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秀才一跺腳,氣呼呼道:“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古人誠不欺我!”
高大女子擰轉那株不知何處摘來的雪白荷葉,殺機重重,雖然她臉上笑意猶在,可怎么看都寒意森森,“打不過就罵人?你找削?!”
原先遍布于十里之外的圓形劍陣,瞬間收攏,變成只圍困住河畔山崖這點地方,與此同時,劍氣愈發凌厲驚人,劍氣凝聚而成的劍陣墻壁,以至于天地間無形流轉的虛無大道,
老秀才縮了縮脖子,靈光乍現,立即有了底氣,大聲問道:“打架可以,但是咱倆能不能換一個打法?你放心,我這個要求,能夠順帶捎上陳平安,保證合情合理,合你心愿!”
高大女子沉默不語,突然看到老人在可勁兒使眼色給自己。
她猶豫片刻,點頭道:“可以。”
客棧內井口上,少年雙指并攏作劍,指向井底。
第一縷劍氣造就的虹光,在老水井內漸漸淡去大半,不再是那般讓人完全無法直視的耀眼刺目,借著光亮,陳平安依稀可見這一縷被說成“極小”的劍氣,在離開氣府竅穴后,凝聚實質,如同一場暴雨,瘋狂砸在一塊“地面”上,而這塊承受暴雨撞擊轟砸的地面,好像是一塊圓鏡的鏡面。
陳平安當然不會知道,那叫雷部司印鏡,來歷不凡,大有淵源!
在上古一位職掌雷法的天帝隕落后,雷部諸神隨之趁勢而起,瓜分掉了萬法之祖的雷霆權勢,各自掌握一部分雷霆威勢,再往后,就更加處境不堪,除了司職報春的那位雷部神祇之外,其余眾多神靈,早已淪為山水河神之類的存在,要么受三教圣人約束敕令,不得跨出“雷池”,要么經常被類似風雪廟真武山之流的兵家勢力,或是一些道家宗門,以雷法符箓、請神之術,將其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而這塊雷部司印鏡,主人曾是雷部正神之一,雖然屢遭劫難,從鏡面到內里,早已破敗不堪,里頭的雷電光華幾乎消磨殆盡,但絕不是恩和中五境修士能夠打破的。
古井內的白衣少年,身形已經被鎮壓向下一丈多,仍是用雙手和肩膀死死抵住鏡子底部,被劍氣沖撞,鏡面震動不已,不斷崩開碎裂,但是很快就被鏡子內蘊含的殘余雷電,自動修復為完整原貌。
劍氣攻伐如鐵騎鑿陣,鏡面抵御如步卒死守。
兩者相互消磨,就看誰更早氣勢衰竭。
少年崔瀺咬緊牙關,滿臉鮮血,模糊了那張俊美容顏,此時已經沒有多余力氣撂狠話,只能在心中默念道:“熬過這一場劍氣暴雨,我上去后一定百倍奉還!一定可以的,劍雨氣勢由盛轉衰,我只要再堅持一會兒,陳平安你等著!”
雖然井底少年心氣不減,可這般渾身浴血的模樣,實在是凄涼了一些。
哪怕是叛出師門的慘淡歲月,一路游歷,離開中土神洲,去往南邊那座大洲,最終選擇落腳于疆域最小的東寶瓶洲,昔年的文圣首徒崔瀺,遠游不知幾個千萬里了,一路上何嘗不是逍遙自在,妖魔鬼怪,魑魅魍魎,有誰能讓他如此狼狽?
要知道,成為大驪國師之前的游士崔瀺,曾經有句難登大雅之堂的口頭禪,只憑喜好一番斬妖除魔之后,就會來一句“彈指間灰飛煙滅,真是螻蟻都不如。”
扛著鏡子的少年崔瀺身形繼續下墜,只是幅度逐漸變小。
鏡子還能支撐下去,可是鏡子外圍不斷有劍氣流瀉直下,被持續不斷的劍氣浸透,少年身軀已經搖搖欲墜。
他只得心念一動,從袖中滑出一張壓箱底的保命符箓,珍藏多年,此時用出,心疼到臉龐都有些猙獰。
金色符箓先是黏在白衣袖口之上,然后瞬間融化,很快崔瀺那一襲白衣的表面,就流淌滿金色符文,細聽之下,竟有佛門梵音裊裊響起,白衣如水紋滾動,襯托得少年崔瀺寶相莊嚴。
這張符箓極其特殊,若說金粉、朱砂是最主要的畫符材料,那么有一些可遇不可求的材料,一旦制成符箓,符箓蘊含的種種效果,妙不可言,比如崔瀺這一張,就是以一位西方佛國金身羅漢的金色鮮血,作為最主要的畫符材料,而且這位得道高僧差點就形成了菩薩果位,因此血液呈現出金色,澆注在金粉之中,在符箓之上書寫《金剛經》經文,即可化為一張佛法無窮的金剛護身符,便是陸地劍仙的傾力一擊,都能夠抵擋下來。
少年崔瀺如何能夠不心疼?
祭出這張價值連城的保命符后,少年心中略作計算,便輕松算出劍氣至多讓鏡面崩碎,而鏡子本身不會損壞,以后只要每逢雷雨之夜,去往電閃雷鳴的云海之中,接引雷電進入鏡面,過不了幾年,這柄雷部司印鏡就可以恢復如初。
如此一來,崔瀺心中大定,略微歪斜手臂,胡亂擦拭了一下臉上鮮血,“奇恥大辱,差點壞了我這副身軀金枝玉葉的根本!”
崔瀺閉上眼睛,開始默默蓄勢。
只等這道劍氣將散未全散的某個關鍵瞬間,就是他殺上井口的時機。
他當然不會等待劍氣全部散盡。
若是等到劍氣徹底消逝,一旦被上邊的陳平安發現自己沒死,那泥瓶巷的泥腿子說不得,還真有后續的陰招險招。
畢竟此時的自己,無論是修為,還是身軀,都經不起任何一點意外“推敲”了。
真是大道泥濘,崎嶇難行!
少年心中大恨。
當初小鎮之行,是國師崔瀺自認為的收官之戰,因為涉及到證道契機,他不惜神魂對半剝離,寄居于另外一副身軀皮囊,以少年形象大大方方離開大驪京城。
原來以為哪怕斷不掉文圣先生、師弟齊靜春這一脈文運,也能夠以泥瓶巷少年作為觀想對象,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砥礪心性,補齊最欠缺的心境,從而幫助自己一鼓作氣破開十境,便有望重新返回十二境巔峰修為,甚至借助大驪推廣自己的學識,只要他年自己的事功學問,能夠遍及半洲版圖,可以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若是一洲之地的儒家門生,皆是我崔瀺之門生弟子,裨益之豐,無法想象。
在當時看來,不管如何計算,崔瀺都能夠立于不敗之地,無非是獲利大小的區別。
但是如何都沒有想到,齊靜春真正選中的嫡傳弟子,不是送出春字印的趙繇,不是送出僅剩書籍的宋集薪,甚至不是林守一這些少年讀書種子。
而是那個名叫李寶瓶的小姑娘,是一個女子!女子如何繼承文脈?女先生,女夫子?就不怕淪為天下人的笑柄?不怕被儒家學宮書院里的那些老人,視為頭號異端?
更沒有想到齊靜春代師收徒,將他崔瀺和齊靜春兩人的恩師,文圣的遺物,轉贈給了少年陳平安。
如此一來,不但文脈沒有斷絕,薪火相傳到了李寶瓶這一代,而且使得原本欺師滅祖叛出師門的崔瀺,重新因為陳平安,再次與文圣綁在一起。
這使得誤以為勝券在握的崔瀺,心境瞬間徹底破碎,加上無形中的文運牽引,一跌就跌到第五境修為,若非之后跟楊老頭達成盟約,習得一門失傳已久的神道秘術,補全了崔瀺本身鉆研的一樁秘術漏洞,得以快速溫養魂魄,如枯木逢春,修為開始回流上漲。
但這種秘法,存在一個致命缺點,積攢而成的修為,是“假象”,用完一次就會被打回原形。除非一口氣突破十境,躋身上五境之后,就可以“假作真時真亦假”,虛實不定,真假混淆,便是另外一番天地。
到達這座郡城秋蘆客棧的時候,少年崔瀺的“假象”境界,其實已經重新臨近九境,這才有機會以兵家“請神”的手段,請出一尊儒家圣人的金身法相。境界是假的,手段是真的。所以這才讓寒食江水神嚇得肝膽欲裂,否則以青袍男子統率北地水運數百年的閱歷和城府,不吃足苦頭,怎么可能被崔瀺馴服得像條溪澗小鯰?
井底下。
從井口倒下來的暴雨劍氣,猶然咄咄逼人,劍光被鏡面撞得四處飛濺。
白衣少年幾乎已經雙腳踩在井底水道的底部,井水和與大江相通的城中地下水,早已被劍氣蒸發殆盡。
少年崔瀺在心中開始倒數。
他不想殺陳平安,千真萬確,最少暫時是如此。
因為崔瀺更像是在拔河,希望將少年拉扯到自己的大道之上。最少短期之內,崔瀺不但不會禍害陳平安,反而會盡可能幫助陳平安增長修為,最多就是悄然改變陳平安心性,春風化雨,潛移默化,最終成為他崔瀺的同道中人,萬一陳平安運氣不錯,將來有希望繼承崔瀺的衣缽,崔瀺也不會拒絕。
但是崔瀺是真的想殺李寶瓶。
因為一旦這個小女孩以后成長起來,而崔瀺畢竟與陳平安猶有牽連,李寶瓶遭受的罵名、排擠越多,崔瀺的大道修為,或多或少會受到影響,這對于追求盡善盡美的崔瀺而言,是絕對無法忍受的事情。
少年崔瀺覺得這是根本就是一場無妄之災。
我哪怕再想一個居心叵測的壞人,可若是要殺你陳平安,何苦來哉一路裝孫子?分明于你是無害的。
你陳平安憑什么因為一點猜測,就要對我痛下殺手?!
憑什么你自己覺得我會對三個孩子包藏禍心,就可以出手殺人,絲毫不拖泥帶水?
那你小子算什么正人君子?那齊靜春一向推崇君子,為何被齊靜春看重的你,偏偏如此不講道理?老頭子又憑什么讓我跟你學做人?!我崔瀺曾是文圣首徒,曾經傳授齊靜春學問,論儒家道統之中的地位,我崔瀺高出賢人君子,何止一籌?而你陳平安如此憑心做事,老頭子的眼光,真是一如既往的糟糕啊。
齊靜春幫你挑來挑去,還不是等于幫你挑了第二個崔瀺?
雙腳觸及石板的少年崔瀺,繼續在心中倒數,伺機而動。
心胸間同時涌起一陣快意。
哈哈,如此更好,這意味著我脫離困境后,慢慢折磨你之余,最少會讓你陳平安茍且偷生,留著你一條性命,你以后跟隨我走那條大道,會走得更加自然順暢。這么說來,你小子的運氣不算太差。
再者,那個死老頭子在崔瀺身上種下的文字禁錮,只針對陳平安一人,不許崔瀺對陳平安有任何歹念,否則就要受那鞭笞誅心之苦,除此之外,倒是不曾約束其它行徑。這與老頭子的學問,勉強算是一脈相承的,講究事事追本溯源,正本清源之后,方可在道德文章、為人處世上開枝散葉。
將來我崔瀺要你親眼看著齊靜春的嫡傳,那個叫李寶瓶的小姑娘,是如何死在你面前的,并且要你曉得何謂大道之爭,她又是為何而死的!
時機已到!
崔瀺抵住鏡子的雙臂早已血肉模糊,深可見骨,只是毫不在意,“劍氣如虹是吧?瀑布倒掛是吧?給老子起開!”
可是就在崔瀺自以為得逞的前一刻,就只有這么一點毫厘之差,雙腳扎根,穩穩站在井口上的草鞋少年,終于蓄勢完畢,雖然神魂搖蕩,五臟六腑無一處不痛入骨髓,所以只能輕輕顫聲道:“走。”
第二道瀑布傾瀉而下。
你大爺的陳平安,老子就被你害死在這里了。
這是少年崔瀺當時的唯一念頭。
陳平安在井口上搖搖欲墜。
在這之前。
陳平安今夜第二次坐在涼亭,當時他和做噩夢驚醒的李寶瓶,在涼亭對坐,有一縷無緣無故的清風吹拂小涼亭。
少年記起一事,有些心酸,同時跟隨李寶瓶一起閉上眼睛,仔細聆聽檐下鐵馬風鈴聲。
少年當時在心中默默告訴自己,“齊先生,如果檐下風鈴的聲響,是偶數,就放一放,忍著那個姓崔的。可如果是奇數,我就出手了。”
叮咚,叮咚,叮叮咚。
第七聲之后,再無聲響。
于是在紅棉襖小姑娘離開涼亭后,少年站到了井口邊沿上。
在更早的時候,在草鞋少年離開小鎮之前。
那次在楊老頭的提醒下,陳平安拿著雨傘離開楊家鋪子,去把傘那位登門拜訪楊老頭、以及送給他兩方山水印的學塾先生。
一大一小走在小街上。
“君子可欺之以方。這句話,你可以說給楊老前輩他們聽。”
“以后遇事不決,可問春風。嗯,這句話,你只要留在心頭就好了,以后說不定用得著。但是我希望用不著。”
說完這句話后,雙鬢霜白的讀書人,難得不像在學塾傳授學問時那么古板嚴肅,眨了眨眼,望向少年,和煦笑著。
在少年帶著小姑娘一起離開小鎮時。
有某位青衫儒士的最后一點魂魄,在去過了天外天某座大洞天之后,回到人間,與草鞋少年和紅棉襖小姑娘,并肩而行一段距離后,便停下了腳步,望著那位師弟和自己弟子的背影,不再相送。
讀書人最后默默揮手作別之時,隨著這一次輕輕揮袖,有一股春風縈繞少年四周,悄無聲息,久久不散。
井中。
連同那柄雷部司印鏡一起,少年崔瀺被狠狠砸回井底,整個人蜷縮在一起,躺在干燥至極的青石地板上,盡量躲在鏡面底下。
雖然竭盡全力,在做最后的垂死掙扎,可其實崔瀺心底,已經萬念俱灰了。
鏡子巨震不已,帶給下邊的白衣少年,巨大的沖撞力,以及劍氣流淌過鏡面后的劍氣“水流”,帶給少年身軀的巨大灼燒感,都讓他開始意識模糊。
就在閉眼的瞬間。
老秀才烙印在少年崔瀺神魂之上的禁錮,竟然消失不見了。
白衣少年精神一振,如人久旱逢甘霖后,格外精神奕奕,崔瀺哪里還敢留有余力,此時不拼命更待何時,“哈哈,天助我也!老頭子,你竟然也會出現這種紕漏失誤!老不死你也會有弄巧成拙的一天,真真正正是天助我崔瀺,天無絕人之路!”
只見一個個充滿浩然正氣的金色大字,被滿臉痛苦扭曲的崔瀺,一點點從神魂之中被剝離而出,這種讓人意念無處可躲的痛楚,可比千刀萬剮還要來得恐怖。
可是崔瀺頭腦愈發清明,“圣人教誨,以文載道”,白衣少年駕馭那些暫時無主的金字,去撞擊那道劍氣瀑布。
金字與劍氣相互撞擊。
竟然沒有半點聲勢可言,但越是如此沉默,更讓人驚駭窒息。
不再是任何氣力、威勢之爭的范疇了,而只是另一種形式的大道之爭。
這條瀑布。
終究是一縷“極小”劍氣罷了。
而那些金字,也只是被人臨時借用而已。
兩者僵持不下,最后竟然像是要湊巧打出一個勢均力敵的局面。
好似兩軍對壘,落得一個兩敗俱傷,皆是全軍覆沒。
崔瀺在察覺到機遇之后,早就沒有束手待斃,開始小心翼翼坐起身,然后一點一點蹲起,最后總算是被他彎腰站立。
他向一側挪步,鏡面瞬間歪斜,將最后劍氣全部倒向井口內壁另一側,白衣少年干脆隨手丟了那把古鏡,雙腳點地,整個人沖天而起,然后身形瞬間消失不見,只有憤恨至極的陰沉嗓音,不斷回蕩在古井之內:“你現在就算有第三道劍氣,你也來不及了!”
陳平安站在井口,雙手劍爐立樁,在最后一道劍氣離去之后,就準備以拳法迎敵。
那部撼山譜,曾在開篇序文里頭,清清楚楚開宗明義:“后世習我撼山拳之人,哪怕迎敵三教祖師,切記我輩拳法可以弱,爭勝之勢可以輸,唯獨一身拳意!絕不可退!”
與此同時。
雅靜小院內,紅棉襖小姑娘在屋內再度驚醒,不是做噩夢,而是被一把槐木劍給拍醒的。
迷迷糊糊的李寶瓶驀然瞪大眼睛,之前是破窗而入的木劍,在空中迅速凌空刻畫了一個齊字,然后嗖一下飛掠向門口,李寶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跳下床,靴子也不穿了,赤腳奔跑,打開屋門后,跟著木劍來到小師叔住的屋子,因為陳平安尚未回來,所以沒有拴門,先前就被飛劍一下子撞開了,李寶瓶此時跟著飛劍沖入其中,看到它指了指那只背簍。
李寶瓶最后在飛劍的指指點點之下,掏出一塊小師叔藏起來的印章,打開后發現是那方小師叔只給她偷偷看過一次的“靜心得意”印,飛劍這才使勁“點頭”,迅猛飛向屋外。
小姑娘握緊這方先生送給她小師叔的靜字印,跟著當初莫名其妙出現在背簍里的槐木劍,一路飛奔到涼亭,她熟門熟路地躍出涼亭,跑向小師叔所站的井口那邊。
剎那之間,李寶瓶手中的印章,自己掙脫開她的掌心,迅猛掠向井口那邊,高過她小師叔的腦袋,然后沉悶至極的啪一下。
井口上方,有人撕心裂肺:“又來?齊靜春我干你大爺!陰魂不散,你他娘的有完沒完?!”
就看到一個莫名其妙出現在井口上空的白衣少年,額頭上被一方印章重重砸中,整個人倒飛出去,摔在地面上。
一身修為點滴不剩的白衣少年,在昏死過去的前一刻,喃喃道:“齊靜春,算你狠,我認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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