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八章天底下最不怕之事第三百九十八章天底下最不怕之事←→:最新網址:aixiaxs
李寶箴看到那個絕對不該出現在道路上的年輕人后,心思急轉。
是身后的柳清風陷害自己,希望一人獨霸青鸞國幕后江山?不應該。國師大人不會由著柳清風一家獨大,讓自己與柳清風相互掣肘才是正理。
那就是無巧不成書,今夜只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偶遇?
李寶箴嘆了口氣,如果自己的運氣這么差,還不如是有人算計自己,畢竟棋力之爭,可以靠腦子拼手腕,若說這運道不濟,難道要他李寶箴去燒香拜佛?
李寶箴站在那老車夫身后,輕聲問道:“怎么講?”
老車夫沉聲道:“此人身后扈從之一,佝僂老人,極有可能是遠游境武夫,境界不比我低。”
李寶箴一拍額頭,“諜報誤我。”
按照近期諜報上的說法,陳平安在京城百花苑客棧,四位宗師扈從離開三人,只帶了兩位扈從,一人名為朱斂,深淺未知,可能是金身境武夫,另外一人行為古怪,在獅子園風波中表現平平,實力應該不如朱斂。至于陳平安本人,以獅子園墻頭出拳水準來看,最低五境純粹武夫修為,能夠畫符,身穿一件品秩難測的仙家法袍,隨身懸掛的葫蘆,為養劍葫“姜壺”,其中是否溫養飛劍,暫時不知。
雖說將零零碎碎的諜報內容,拼湊在一起,依舊沒能給出陳平安的真正底細。
但是并不重要,李寶箴判定陳平安身在青鸞國京城,就算一夜之間突然變成了陸地神仙,與他李寶箴仍是沒有關系。
李寶箴是在借助大驪大勢作為自己的棋盤,逗弄那個身在棋局中的陳平安。
大驪綠波亭在寶瓶洲東南版圖的諜報,隨著一顆顆棋子的悄然而動,就像一張不斷扯動的蛛網。
在離開大驪之前,國師崔瀺給了李寶箴三個選擇,去大隋,負責盯著高氏皇族與黃庭國在內的大隋舊藩屬;去眼下大驪鐵騎馬蹄前邊的最大攔路石,劍修眾多的朱熒王朝,南邊觀湖書院的動向,也是重中之重;最后一個就是青鸞國,只是相對前兩者,這邊最早屬于偏居一隅的鄉下小地方,只是隨著寶瓶洲中部衣冠南渡,綠波亭最近兩年才開始加大投入,當然,這些都是他李寶箴新官上任后看到的一些表面現象,不然他也不會連這個老車夫的檔案都無法查閱,但是李寶箴不笨,世族官場有青鸞國老人唐重,江湖草莽有大澤幫竺奉仙之流,尤其是國師崔瀺親臨此地,甚至破例見了獅子園柳清風一面……這一切都說明李寶箴的眼光不差,挑選此地作為自己在大驪廟堂的“龍興之地”,暫時遠離大驪宋氏中樞那場動輒讓人粉身碎骨的漩渦,絕對是賭對了。
李寶箴有些惱火,若是再等個幾天,等到一位負責保護他安危的大人物進入青鸞國,那就是萬事不懼的大好形勢。什么大都督韋諒、唐氏首席供奉周靈芝,都不值一提。
這個泥瓶巷泥腿子怎么就這么會挑時間地點?
李寶箴轉身彎腰,掀開簾子微笑問道:“柳先生,你有沒有后手?”
柳清風搖頭笑道:“與你一樣,需要等幾天才能有一位大驪武秘書郎,擔任我的貼身扈從。”
李寶箴苦著臉道:“柳先生難道忍心看著我這位盟友,出師未捷身先死?”
柳清風想了想,答道:“要相信崔國師的算無遺策。”
李寶箴哀嘆一聲,放下簾子,今夜看來是福是禍都躲不過了。
李寶箴倒不是不相信那頭繡虎的棋力,而是國師大人未必真正把他這棵墻頭草當回事啊。李寶箴甚至堅信,若是需要崔瀺在自己和柳清風做個取舍,崔瀺最少在當下毫不猶豫將柳清風留在棋盤上,而將他李寶箴隨手捻起,丟回棋罐了事,家鄉那座碎瓷山怎么堆積而成的,不都是些分量不重、在大道之爭中化作齏粉的可憐棄子嗎?
李寶箴很早就喜歡獨自一人,去那邊爬上瓷山頂上,總覺得是在踩著累累白骨登頂,感覺挺好。
陳平安讓石柔護著裴錢站在遠處,只帶著朱斂繼續前行。
崔東山突然寄了一份密信給自己,說是李寶箴出現在了獅子園,言簡意賅,以“可殺”二字結尾。
陳平安沒有任何懷疑和猶豫,火速離開京城,直奔獅子園。
在某些不涉及大道根本的事情上,陳平安選擇信任崔東山,比如選擇枯骨女鬼石柔作為占據杜懋遺蛻的人選,再就是這次。
在距離那輛馬車不足五十步后,陳平安緩緩而行,已經能夠清晰看到那位站在車夫身后的年輕公子哥。
正是此人,以朱鹿的仰慕之心和少女情思,再拋出一個幫父女二人脫離賤籍、為她爭取誥命夫人的誘餌,使得朱鹿當年在那條廊道中,笑語嫣然地向陳平安走去,雙手負后,皆是殺機。
那是陳平安生平第一次離開驪珠洞天后,比之前在小鎮與正陽山搬山老猿命懸一線的對峙,更能感受到人心的細微與險惡。
“陳平安,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吧?”
李寶箴站在老車夫身后,微笑著打招呼:“忘了介紹自己,我叫李寶箴,是李希圣的弟弟,李寶瓶的哥哥。”
陳平安站定,問道:“如果你今晚死在這里,會后悔嗎?”
李寶箴點頭道:“肯定要悔青腸子。”
陳平安笑道:“是后悔做事情不夠小心吧?”
李寶箴仿佛破罐子破摔,坦誠道:“對啊,一離開龍泉郡福祿街和咱們大驪王朝,就覺得可以天高任鳥飛了,太不明智。陳平安你一前一后,教了我兩次做人做事的寶貴道理,事不過三,以后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如何?”
朱斂抬起手臂,雙掌手心摩挲,躍躍欲試,微笑道:“那個駕車老頭兒,雖是遠游境武夫,老奴完全可以應付,少爺,好歹是一個境界的,到時候若是老奴一個不小心,沒能收住手,可別見怪。”
老車夫眼神炙熱,死死盯住那個佝僂老人,青鸞、慶山和云霄三國,以及周邊那些小國,江湖水淺,又有職責所在,不好擅自遠游,白白糟蹋了純粹武夫第八境的稱呼,今夜好不容易遇上一個,豈能錯過,只是身后還有個壞種李寶箴,以及車廂內的柳先生,讓他難免束手束腳,問道:“對付這名扈從就夠嗆,李大人,你有沒有錦囊妙計可以授我?既能護住你不死,又能由著我痛快打一架?”
李寶箴苦笑道:“哪里想到會有這么一出,我那些錦囊妙計,只害人,不自救。”
車夫站起身,冷笑道:“那就是空空如也?算計來算計去,瞧著讓人眼花繚亂,結果就這么點出息。”
李寶箴笑道:“那就勞煩今夜你多出點力,給我贏得一個亡羊補牢的機會。”
老車夫身為寶瓶洲武道第一人,實力高,肩上擔子自然就重,不至于因為厭惡李寶箴這個人就落井下石,一走了之。
馬車微顫,李寶箴只覺得一陣微風拂面,老車夫已經長掠而去,直撲陳平安。
小路兩邊蘆葦蕩向陳平安和朱斂那邊倒去。
朱斂習慣性佝僂向前數步,身形快若奔雷,伸出一掌。
接住老車夫拳罡激蕩、袖口鼓脹的迅猛一拳。
朱斂向后倒滑出去,剛好與陳平安并肩而立,老車夫則借勢向后飄落在地。
道路兩側蘆葦蕩又嘩啦一下向左右兩側倒去,簌簌作響,在原本萬籟寂靜的夜幕中,極為刺耳。
李寶箴看到那些四處流散的拳罡氣流,飄蕩到紋絲不動的陳平安身前之際,如一陣斜風細雨遇到了一把油紙傘,滴水不沾撐傘人。
李寶箴眼皮子顫抖了一下。不愧是最低武道五境的家伙。
這個泥瓶巷小雜種,離開了驪珠洞天之后,看來際遇不錯啊。
李寶箴有些遺憾,難道自己當初應該走走修行的路子?
不到十八歲的五境巔峰純粹武夫,擱在武夫輩出的大驪王朝,恐怕都當得起天才二字了吧?
難不成驪珠洞天破碎下墜后的那股磅礴武運,都給這家伙獨占了去?不對啊,藩王宋長鏡,李二,再加上鄭大風,三人瓜分,最多留下點殘羹冷炙才是。
朱斂抖了抖手腕,笑呵呵道:“這位大兄弟,你拳頭有些軟啊。咋的,還跟我客氣上了?怕一拳打死我沒得玩?不用不用,盡管出拳,往死里打,我這人皮糙肉厚最挨揍。大兄弟要是再這么藏著掖著,我可就不跟你客氣了!”
話音剛落。
朱斂身如山野猿猴,一竄而去,速度之快,好似仙師使用了縮地千里的方寸物,眨眼之間就來到老車夫身前,還以顏色,同樣是一拳直直而去。
李寶箴眼力有限,只看到朱斂那一拳,之后雙方對峙,在一處小地方禮尚往來,看得他頭暈眼花。
李寶箴很快就覺得耳朵難受,咽了口唾沫,這才稍稍好受些。
老車夫一聲輕喝,雙手連粘帶打,將那朱斂一把摔向蘆葦蕩,他自己則一步后撤,重重踩地,另外一只腳輕輕提起,穩住身形。
如果不是擔心身后那個李寶箴,老車夫自然可以出拳更為酣暢。
朱斂身形在空中舒展,單腳踩在一根纖細的蘆葦蕩上,左搖右晃了幾下,微笑道:“大兄弟,看來你躋身第八境這么多年,走得不順遂啊,登高之路,是用爬的吧?”
老車夫譏笑道:“這話說早了吧?”
朱斂走在一叢叢蘆葦蕩頂端,蜻蜓點水,隨著愈發筋骨伸展,發出黃豆崩裂的一連串聲響,嘿嘿笑道:“不早不早,我這是擔心咱哥倆真要玩命,你到時候留不下遺言,聽說天底下的八境武夫,還是比較稀罕的,你要是這么暴斃而亡,我會兔死狐悲物傷其類,趁著我家少爺沒嫌棄你礙眼,趕緊跟你嘮嘮嗑。”
老車夫默不作聲。
車廂內柳清風想要起身。
陳平安腰間養劍葫一抹白虹乍現,疾速畫弧,毫無阻滯地穿透車壁,懸停在柳清風眉心處。
柳清風笑著坐回原位。
李寶箴一只藏在袖中的手,剛剛有所動作,一抹幽綠劍光一閃而逝,刺破他袖口,隨后將一張符箓釘入身后車壁上。
那張金色符箓,極其奇怪,竟是正反兩面都書寫了丹書符文,不但如此,符箓中央,正反各自繪有一尊黑甲、白甲神將。
是一張在浩然天下早已失傳的日夜游神真身符。
李寶箴嘆了口氣,對老車夫說道:“收手吧,不用打了。我李寶箴束手待斃便是了。”
朱斂火急火燎道:“別啊,大兄弟,咱們打咱們的,不耽誤我家少爺跟你家主子的正事。”
老車夫點點頭,向朱斂一掠而去。
陳平安走到馬車旁邊,李寶箴坐在車上,擺出一副引頸就戮的模樣。
陳平安卻是望向車簾子那邊,“本來以為是書上講的高明之家,鬼瞰其戶。原來是書上的另外一句話。”
車廂內柳清風說道:“福禍無門,惟人自召?”
陳平安不再開口說話。
大道理小道理,讀書人其實都懂。
尤其是柳清風這樣自幼飽讀詩書、并且在官場歷練過的世族俊彥。
竺奉仙之流的江湖梟雄,其實反而更容易讓旁觀者看得透徹。
生死榮辱,直來直往。
李寶箴望向陳平安。
他坐著,陳平安站著,兩人剛好對視。
李寶箴好奇問道:“不管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今夜殺了我后,你以后怎么回大驪,龍泉郡泥瓶巷祖宅不打算要了?”
陳平安看著這位兩人從未見過、卻一心想著置他陳平安于死地的福祿街李氏子弟。
同樣是一家人,怎么跟李希圣和小寶瓶是天壤之別的秉性。
見陳平安不說話,李寶箴笑道:“我就是一介書生,經不起你一拳,真是風水輪流轉,可這才幾年功夫,轉得未免也太快了。早知道你變化這么大,當初我就應該連朱河一起拉攏,也不至于背井離鄉不說,還要死在他鄉。”
一拳。
李寶箴雙手抱住腹部,身體蜷縮,差點嘔出膽汁。
陳平安這一拳只用了二境武夫修為。
陳平安伸手抓住李寶箴的發髻,一把從車上拽下,隨手一丟,李寶箴在黃泥道路上翻滾而去,最后此人雙手雙腳攤開,滿臉淚水,卻不是什么傷心悔恨,就只是純粹肌膚之痛的身體本能,李寶箴大笑道:“不曾想我李寶箴還有這么一天,柳清風,記得幫我收尸,送回大驪龍泉郡!”
陳平安蹲下身。
李寶箴與他對視。
看到一雙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這種眼神,不同于國師崔瀺那種深不見底的深淵,李寶箴慶幸自己看不見底,不然估計自己就是一具尸體了,因為察見淵魚者不祥,他如今遠遠沒有資格,去窺探那頭繡虎的內心深處所思所想。
但是當下陳平安的眼神,和大驪國師唯一的相同之處,李寶箴記憶深刻。
隱隱約約,一個深淵之中,一個古井底下,皆藏有惡蛟游曳欲抬頭。
李寶箴突然眼神中充滿了快意,輕聲說道:“陳平安,我等著你變成我這種人,我很期待那一天。”
陳平安從地上抓起一把泥土,一手掌刀輕敲李寶箴喉結,在后者不由自主張嘴瞬間,將泥土塞入其中,然后手心捂住李寶箴嘴巴,問道:“好不好吃?”
李寶箴手腳掙扎,滿臉漲紅。
陳平安微微轉頭,“說啥?我聽不見,不然你大聲點說話。”
李寶箴驀然停止掙扎,一點點強自咽下那一大口泥土,眼睛死死盯住那張神色漠然的年輕臉龐。
陳平安抬起手掌,李寶箴臉龐扭曲,含糊不清道:“味道不錯!”
陳平安點點頭,“這會兒想吃屎不容易,吃土有什么難的。”
跟先前如出一轍,李寶箴吃了一大把泥土后,又給陳平安捂住嘴巴,這一次陳平安力道加重,李寶箴后腦勺開始微微陷入泥地。
在陳平安松手后,李寶箴胸膛起伏,呼吸困難至極,然后開始劇烈咳嗽,從嘴里噴出許多泥土。
陳平安舉起右手,輕輕一揮袖,拍散那些向他濺來的泥土。
與此同時,李寶箴哀嚎一聲。
陳平安左手攥住李寶箴左手,咯吱作響,李寶箴那只悄然握拳之手,手心攤開,是一塊被他悄悄從腰間偷拽在手的玉佩。
篆刻有“龍宮”古拙二字的那塊祖傳羊脂美玉,原本并不起眼,只是此時晶瑩剔透,其中更有一條細如絲線的光彩快速流轉。
陳平安捏碎李寶箴手腕骨頭后,李寶箴那條胳膊癱軟在地,只差一步就被開啟術法的玉牌,被陳平安握在手心,“謝了啊。”
飛劍初一和十五,分別從柳清風眉心處和外車壁返回,那張世人未必認得出根腳、陳平安卻一眼看穿的珍稀符箓,連同“龍宮”玉佩一起被他收入方寸物當中。
在那本《丹書真跡》上,這張日夜游神真身符,是品秩極高的一種,在書本倒數第三頁被詳細記載。
李寶箴右手捂住左手手腕,凄慘而笑,“算你狠,怕了你了。”
這兩件東西,龍宮玉佩,是李氏祖傳的保命符之一,那張符箓,更是大哥李希圣的臨別贈禮。
最關鍵是兩件價值連城的仙家器物,必須由他李寶箴親自“開門”后,外人才能借機一探究竟,不然上五境修士之下,任你是地仙,誰拿了都是不值一文的死物。
陳平安一腳踹在李寶箴腰肋處,后者橫掃蘆葦蕩,墜入湖中。
傷筋動骨一百天。
柳清風起身走出車廂,跳下馬車,“不管緣由是什么,還是要謝過陳公子對李寶箴的不殺之恩。”
陳平安問道:“獅子園怎么辦,柳清山怎么辦?”
柳清風說道:“已經為他們找好退路了。”
陳平安有些神色疲憊,原本不想與這個老侍郎長子多說什么,只是一想到那個一瘸一拐的年輕書生,問道:“我相信你想要的結果,多半是好的,你柳清風應該更知道自己,如今是換了一條路在走,可是你怎么保證自己一直這么走下去,不會距離你想要的結果,愈行愈遠?”
柳清風笑容苦澀,舉目遠眺,感慨道:“只能走走看,不然我們青鸞國,從皇帝陛下到士子書生,再到鄉野百姓,所有人的脊梁骨很快就會被人打斷,到時候我們連路都沒法走。飲鴆止渴,誰都知道是壞事,可真要渴死了,誰不喝?就像在獅子園祠堂,那個我很不喜歡的柳樹娘娘唆使我父親,將你牽連進來,我如果只是局中人,就做不到柳清山那樣挺身而出,堅守著柳氏家風,而我柳清風權衡利弊之后,就只會違背本心。”
柳清風收回視線,笑道:“所幸事情沒有到最糟糕的境地,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這個當兄長的,就來念那難念的經,好讀的書,就讓我弟弟去讀。”
陳平安瞥了眼李寶箴落水方向,“你比這家伙,還是要強不少。”
陳平安望向蘆葦蕩遠方廝殺處,喊道:“回了。”
陳平安然后對柳清風說道:“你們可以救人了。”
柳清風問道:“為何不直接殺了李寶箴?”
陳平安搖頭道:“以前答應過別人,要放過李寶箴一次。”
朱斂一掠而至,滿臉遺憾,伸手抹了把臉上血跡,自己才剛剛手熱,接下去就該那老車夫筋骨酥軟、欲仙欲死了。
只是看陳平安不愿說話的樣子,朱斂便沒有說些玩笑話,只是默默跟隨。
柳清風突然對陳平安的背影說道:“陳公子,此后最好不要留在京城附近等待機會,想著既遵守了承諾,又能夠再次遇上李寶箴。”
陳平安轉過頭,笑問道:“為何?”
柳清風笑著搖搖頭,沒有泄露更多。
大驪王朝即將會派遣兩人,分別擔任他柳清風和李寶箴的扈從,據說其中一人,是昔年盧氏王朝的沙場砥柱。
但是這還不是最重要的,真正致命之處,在于大驪國師崔瀺如今極有可能仍然身在青鸞國。
陳平安一行人走出視野。
老車夫將奄奄一息的李寶箴救上來,輕輕出手,幫李寶箴趕緊吐出一肚子積水。
李寶箴過了半天,才緩過來。
鬼門關逛游了一圈,坐在道路上,神色怔怔。
老車夫站在李寶箴身邊,轉頭望向柳清風。
柳清風笑著搖頭。
于是李寶箴又一次從鬼門關打了個轉兒。
李寶箴背對著互換眼色的兩人,但是這位今夜狼狽至極的公子哥,伸手一陣使勁拍打臉頰,然后轉頭笑道:“看來柳先生還是很在乎國師大人的看法啊。”
柳清風蹲下身,微笑道:“換一個人來青鸞國,未必能比你好。”
李寶箴裝模作樣打了個嗝,“又吃泥土又喝水,有點撐。果然是江湖水深,容易死人,差點就涼在水底了。”
柳清風將李寶箴攙扶起身,“看來我們還得回趟獅子園,先給你換上一身衣衫。”
李寶箴歪著腦袋,蹦跳了好幾下,將耳朵里的水晃出來后,笑容燦爛道:“不用換不用換,給自己長點記性,省得以后還覺得老天爺第一國師第二我第三!”
柳清風沒有說什么。
上車后坐入車廂,李寶箴瑟瑟發抖。
馬車緩緩前行,一直離開蘆葦蕩駛入官道,都沒有再遇上陳平安一行人。
柳清風淡然道:“第一,我勸你返回獅子園,不然到了縣衙官署,我還得照顧臥病不起的你。第二,再勸你,也是告誡自己一句話,以言傷人者,利于刀斧;以術害人者,毒于虎狼。”
李寶箴嘴唇發白,盯著這個家伙,牙齒打顫,問道:“柳清風,你知不知道我這次與那個陳平安狹路相逢,失去了什么?這些輕飄飄的話語,需要你來講?”
柳清風問道:“有命重嗎?”
李寶箴咧嘴笑了,“那倒是沒有。”
他轉頭對老車夫喊道:“掉頭回獅子園!”
柳清風開始閉目養神。
李寶箴直到這一刻,才真正將眼前此人,視為能夠與自己平起平坐的盟友。
又或者,李寶箴承認當下的自己,確實不如這個柳清風。名為清風,心如死灰,卻有死灰復燃的跡象。
為人處世,用心專者,不聞雷霆之震驚。
不曾想小小青鸞國,還能生出這種人物。
石柔是心境最輕松的一個。
莫名其妙連夜出城,還說是要見一位老鄉。
裴錢沒太當回事,可是石柔卻感受到陳平安身上藏著的那股陌生氣息,殺意。
果不其然,朱斂跟人大打出手。
所幸陳平安和朱斂返回后,說沒事了。
石柔沒有多問,只要是陳平安親口說沒有事,可信。換成朱斂就算把胸脯拍爛,保證沒有后顧之憂,石柔都不信。
裴錢雖然不明就里,可是朱斂身上淡淡的血腥氣味,還是十分嚇人。
裴錢輕聲問道:“師父,是家鄉那邊的仇家?”
陳平安想了想,吐出一口在心胸間積郁已久的濁氣,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青鸞國京城酒肆買來的霧凇酒,微笑道:“不用管這些,告一段落了。”
裴錢點點頭,然后笑問道:“師父這次出手,是掙了還是虧了?”
朱斂知道陳平安得了一張符箓和一塊玉佩。
雖然沒有仔細看過,但是朱斂認準一點,陳平安的老鄉,只要是在外邊瞎逛蕩的,估計沒哪個是平常人,比如老龍城的鄭大風,以及后邊匆忙露個面就走的李二,一個九境,一個十境,所以陳平安從那個家伙手上搶來的兩件東西,絕對值錢。
只是陳平安卻說道:“不虧不賺,得手的兩件東西,我剛好送給一個更適合拿著它們的人。”
裴錢哦了一聲。
沒事就好。
她轉頭遙遙望了一眼青鸞國京城。
她一手行山杖,一手握著手捻小葫蘆。
朱斂轉過頭,石柔也隨之視線偏移。
朱斂笑問道:“石柔姑娘,在擔心我?”
石柔閉口不言。
朱斂嘖嘖道:“石柔姑娘你是不曉得,與我交手之人,是一位遠游境武學大宗師,一身修為登峰造極,實力強悍至極,一拳山崩地裂,再一拳搬山倒海……”
石柔譏諷道:“這都沒打死你,你朱斂豈不是拳法通天,世間無敵了?”
朱斂嘿嘿笑道:“你這就不知道了,是那位大兄弟太客氣,從頭到尾就不愿意跟我換命,不然我沒辦法這么全須全尾站你身邊,少不得要石柔姑娘見著我皮開肉綻、雙臂白骨的凄慘模樣,到時候石柔姑娘觸景傷情,傷心落淚,我可要肝腸寸斷,肯定要怒發沖冠為紅顏,回去將那大兄弟散落各方的碎塊尸身,給重新拼湊起來再鞭尸一頓……”
石柔當做耳旁風。
陳平安突然說道:“這趟去了大隋山崖書院后,我們就回龍泉郡的路上,可能要去找一位府邸隱匿于山林的嫁衣女鬼,道行不弱,但是不一定能找到它。”
朱斂驚喜道:“少爺,那嫁衣女鬼俏不俏?比之石柔姑娘生前模樣如何?”
陳平安笑道:“當年第一次見到她,身穿一襲鮮紅嫁衣,慘白的臉龐,只覺得瘆人,具體長得如何,沒太注意。”
裴錢偷偷咽了口口水,拿出一張符箓貼在額頭。
陳平安輕聲問道:“那個八境老者,你大概出幾分氣力能夠打贏?”
朱斂有些難為情,“少爺,我與人捉對廝殺,手一熱,就都會傾力而為。所以如果少爺再晚上片刻喊我停手,那位大兄弟可就真要被大卸八塊,當不當得成水鬼,都兩說。”
陳平安無奈道:“是個……好習慣。”
朱斂悻悻然。
裴錢幸災樂禍道:“老廚子,這回咋不溜須拍馬了,不說是跟我師父學的啦?”
朱斂呵呵一笑,一腳踹在裴錢屁股蛋上,裴錢身體前撲,只是下意識就以行山杖往地面一戳,身形圍繞行山杖飛快旋轉一圈,沒急著大罵朱斂,也不是好奇自己為何沒摔倒,裴錢只是拔出那根相依為命已經很久的行山杖,跑到陳平安身邊,疑惑道:“師父,怎么我這根‘山神老爺’到現在都沒有斷掉啊,你瞧瞧,連一點裂縫都沒有哩?難道一開始就給我撿到寶啦?真是某位山神老爺栽種的神仙樹木?”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朱斂哈哈大笑道:“是少爺早早幫你以仙家的小煉之法,煉化了這根行山杖,不然它早稀巴爛了,尋常樹枝,扛得住你那套瘋魔劍法的糟踐?”
裴錢撓撓頭,“這樣啊。”
好像感覺很意外,又理所當然。
然后想法比較天馬行空的裴錢抬起頭,眼巴巴看著夜幕,“咋還不下雨呢?”
陳平安以六步走樁邊走邊問道:“為什么要下雨?”
裴錢也一邊演練白猿背劍術,行山杖暫且當做她的劍,一邊回答道:“下了雨,我就可以幫師父撐傘了啊。”
朱斂又一腳踹過去,給裴錢靈活躲開,朱斂笑罵道:“你個光吃飯不長個的飯桶矮冬瓜,怎么給少爺撐傘?”
裴錢糾結萬分,頹頭喪氣道:“也對。”
陳平安安慰道:“心意到就行了。”
朱斂笑道:“這個賠錢貨,也就只剩下心意了。”
裴錢對朱斂怒目相向,“如果不是看在你受傷的份上,非要讓你領教一下我自創的瘋魔劍法。”
“來來來,咱們練練手。”
朱斂一步跨出,裴錢哈哈大笑,繞著陳平安開始奔跑。
石柔一時間有些失神。
一直圍繞在陳平安身邊的裴錢,雖然上山下水,還是一塊小黑炭。
可當她奔跑在明月當空、光輝素潔的大道上,小姑娘身上泛著一層淡淡的皎潔光明。
就是不知道,有朝一日,裴錢自己一人行走江湖的時候,會不會是截然不同的光景?
比如一輪大日驕陽,遠遠看一眼,旁人都覺得灼燒眼眸?
只是這種復雜情緒,隨著一起跋山涉水,石柔就開始后悔自己竟有這種無聊想法了。
實在是這個裴錢,太野丫頭了。
入夏已經有段時間,即將到達那座位于青鸞國東面邊境的仙家渡口。
這天在深山老林中,裴錢在跑去稍遠的地方拾取枯枝用來燒火做飯,回來的時候,一身泥土,滿頭草,逮著了一只灰色野兔,給她扯住耳朵,飛奔回來,站在陳平安身邊,使勁搖晃那只可憐的野兔,雀躍道:“師父,看我抓住了啥?!傳說中的山跳唉,跑得賊快!”
陳平安笑道:“今天我們只吃素不吃葷,放了吧。”
裴錢錯愕,隨即有些不舍,辛辛苦苦才抓到的,便問道:“師父,能不能養肥了再殺了吃?我找根長繩子綁住它,一路上我帶著它好嘞。”
陳平安擺擺手,“真想吃肉,回頭讓朱斂給你抓只野豬。”
裴錢想了想,還是一筆穩賺買賣,放了就放了吧,點了點頭,深呼吸一口氣,身體旋轉一圈,將手中野兔使勁丟擲出去,嗖一下,不知是幸運還是可憐的野兔瞬間沒影兒,“飛吧,小老弟!”
石柔伸手扶額。
裴錢拍拍手掌,蹲在搭建灶臺的陳平安身邊,好奇問道:“師父,今兒是啥日子嗎?有講究不?比如說是某位厲害山神的誕辰啥的,所以在山里頭不能吃葷?”
陳平安只是微笑道:“沒講究。”
邊境上那座仙家渡口,是陳平安見過最沒架子的一座。
不但沒有遮遮掩掩的山水禁制,反而生怕世俗有錢人不愿意去,還離著幾十里路,就開始招徠生意,原來這座渡口有許多奇奇怪怪的路線,比如去青鸞國周邊某座仙家洞府,可以在山巔的“釣魚臺”上,拋竿去云海里垂釣某些珍稀的鳥雀和飛魚。
所以一路上熙熙攘攘,人滿為患。
陳平安在這邊,聽到了許多京城那邊的消息。
比如唐氏皇帝順應民心,將儒家作為立國之本的國教。
至于佛道兩家是誰排在第二,據說還需要等待。
一座叫白云觀的京城小道觀,突然就成了青鸞國皇室燒香拜神的御用道觀。
白水寺一位原本籍籍無名的年輕僧人,開始為世人說法,在寺廟內,在通衢大道,在市井坊間,傳聞說得極其樸素粗淺,蒙學稚童也能聽懂。
順順利利,登上了那艘不大不小的仙家渡船后。
裴錢好像便有些興致不高,心情不好,在陳平安屋子抄完書,就默默返回自己房間,跟以往的裴錢,判若兩人。
陳平安便去問朱斂,朱斂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只得去問石柔,石柔便說了自己的見解。
所以這天裴錢抄完書,就要離開。
陳平安喊住了她,帶著她一起離開屋子,去船頭欣賞云海風景。
一大一小在渡船欄桿那邊,陳平安摘下養劍葫,準備喝酒。
裴錢掏出那只手捻小葫蘆,高高舉過頭頂,左看右看。
陳平安還是沒有喝,別好酒葫蘆在腰間,轉頭笑問道:“有心事?”
裴錢使勁踮起腳跟,趴在欄桿上,輕聲問道:“師父,會不會到了山崖書院,你就只喜歡那個喊你小師叔的小寶瓶,不喜歡我了啊?”
陳平安眺望遠方,搖搖頭,“不會啊。”
裴錢一屁股坐在地上,雙臂環胸,“我不信唉!”
陳平安坐在她身邊,抬了抬腳,給裴錢使眼色。
裴錢一看到他腳上那雙靴子,立即笑瞇起眼,雙指捻住黃皮小葫蘆,晃了晃,“師父,我們喝酒!”
陳平安大笑著重新摘下養劍葫,跟那只小葫蘆輕輕碰了一下,喝了口酒。
裴錢假裝自己小葫蘆里也有酒,做了個仰頭喝酒的樣子,然后站起身,后退幾步,貌似暈暈乎乎,跟醉醺醺的小酒鬼似的,晃來晃去,“哎呦,師父,喝多啦喝多啦……”
陳平安看著這一幕,忍俊不禁。
陳平安剛要出聲提醒。
裴錢就輕輕撞在了從那邊走過的一名魁梧男子,那人腰佩長刀,嗤笑一聲,“不長眼睛的小東西,給老子滾遠點!”
那男子一巴掌按住裴錢的腦袋,手腕一擰,就要將裴錢摔出去。
只是不等他加重力道,手腕就被先前只看到一個負劍背影的年輕人握住。
裴錢趕緊對那人說道:“對不起,我剛才沒看到你們走過,對不起啊。”
男子皺了皺眉頭,約莫是覺得出手被阻,丟了臉面,不信邪了,他驟然間加重力道,就要以罡氣彈開不知死活的這個繡花枕頭,再將那礙事的小黑炭摔出去。
只是一瞬間,手腕處傳來劇痛,以至于懸佩長刀的魁梧壯漢竟是撲通一聲,直接跪地,大汗淋漓。
陳平安對裴錢微微一笑,示意她站在自己身后。
陳平安一手握葫蘆,擱在身后,一手從握住那名純粹武夫的手腕,變成五指抓住他的天靈蓋,彎腰俯身,面無表情問道:“你找死?”
五指如鉤。
那名魁梧壯漢臉色慘白,咬牙不求饒。
實在吃痛難忍,這漢子厲色出聲道:“梁子結下了,這事情沒完!”
與他結伴游歷乘坐渡船的七八人,一擁而來,就要仗著人多勢眾,找點樂子,剛好打殘這一大一小當做解悶。
結果兩柄飛劍,恰好懸停在沖在最前邊的男子眉心處。
如此一來,所有人都如墜冰窟,盛夏時分,遍體生寒。
天底下就數劍修殺人,最理直氣壯!
只是那伙人應該不知道,不提什么劍修不劍修,只就結梁子這件事而言,陳平安真沒少做,而是那些死對頭的來頭,都不小。
所以陳平安最不怕的就是這件事。
陳平安一手提拽起那跪地的魁梧壯漢,然后一腳踹在那人胸口,倒飛出去,撞倒好幾個同伴,雞飛狗跳,然后難兄難弟一起拼命逃竄。
陳平安回頭對裴錢微笑道:“別怕,以后你行走江湖,給人欺負了,就回家,找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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