部落出現在地平線盡頭了。
皇甫情忽地伸手制止大軍,瞇著眼睛看了半晌:“暫且緩行,斥候先探索此山。”
博額低笑道:“還是謹慎的。我們走。”
山上根本沒有東西……真正的陷阱就在遠處的“部落”里。遠處的部落茫茫至少十萬眾,實際根本沒有牧民,全部都是精銳,放一群牛羊在那里只是欺騙鷹隼之目,就等著他們自以為偶遇,一頭扎進來。
一旦漢軍貿然往所謂“大部落”里沖鋒,立刻就會發現自己陷入了草原精銳的汪洋大海。
以及,他們根本就沒有挪走沿途的部落,根本不存在所謂的七傷拳。
那是長生天神那一頁天書的作用,有與無、虛與實、真與幻。沿途所過看見的都是虛假,實際上沿途無數部落就眼睜睜地看著漢軍從眼皮子底下穿過,在那研究根本沒有被污染的水。
然后拋出一些棄子,不斷地吸引他們追逐,一路引進了既定的陷阱里。并且實際上此刻沿途部落也已經聚合成軍,始終遠遠地綴在漢軍后方,準備給他們致命的夾擊。
其實這里也不算主力,只有幾萬眾。對付一支輕騎,只要讓他們陷入陷阱,就不需要主力。鐵木爾與趙長河碰了一下,做出誤導之后,就已經率眾西行,真正的主力還是在皇甫永先那邊。
趙長河一方的判斷似乎全部錯誤,沒有一個對的。這一戰似乎不用打,就已經知道了結局。
當然也不能大意……博額還是做出了最大的誘導。
“轟隆隆!”漫天驚雷落下,劈向全體漢軍。
“嗆!”趙長河龍雀出鞘,橫掃千軍。
比早年巨大了無數倍的半月斬刀芒橫掃而出,把雷霆盡數化解。
博額“驚怒”的聲音傳來:“你們難道不是應該直插神殿,為什么會偏離到這個地方!”
趙長河大笑回應:“這就是主角氣運。大薩滿可不容易,我們還沒到呢,你就警覺了,這是分心護持了多少部落啊。”
隨著話音,岳紅翎也長劍出鞘,向著博額的聲音來處追逐而去:“大薩滿何不現身一見,再續你我長安之戰?”
趙長河同樣跟她一起離陣去追博額,朱雀沒有動,依然繼續率領大軍,看似要直沖遠處失去了大薩滿防護的部落。
“鐺!”趙長河倆口子終于追上了半空中正在飛遁的人影,人影抽出一把斧頭,同時架住兩人的攻勢。狂暴無比的力量涌來,小倆口竟然同時在空中倒翻了一個跟頭,駭然剎住身形抬頭上望。
來人赤裸上身,高大威武,面容粗獷而剛毅,古銅色的肌膚似乎有一種神性的光澤。金帶束額,雙目炯炯,眼眸的威嚴與壓力就像趙長河第一次在長安暗巷里見到了九幽。
這種奇特的壓力,奇特的神性感受……這根本不是博額。
這是長生天神的真身,初見。
趙長河大驚失色:“是你……博額何在?”
長生天神粗獷的容貌上露出了一絲嘲諷的笑:“他當然正在率眾張開天羅地網,等朱雀尊者一腳踏入。”
趙長河似是就要轉身回歸,長生天神斧頭一頓,周遭狂雷形成天牢,把趙岳兩人困在其中:“還是留下吧。”
趙長河深深吸了口氣:“你傷好了?”
“我確實沒有復原,是你們北伐的機會。”長生天神嘲諷地笑笑:“但在我的范圍內,我的實力只會比全盛在外的時刻更強。連夏龍淵都不敢跑來打我的圣山,你們也敢?”
趙長河神色漸漸平靜:“也就是說,其實閣下所謂分了一個較弱的分身在三娘那邊牽制,依然是在誤導我們,引我們進入如今的死地。”
“不錯。”長生天神淡淡道:“看著你們一路往死路狂奔,我的心情也挺復雜的。老實說老子并不喜歡用計,奈何你們自己太作死,真是可笑至極。那就……留下命來吧。”
“哐!”巨斧揮出,趙長河岳紅翎刀劍合璧,齊齊招架了這一擊。
繼而似是吃不住對方御境二重之力,兩人的身軀都在后仰。
但長生天神的笑容卻有點僵:“這力量是……”
一道太極虛影毫無征兆地浮現在腳下,如磨盤一樣協助趙岳兩人消磨長生天神狂猛無匹的力量。不僅如此,似乎還讓長生天神有些挪不動步,如同陷入了什么泥沼里。
與此同時,軍中看似一個小兵身形如流星電射,風雷狂嘯,直轟長生天神后背。
厲神通!
被壓得后仰的趙長河慢慢向前推平了斧頭位置,低聲輕笑:“閣下有虛實天書,我早就作弊知道了……既然知道,閣下猜猜,我們這一路行來,有多少是在配合你?就比如眼下,你猜我們到底是追你而離開了大軍呢,還是想把閣下拖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