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的車廂里,汩汩煮著茶湯,馥郁的茶香撲入沈靈犀的鼻尖,帶著絲絲暖意。
她隔著車簾,瞧著隨李笑晴一同飄進義陽侯府的徐遠善,笑了笑。
“徐遠善自然不會吐露分毫。我只從那本賬簿上發現云崇與徐遠善有貨物來往的痕跡,至于他們二人的關系,我并不知情。”
楚琰將茶湯斟入天青色的茶碗里,遞到沈靈犀面前,“如此說來,這回你是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
“沒錯。”沈靈犀接過茶盞,蔥管似的指尖輕攏著瓷盞,淡笑著點頭,“我讓徐貞告訴云崇‘有事非他來辦不可’,云崇不是傻子,他想出牢獄,想活命,只能選擇順著徐貞的話做。”
“直到他遇見李氏,若他對鎮國公家那檔子事有了解,就能猜出,徐貞背后的主子是誰,如此,他就得好好想想,回京城的路該怎么走。”
這便是云崇在見過李氏后,在客房整整一夜未曾合眼的原因。
沈靈犀頓了頓,意味深長地道:“回京城以后,他有兩個選擇,要么去找他先前的同盟救他性命,擺脫咱們的控制。要么就給徐貞辦點能保住他性命的事,求咱們網開一面。”
“端看他如何選擇,選他原來的同盟,咱們就能順藤摸瓜,揪出徐遠善背后的人。選擇跟咱們合作,咱們自然也就省些功夫……不管他怎么選,與咱們而言,皆是有利無害。”
楚琰看向義陽侯府的方向,若有所思,“如今他既然開始在李氏面前大獻殷勤,就意味著,他進京的第一個目標,就是李家。如此看來,這李家要么是他的同盟,要么就是他給咱們的投名狀。”
沈靈犀看著隨徐遠善和老祖宗一同飄進義陽侯府的劉美人,唇角勾起一抹淺笑,轉頭朝楚琰眨了眨眼。
“這不正巧了嗎,本來咱們也要查李家。云崇被抓起來關了這么久,他的同盟都不曾派人來救過他,只要他還有點腦子,自然知道該如何選。”
楚琰看著她狡黠的雙眸,啞然失笑。
“既如此,咱們也不必再繼續隱匿行蹤。今日是上元節,宮里有不少熱鬧,咱們進宮去,也好告訴那些藏匿在暗處的魑魅魍魎一聲,咱們回來了。”
沈靈犀笑著點了點頭。
作為春節后最熱鬧的上元節,京城四處自然與尋常時候大不相同。
宣德門正對著的那條御街,綿亙十余里,皆搭起了彩棚,從正月初十開始,一直到正月十八,燈景和歌舞百戲,以昏達旦,徹夜不息。
彩扎山車、旱船、戲馬、斗雞、頂桿、走索等等游藝,鱗鱗相切,熱鬧非凡。
滿城燈火,火樹銀花,處處都是太平盛世的景象。
沈靈犀盛妝打扮,同楚琰一道進了宮。
宮里亦是處處張燈結彩,宮女太監們臉上個個都是喜色。
他們進宮給皇帝請安時,皇帝正準備起駕前往宣德樓。
作為太子和太子妃,自然要同皇帝一同前往。
待到御駕抵達宣德樓,皇后已經率宮妃們在城樓上頭恭候多時了。
慕家一朝失勢,對皇后的影響,不可謂不大。
縱然皇帝并未將慕家所犯之事牽連到皇后身上,可朝中大臣卻不會輕易放過她。
這兩個月來,“廢后”的請命折子從未斷過。
也就在慕懷安協助太子和云妄在云疆鏟除蕭銳,平定云疆潛在的內亂以后,朝臣們抗議的聲音,才稍稍壓下去一些。
皇帝也因此,趁著除夕布下恩典,特赦了皇后的禁足。
此番上元節觀燈,是皇后自慕家出事以來,第一次出現在人前。
自然也備受人們的矚目。
盡管她已經竭力盛妝打扮,可面上卻難掩病容,眼中也木沉沉的,沒了往日的神采。
沈靈犀見到這樣的皇后,心下微嘆。
她和楚琰同皇后見過禮,用眼角的余光,掃過皇后身后那些后妃。
這么一掃才發現,不過才兩個多月的時間,皇帝的后宮,竟添了不少臉生的新人。
這其中,除了有先前曾在永泰行宮,與沈靈犀有過交集的李月嬌。
還有兩三個,也是當初她在那些秀女畫像上,見過的女子。
這些女子沒嫁成楚琰,倒是被皇帝給收進了后宮。
從她們站立的位置來看,李月嬌距離皇后最近,可見她如今是這后宮里,最受皇帝寵愛的女人。
沈靈犀的目光,掃過眾人的臉龐,最后落在站在所有人后頭那個,打扮得清清素素,宛如一朵我見猶憐小白花的女人身上。
這女人沈靈犀并不陌生。
正是先前被皇帝幽禁在芙蓉殿的趙貴妃。
沒想到,皇帝這回特赦,不僅解了皇后的禁足,也把趙貴妃給放出來了。
只是,作為皇帝僅存孩子的生母,趙貴妃雖然被放出來,位分卻是這些宮妃里最低的那個。
也難怪旁人個個臉上笑意盈盈,唯有她,卻是如喪考妣的模樣。
趙貴妃的身邊跟著一個奶媽,奶媽懷里抱著個身穿明黃錦襖的奶娃娃
奶娃娃剛過周歲,雖是個男娃,長得卻是粉裝玉琢的,十分漂亮。五官集皇帝與趙貴妃的優點于一身,可見若是長大,會是怎樣的風姿。
以前沈靈犀曾聽聞,皇帝接連死了三個兒子以后,把這個唯一的兒子——十皇子,當做眼珠子一樣疼。
十皇子身子孱弱,膽子甚小,但凡人多的場合,皇帝是絕不會讓十皇子出現的,生怕驚到他。
沒想到,這才兩個多月的功夫,皇帝竟然舍得讓趙貴妃把十皇子抱出來。
皇帝見到十皇子,臉上瞬間堆滿慈愛的笑容。
他朝奶媽招了招手,讓她將十皇子抱到跟前。
十皇子倒也沒有傳聞中那樣膽小,黑葡萄似的眼珠,好奇地左看右看,口中還“咿咿呀呀”發出奶乎乎的聲音。
皇帝笑著逗弄了他幾下,狀似不經意地道:“六郎,你如今既已娶了親,可得抓緊啊,咱們楚家子嗣單薄,多生幾個出來,與十郎作伴,宮里也熱鬧。”
沈靈犀眼觀鼻,鼻觀心。
此刻她十分感念阿翁生前對她孜孜不倦的“教誨”,面對長輩的“催婚”和“催生”,她的“道心”穩如磐石,可以完全當做沒聽到,并且全然不會放在心上。
沈靈犀原以為,楚琰會和她一樣,胡亂搪塞過去。
豈料,卻聽見他道:“靈犀尚有孝在身,臣先前也曾在皇祖父面前立過誓,不查出害死父皇的真兇,絕不要子嗣,還請皇上恕罪。”
皇帝愕然怔住,“這是何時的事,朕怎么不知道?”
沈靈犀也好奇地豎起了耳朵。
皇族最重子嗣,先帝怎會允許楚琰立下這等誓言?
“臣是在皇祖父大殯之時立的誓,皇上自然不知。”楚琰回答道。
沈靈犀:……
皇帝簡直氣笑了。
“你皇祖父生前,若知道在他過身以后,你還這么氣他,非得多賞你幾頓板子不可。”
“罷了,罷了。”他無奈地擺手,“反正如今你也已經娶親,子嗣是水到渠成之事,朕不再催你便是。”
說著,皇帝朝奶媽擺了擺手,示意她將十皇子抱回趙貴妃的身邊。
奶媽福了福身,抱著十皇子轉身,欲退下去。
然而,就在她走過沈靈犀身邊時——
“咿咿呀呀……”
眼睛滴溜溜一直在打量四處的十皇子,忽然朝沈靈犀伸出了手,奶乎乎的小手,直接抓住了她的云肩。
他黑葡萄似得眼珠,好奇看著沈靈犀,還朝她笑著。
“十皇子,快快松手。”奶媽嚇了一跳,輕輕扒拉著他的小手,示意他松開。
可一個剛過周歲的奶娃娃,又怎能聽懂大人的話。
十皇子非但沒有松開,還抓著云肩搖了搖,咧開小嘴朝沈靈犀“咿咿呀呀”的說著話。
他畢竟是皇帝最珍視的孩子,他不松手,奶媽也絕不敢當著皇帝的面,掰開他的手。
沈靈犀更是一動也不敢動,任由他捏著自己的云肩把玩。
作為一個從小在云國皇宮里長大的人,沒有誰比沈靈犀更清楚——
宮里的吃食,不能隨便吃。
宮里的孩子,更不能隨便碰。
皇帝看見這陣仗,反倒是笑了起來。
他沖著楚琰道:“你瞧瞧,十郎知道跟你說沒用,他這會兒定是在跟太子妃商量呢。”
沈靈犀額角抽了抽。
楚琰鳳眸微深,他正欲伸手去抓小皇子的手,替沈靈犀“解圍”。
卻見她淡笑著伸手解下云肩,“想必十郎是看中了臣妾云肩上的流蘇,覺得好玩,才會抓住不放,奶媽把這幅云肩給十郎拿著玩吧。”
果然,沈靈犀將云肩解下以后,十皇子便不再去瞧她,而是兩手抓著云肩,放在手里搖著玩。
奶媽總算松了口氣,福身道了聲謝,趕忙抱著十皇子朝趙貴妃走了過去。
兩人走到趙貴妃面前,趙貴妃看著那幅云肩,懨懨地蹙了蹙眉,自始至終目光都不曾抬起,朝沈靈犀看過一眼……
這不過是個小小的插曲,卻令皇帝看向沈靈犀的目光,親切了不少。
恰逢此番燈會最大的那盞龍燈,從宮門里舞出來,御街之上瞬間響起此起彼伏的驚嘆聲。
皇帝站起身,走到城樓前,俯視著御街上聲勢浩大的龍燈,特意召了楚琰和沈靈犀,隨侍在身側。
“朕聽聞,太子妃在云疆時,曾扮過云疆圣女?”皇帝狀似不經意地詢問,“朕還聽說,云疆百姓視太子妃為圣女轉生,可有此事?”
這些在云疆不是秘密,沈靈犀與楚琰早就在來的路上,已經想好了應對之詞。
“回皇上,云疆巫醫之風由來已久,又在云疆根深蒂固,唯有如此才能動搖其根本。臣妾假扮圣女,是最快也最有效的法子。”
“這步棋,你們走的不錯。”皇帝笑著道:“朕聽聞你還以‘妙靈天師’的身份,祭拜了贊西皇后,以其矛攻其盾,此招甚妙,朕聽六郎說,這些都是你的主意。說說看,你想要什么賞賜?”
沈靈犀福身一禮,“臣妾既是皇上欽賜的‘妙靈天師’,自該將玄門道法發揚光大,這都是臣妾應該做的。”
皇帝擺了擺手,“賞賜是一定要賞的。”
他看了楚琰一眼,似忽然想到什么,眉心微動,玩味地道:“這樣吧,反正六郎方才說,他不急著要子嗣,朕就賜你瓊華觀一座,掌皇家女觀祈天祭祀之責,再兼領道錄司副印之職,日后大周的女觀,都歸你管,如何?”
沈靈犀眨了眨眼。
若是以往,她定是歡歡喜喜領命謝恩,畢竟瓊華觀所在的那座山和山下相連的皇莊,與她買下的福安山頭相鄰,占地極廣,風水極佳。
可如今,她畢竟是嫁了人的。
再去領這種方外之人的差事,非但于禮不合,還難以服眾,這哪是賞賜,這是把她架在火上烤。
楚琰也沒想到,他剛婉拒了皇帝的“催生”,這會兒皇帝竟要把他媳婦往道觀里攆,這怎生了得?
這一回,不待沈靈犀開口,他揖禮道:“皇上恕罪,此番去云疆,一路上太子妃幫臣處理了不少北衙的案子。”
“太子妃最擅殮尸、驗尸之術,又能見微知著,便是與這京城最好的仵作和辦案的繡衣使相比,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瓊華觀誰都能做觀主,道錄司也不缺人做副印,天下女觀亦自有更服眾之人管理。可這替亡者申冤的事,卻只有她能做。”
“若皇上當真要賞賜,不如就賜她個名正言順,協理北衙辦案之責,不知可否?”
此話一出,沈靈犀眸光閃動,心底淌過絲絲暖意。
打從她與楚琰挑明關系以來,她沉浸在案情之中,享受著他的陪伴,卻從未想過,她與他以后的路該怎么走。
潛意識里,她仍然排斥宮中的生活,畢竟,深宮于她而言,猶如牢籠。
所以,她只活在當下,從不想以后。
可沈靈犀沒想到,楚琰會對皇帝提出這樣的請求。
盡管大周民風開化,卻也從沒有過女子做官,涉足刑獄的先例。
雖說他所說的東西,都是她擅長,且愿意去做的……
卻從沒想過,有朝一日,能光明正大去做。
她如今身為太子妃,卻一如既往地做些棺材鋪老板的事,在世人眼中已經足夠驚世駭俗。
若再協理北衙……
這就是楚琰替她想的“以后”嗎?
與他一起并肩,做她喜歡做的事。
這一刻,沈靈犀不得不承認,若是這樣的“以后”,她覺得應該還不錯。
不止是沈靈犀,皇帝的臉上,也難掩詫異之色。
“大周可從來都沒有女子涉足刑獄的先例,別說是刑獄,便是這官場,也無女子。”
“六郎,你可要想好,若朕當真依你的請求,為她開這個先例,朝臣和天下的士子,可不會放過你。”
“你想想這兩個多月,皇后被他們參成什么樣,待朕百年以后,你登基為帝,太子妃是要做皇后的,你當真要如此做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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