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四百七十七章 人心中須有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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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符江水神楊花沒有動怒,不過她那雙金色眼眸流溢出來的審視意味,有些肆無忌憚,再一次認認真真打量起眼前的年輕劍客。

夜幕沉沉,楊花作為神靈,以金身現世,素雅衣裙外流溢著一層金光,使得本就姿色出眾的她,愈發光彩奪目,一輪江上月,宛如這位女子江神的首飾。

反觀她對面的那個年輕人,遠遠沒有她這般“遺世獨立”。

當年楊花也用這種視線打量過陳平安,當時是位草鞋少年,她只看出一股窮酸味來,以及淡淡的拳意。

此時此刻,除了幾件外物,好像什么都沒有看出來,例如腰間那枚被魏檗選中的養劍葫,一襲稱不上法袍的青衫法袍,當然,重中之重,還是陳平安身后那把劍。

楊花一直對自己的劍術造詣,極為自負,懷中所捧金穗長劍,更不是凡俗之物,是差點被放入那座仿制白玉京中的神兵利器。

看不出來,才是麻煩。

當然對楊花而言,正是出劍的理由。

兩人之間,毫無征兆地蕩漾起一陣山風水霧,一襲白衣耳掛金環的魏檗現身,微笑道:“阮圣人不在,可規矩還在,你們就不要讓我難做了。”

魏檗一來,楊花那種耀眼風采,一下子就給壓了下去。

楊花目不斜視,眼中只有那個常年在外游歷的年輕劍客,說道:“只要訂下生死狀,就合乎規矩。”

陳平安緩緩說道:“可惜你家主子,不像是個喜歡講規矩的。”

楊花終于露出一絲怒容,主辱臣死,娘娘對她有活命之恩,之后更有傳道之恩,不然不會娘娘一句話,她就拋棄俗世一切,拼著九死一生,受那形銷骨立的煎熬,也要成為鐵符江的水神,即便內心深處,她有些話語,想要有朝一日,能夠親口與娘娘講上一講,但是一個外人,膽敢對娘娘的為人處世去指手畫腳?一個泥瓶巷的賤種,驟然富貴,骨頭就輕了!

魏檗似乎有些訝異,不過很快釋然,比對峙雙方更加耍無賴,“只要有我在,你們就打不起來,你們愿意到最后變成各打各的,劍劍落空,給旁人看笑話,那么你們盡情出手。”

陳平安對魏檗笑道:“我本來就沒想跟她聊什么,既然如此,我先走了,把我送到裴錢身邊。”

魏檗點點頭。

楊花來了一句,“陳平安,怎么不直接勞駕魏山神,將你送到落魄山竹樓那邊,躲在一位武道老宗師眼皮子底下,豈不是更安穩,我肯定不敢追過去。”

陳平安回了一句:“怎么,你該不會是看上我了吧?非要死纏爛打?”

楊花臉若冰霜,一身濃郁水氣縈繞流轉,她本就是一江水神,原本水深沉穩幾近無聲的鐵符江,頓時江水如沸,隱約有雷鳴于水下。

魏檗一陣頭大,二話不說,迅速運轉本命神通,趕緊將陳平安送去騎龍巷。

不然恐怕自己加上圣人阮邛,都未必攔得住這兩個一根筋的男女。

楊花這才微微轉移視線,凝視著這位氣質越來越“離世出塵”的山岳正神,她眼神冰冷,沒有絲毫敬意。

魏檗苦笑道:“兩邊不是人,我跑這趟,何苦來哉。”

楊花直接問道:“當年你與許弱他們一起騎乘精怪路過此地,看我的時候,眼神古怪,到底是為什么?”

魏檗笑道:“別忘了我當時雖然還是個棋墩山土地,可畢竟是做過一國山岳正神的,自然看得出,你的金身品秩太高,不同尋常,就忍不住多瞥了幾眼。”

楊花搖搖頭,“你在說謊。”

魏檗沒有在這個話題上跟她過多糾纏,輕聲笑道:“陪我走走?”

魏檗率先挪步,走出幾步后,轉頭道:“活人混官場,咱們這些死人混香火,不都要講一點規矩?阮邛明明不在,那陳平安為何要還舍了更加省心省力的御劍,選擇徒步走回小鎮?”

楊花這才開始挪步,與魏檗一前一后,一山一水兩神靈,行走在趨于平穩的鐵符江畔。

魏檗雙手負后,緩緩道:“如果我沒有猜錯,你攔下陳平安,就只是好勝心使然,究其根本,還是舍不得陽間的劍修身份,如今你金身未曾穩固,進食香火,年份尚淺,還不足以讓你與繡花、玉液、沖澹三江水神,拉開一大段與品秩相當的距離。所以你挑釁陳平安,其實目的很純粹,真的就只是切磋,不以境界壓人,既然如此,明明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為何就不能好好說話?真以為陳平安不敢殺你?你信不信,陳平安就算殺了你,你也是白死,說不定第一個為陳平安說好話的人,就是那位想要冰釋前嫌的宮中娘娘。”

楊花默不作聲。

山高于水,這是浩然天下的常識。

一國五岳正神的品秩神位,要高于任何一位水神。

不過楊花顯然對魏檗并無太多敬意。

魏檗對此不以為意,就像是在自說自話:“一個念頭與一個念頭之間,距離多近?你這邊一起念,隔著千山萬水,就會有人心生感應,可通碧落與黃泉。有些時候,一個念頭與一個念頭之間,又有多遠?”

楊花停下腳步,冷笑道:“我沒心情聽你在這里打機鋒。只要是鐵符江水神職責所在,我并無絲毫懈怠,你如果想要顯擺北岳正神的架子,找錯人了。你如果想要像打壓落魄山宋山神一樣,排擠我和鐵符江,只管來,我接招便是。”

魏檗轉頭笑道:“將‘心情’二字替換成‘功夫’就更好了,就顯得更婉轉些,言下之意,就不是冥頑不靈,對上司大不敬,而是你要塑造金身,汲取香火精華,落在我耳朵,就只是你不諳世情,還算情有可原。”

楊花停下腳步,“教訓完了?”

魏檗點點頭,笑容迷人,“今夜到此為止,以后我還會找你談心的。”

楊花臉色陰沉。

魏檗伸出一根手指,豎在嘴邊,“一些已經跑到嘴邊的傷人話,能不說就不說,切記切記。”

楊花不愧是做過大驪娘娘近侍女官的,非但沒有收斂,反而直截了當道:“你真不知道一些大驪本土高位神祇,例如幾位舊山岳神靈,以及位置靠近京畿的那撥,在背后是怎么說你的?我以前還不覺得,今夜一見,你魏檗果然就是個投機鉆營的……”

魏檗笑著擺擺手,“知道要講什么,只不過別人說了什么,我就得是?真當自己是口含天憲的圣人、一語成讖的天君?那陳平安方才說你瞧上他了,所以才要糾纏不休,真是如此?”

魏檗收起手,“不用試圖用這種方式激怒我,然后你我從此老死不相往來,你好討個清靜。我以后與你聊天,次數不會多,也會有的放矢,絕不耽擱你的修行。”

楊花無可奈何,心頭猶有火氣,忍不住譏笑道:“你對那陳平安如此諂媚,不害臊?你知不知道,且不說知道些真相的,有多少不明就里的山水神祇,大驪本土也好,藩屬也罷,道聽途說了些風言風語,暗地里都在看你的笑話。”

魏檗做了個一個很幼稚的舉動,他伸出拇指和食指,張開后,按住臉頰,輕輕往上一扯,扯出個笑臉,“只要見著我的面,一個個乖乖笑臉,就很夠了。至于背地里說什么,腦子里想什么,我沒興趣知道。”

楊花扯了扯嘴角,捧劍而立,她顯然不信魏檗這套鬼話。

魏檗感慨道:“你雖然成就神祇金身的時候,吃過一些苦頭。可是等你哪天有了我這些人生起伏,就會明白,現在的這些人之常情,也就只是人之常情了。”

魏檗最后說道:“大道漫長,修行不易,遇人遇事多思量,天下事之成敗,歸根結底,還是跟人打交道。”

楊花依舊針鋒相對,“這么愛講大道理,怎么不干脆去林鹿書院或是陳氏學塾,當個教書先生?”

魏檗突然歪著腦袋,笑問道:“是不是好好說的道理,從來都不是道理?就聽不進耳朵?”

楊花心知不妙。

魏檗抬起雙手,輕輕抖袖,大袖翻動,如兩團雪花紛飛,妙不可言。

江神祠廟那邊的香火精華,以及鐵符江的水運精華,分別凝聚成兩團金黃、碧綠顏色,被魏檗收入囊中。

魏檗揚長而去。

楊花站在原地,呆呆站在原地,這算是那位北岳山神泥,菩薩也有火氣,所以惱羞成怒了?

不曾想那白衣神人腳步不停,卻轉過頭,微笑解釋道:“我可沒生氣,真心話,騙人是小狗。”

陳平安輕輕敲響騎龍巷壓歲鋪子。

既然魏檗將自己送到這里,說明裴錢應該就夜宿于此。

也不奇怪,裴錢就不愛跟崔誠打交道,在人數寥寥的落魄山上,哪里有小鎮這邊熱鬧,自己店鋪就有糕點,嘴饞了,想要買串糖葫蘆才幾步路?陳平安對此從來不說什么,只要抄書依舊,不太過頑劣,也就由著裴錢去了,何況平日里看顧店鋪生意,裴錢確實上心。就是不知道,去學塾讀書一事,裴錢想的如何了。

開門的是石柔,陰物鬼魅也不是全然無需睡眠休憩,只不過跟活人恰好相反,晝伏夜出,而且就算是那裨益魂魄的酣睡,往往只需要三兩個時辰就足夠,據說這是陰物陰物魂魄遠比活人精粹,畢竟罡風吹拂,陽光曝曬大地,等等,既是苦難,也是一種無形的修行。

石柔笑道:“公子,回來了啊。”

陳平安點點頭,“裴錢在這邊睡覺?”

石柔輕聲道:“跟福祿街的李姑娘一起抄完書,熄了燈,又聊了很久才入睡,前些天去了趟棋墩山,給馬蜂叮咬得厲害,哪怕找楊家鋪子那邊抓了草藥敷上,平時還是比較難入睡。”

一起關上店鋪門板的時候,石柔問道:“我這就去把她們倆喊醒?”

石柔有些為難,雖然壓歲鋪子后院有三間屋子,可正屋給裴錢和李寶瓶占了,一間偏屋裝滿了貨物,僅剩下一間,名義上算是她石柔的住處,擺了不少從市井坊間購買而來的私人物件,見不得人,沒辦法,如今寄居在一副男子仙人遺蛻當中,然后桌上擺著胭脂水粉,偶爾連她自己都覺得別扭,裴錢這個死丫頭,還故意送了一柄銅鏡給她當禮物。

陳平安壓低嗓音道:“不用,我在院子里對付著坐一宿,就當是練習立樁了。等下你給我聊聊龍泉郡的近況。”

在靠近石柔偏屋的檐下,一坐一站,石柔給陳平安搬了條長凳過來,椅子還有,可她就不坐了。

石柔說了些夜游宴和落魄山的大小事情。

山崖書院的學子繼續北游,會先去大驪京城,游覽書院舊址,然后繼續往北,直到寶瓶洲最北邊的大海之濱。只是李寶瓶不知用了什么理由,說服了書院圣人茅小冬,留在了小鎮,石柔猜測應該是李氏祖宗去茅夫子那邊求了情。

柳清山和柳伯奇已經離開龍泉郡,臨行之前,這雙已經攜手游歷半洲之地的神仙眷侶,專程找朱斂喝了頓酒,拜了把子。

陳平安聽到這里,愣了一下,柳清山不像是會跟人斬雞頭燒黃紙的人啊,又不是自己那個開山大弟子。

石柔笑著揭破謎底,原來是柳伯奇認了朱斂做大哥,說了是一定要朱斂跑趟青鸞國,參加她和柳清山的婚宴。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這是什么跟什么啊。

此外還有幾件不算小的正事,石柔說得不多,還是希望陳平安能夠與朱斂閑聊,她不得不承認,朱斂做事,無論大小,還是穩重的,就是那張破嘴,招人煩,還有那眼神,讓她覺得身為女鬼都瘆人。

一件是書簡湖珠釵島的劉重潤并未親至,而是派了一位心腹弟子,攜禮拜訪落魄山,當時魏檗還主動露了面,讓那位不過洞府境的年輕女子,嚇得不輕,到后來說話都有些不利索了。

再就是黃庭國的御江和白鵠江兩位水神,先后拜訪落魄山,還是朱斂和鄭大風負責接待。

大大小小,零零碎碎,陳平安聽完石柔有條不紊的講述后,指了指正屋那邊,笑問道:“那兩個家伙的臉怎么樣了?”

石柔愣了一下,無奈道:“裴錢頑皮也就罷了,不曾想李姑娘也是個由著裴錢瞎胡鬧的,公子你是不知道,在鋪子見著她們倆那可憐模樣的時候,我心情就跟珠釵島那個丫頭差不多。不過她們自己倒是挺樂呵。還約好了下次各自學成了一身好武藝,再去闖一闖龍潭虎穴。”

陳平安哭笑不得。

石柔不知為何,好像在鋪子這邊落腳后,好像比在落魄山那邊要更自在,竟然還打趣起了陳平安,“公子這次出門游歷,是不是又給誰帶禮物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手腕翻轉,掏出那三件地龍山渡口買來的小物件,遞給石柔紅料淺碗和瓦當硯,自己拿著出自東南某國篆刻大家之手的對章,放在耳邊,輕輕敲擊,聽著清脆聲響,歪頭笑道:“三樣東西,花了十二枚雪花錢,你如果有喜歡的,可以挑一樣,回頭我就跟裴錢說只買了兩樣。”

石柔眼神多瞧了幾眼那只可愛可親的紅料淺碗,還是搖頭道:“算了吧。”

陳平安笑道:“送人物件,多是成雙成對的,單數不好。我很快就要出遠門,短時間內回不來,你就當是明年春節的紅包了。”

石柔輕輕舉起手心那只紅料淺碗,“那就這件?”

陳平安點點頭,提醒道:“以后別說漏嘴了,小丫頭喜歡記賬本,她不敢在我這邊碎碎念,但是你免不了要給她念叨好幾年的。”

石柔收起那只小碗,再將那“永受嘉福”瓦當硯遞還給陳平安。

石柔疑惑道:“公子就這么喜歡送人禮物啊?”

陳平安笑道:“你可能不太清楚,從小到大,我一直就特別喜歡掙錢和攢錢,當時是辛辛苦苦存下一顆顆銅錢,有些時候晚上睡不著覺,就拿起小陶罐,輕輕晃動,一小罐子銅錢敲擊的聲音,你肯定沒聽過吧?后來鄭大風還在小鎮東邊看大門的時候,我跟他做過一筆買賣,每送出一封信去小鎮人家,就能賺一顆銅錢,每次去鄭大風那里拿信,我都恨不得鄭大風直接丟給我一個大籮筐,不過到最后,也沒能掙幾顆,再后來,因為發生了一些事情,我就離開家鄉了。”

石柔笑著搖頭。

陳平安雙手籠袖,身體前傾,“不是說我現在有錢了,就變得大手大腳,不是這樣的,而是我當年之所以那么財迷,就是為了有朝一日,我可以不用在小事上斤斤計較,不用到了每次該花錢的時候,還要束手束腳。比如給我爹娘上墳的時候,置辦物品,就可以買更好一些的。過年的時候,也不會買不起春聯,只能去隔壁院子那邊的大門口,多看幾眼春聯,就當是自家也有了。那種自己都習慣了的窘迫,還有那份苦中作樂,可能任誰看到了,都會覺得很幼稚的。”

石柔已經不知道如何接話。

陳平安沉默片刻,想了想,“有些話可能比較煞風景,但是反正我馬上就要離開龍泉郡,你就當拗著聽幾句,反正聽過之后,估計最少三年之內都不會給我煩了。”

石柔笑道:“公子請說。”

陳平安指了指石柔,“這副仙人遺蛻,我從來不覺得是你占了多大的便宜,但是天底下的福氣,過了家門,如那風水兜轉一圈,更多還是留不住。既然接受了這樁機緣,首先心里邊別有芥蒂,怎么拿穩了,才是本事。當然,不管你信不信,覺得我是不是故意說些賣人情的言語,我都要說,我不圖你石柔靠著這副遺蛻,將來一定要為落魄山做什么,我只是希望石柔你在落魄山也好,在騎龍巷這間小鋪子也好,都與人融融恰恰,不要總覺得自己格格不入,就是別人的問題,要學會入鄉隨俗,當然這并不輕松,是一件滴水穿石的耐心活兒,可是我們活著,不都是這樣嗎?對吧?”

石柔思量一番,“公子說得真誠厚道,我會多想想的。”

陳平安收起了對章和瓦當硯,摘下養劍葫喝著酒,“你有沒有發現,在落魄山,或者說是泥瓶巷祖宅,如今這么些人,身份和境界各有高低,但是關系親疏,不是靠這個來定的。我與你石柔說這些,不是一定要你變成我心目中的那種人,而是不希望你心里邊覺著委屈,委屈是實實在在的,卻想岔了真相。”

石柔問道:“陳平安,以后落魄山人多了,你也會次次與人這么交心嗎?”

陳平安搖搖頭,“如果將來真有了自己的山上門派,動輒幾十上百人,我到時候肯定顧不過來的,但是沒關系啊,我有你們在,而且我一直覺得道理不一定要說,立身正,心態好,你和朱斂鄭大風他們,一個個各有千秋,自然而然,就有道理……”

陳平安突然抬起胳膊,伸出手,“就像春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比我這個連讀書人都不算的家伙,在那兒絮絮叨叨,要更好。”

石柔凝視著年輕人的側臉,她怔怔無言。

之后陳平安開始練習劍爐立樁,石柔便回了自己屋子。

魏檗出現在檐下,微笑道:“你先忙,我可以等。”

半個時辰后,陳平安才睜開眼,嘆了口氣,“久等了。”

魏檗問道:“怎么回事?”

陳平安無奈道:“其實我當年登上宮柳島,見到了那位上五境修士劉老成,聽過他親口講述關于心魔的遭遇,我就有所察覺,自己的心境,其實是拔苗助長了,后來崔老前輩也說我在那場書簡湖問心局,本該是一位金丹修士甚至是元嬰修士,才會經歷的捫心扣關,最大的麻煩,在于我當年本命瓷碎了后,心境也跟著支離破碎,幾次游歷,一路上所見所聞所學所悟,雖然在拼湊,可是距離重建起一座經得起風吹雨打的長生橋,還是很有差距,結果在青峽島,我自碎文膽,雪上加霜。我雖然最終在書簡湖,說服了自己,可是說服自己的過程里,又有諸多負擔在身。問題的癥結,在于事與理,起了根本沖突,此事與書簡湖無關,只是自家事。”

陳平安喝了口酒,這一次是真的借酒澆愁,“我曾經堅信,只要知道的道理越多,我出拳,出劍,都可以更快,越來越快。”

陳平安喃喃道:“但是當我對這個世界的復雜,和人心善惡難定,了解得越來越多之后,一心希望著自己在出手之前,一定要去看對方的一條線,或是幾條線,去盡可能多想一些可能性,最好的,最壞的,然后再以劍術進行切割和圈定,如此一來,才能達到我自認的無錯,那個時候出手,才可以快。”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可是一旦事發突然,必須要立即分出對錯、生死,由不得我以順序學說,去慢慢細究人心和真相,我怎么辦?”

魏檗點頭道:“世間道理越對,就越重,你作為純粹武夫,是在作繭自縛。因為你自己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自己……不痛快。遙想當年,你陳平安在最貧窮的時候,反而在心境上是最輕松的,因為那個時候,你無比確定,自己必須堅守的道理,就那么幾個,所以能忍,不能忍,就拼命,故而面對蔡金簡、苻南華也好,之后對敵正陽山搬山猿和杏花巷馬苦玄也罷,你拳意有幾斤幾兩,那就遞出幾斤幾兩,問心無愧,拳意純粹,生死且看輕,由我先出拳。”

陳平安沉聲道:“對!”

魏檗斜靠廊柱,“所以你要走一趟北俱蘆洲,希望無拘無束,希冀著那邊的劍修和江湖武夫,真正不愛講理,只會跋扈行事,這是你離開書簡湖后琢磨出來的破解之法,可是當你離開落魄山,故地重游,見過了老朋友,再以另外一種眼光,去看待世界,結果發現,你自己動搖了,認為即便到了北俱蘆洲,一樣會拖泥帶水,因為說到底,人就是人,就會有各自的悲歡離合,可憐之人會有可恨之處,可恨之人也會有可憐之處,任你天大地大,人心皆是如此。”

陳平安默不作聲,狠狠灌了一口酒。

魏檗輕聲道:“看來又是一個無解的死局。要么變成另外一個陳平安,要么就只能蹣跚前行,練拳練劍,即便可以隨著境界攀升,可注定都無法做到心中所想的那種‘最快’。”

魏檗換了一個話題,“是不是突然覺得,好像走得再遠,看得再多,這個世界好像終究有哪里不對勁,可又說不上來,就只能憋著,而這個不大不小的疑惑,好像喝酒也沒用,甚至沒法跟人聊。”

陳平安瞪大眼睛,魏檗這番話,一語中的!

魏檗卻依舊是那么個慵懶姿勢,仰頭望向明月,“一個人心中,必須有日月。”

魏檗瞇起眼,微笑道:“缺一不可。”

陳平安陷入沉思。

魏檗轉頭笑道:“既然大方向無錯,無非是難熬,怕什么?你陳平安還怕吃苦?怎么,不比當年的一無所有,仿佛人生突然有了盼頭之后,開始有強者的包袱了?你不妨以最笨的法子來審視自己,第一,講理,從來不是壞事。好好講理,更是難得。第二,如今覺得道理阻礙了你的出拳和出劍,別懷疑自己的‘第一’是錯的,只能說明你做得還不夠好,道理還不夠通透,并且你當下的出拳和出劍,依舊不夠快。”

陳平安眼神明亮了幾分,只是苦笑道:“說易行難啊。”

魏檗攤開手,“那是你的事,跟我沒關系嘛。”

陳平安釋然笑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魏檗嘖嘖道:“不愧是馬屁山的山主。”

陳平安哈哈大笑,“你也這么看待落魄山?”

陳平安趕緊壓下笑聲,以免吵到正屋那邊。

魏檗突然說道:“關于顧璨父親的升官一事,其實大驪朝廷吵得厲害,官不大,禮部最初是想要將這位府主陰神擢升為州城隍,但是袁曹兩位上柱國老爺,自然不會答應,于是刑部和戶部,破天荒聯手一起對付禮部。現在呢,又有變故,關老爺子的吏部,也摻和進來趟渾水,沒有想到一個個小小的州城隍,竟然牽扯出了那么大的廟堂漩渦,各方勢力,紛紛入局。顯而易見,誰都不愿意那位藩王和國師崔瀺,最多加上個宮中娘娘,三個人就商量完了。”

陳平安拍了拍屁股底下的長凳,試探性問道,“為了那個空懸的位置?”

魏檗點點頭,“實在是拖得太久,本就不合禮制。所以寶瓶洲中部那邊的三支大驪鐵騎,已經有些人心波動。”

陳平安搖搖頭,“我不關心這些。”

魏檗笑道:“與你說這些,不過是好教你曉得,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不止你陳平安難熬。”

陳平安道:“你少在那里站著說話不腰疼。”

魏檗瞥了眼陳平安,“你一個坐著的家伙,好意思說我一個站著的?”

魏檗站直身體,“行了,就聊這么多,鐵符江那邊,你不用管,我會敲打她。”

陳平安點點頭。

陳平安想起一事,說了地龍山渡口青蚨坊的那塊神水國御制松煙墨。

魏檗笑道:“如果是開價五顆小暑錢,很劃算了,青蚨坊還是眼窩子淺了,不識貨,不過不能怪他們,此物妙處,如今恐怕真沒幾個人知道。回頭我趕緊讓人去跑一趟青蚨坊。”

陳平安說道:“這一趟來回,也會有開銷的,這筆神仙錢,得算在其中。”

魏檗笑了笑,問道:“跟我有什么關系?又不需要我掏錢。你猜現在北岳地界,想要為我跑這一趟原路、花這筆冤枉錢的家伙,有多少,幾十?一百?反過來說,花五顆小暑錢也好,十顆也罷,我送出去這么份人情,等于一顆定心丸,對方怎么都是大賺特賺的。”

如今的陳平安,自然一點就透。

魏檗一閃而逝,走之前提醒陳平安那艘跨洲渡船很快就要到了,別誤了時辰。

來到披云山之巔那座巍峨壯觀的山岳祠廟,魏檗躺在屋檐上,以天為被,酣睡過去。

大江大河齊到處,曲水大轉,高山相依,千里龍來住。

淵深魚聚,林茂鳥棲。山清水秀,人杰地靈。

天微微亮。

裴錢睡眼惺忪推開門,手持行山杖,大搖大擺跨過門檻后,直接仰頭望天,大大咧咧道:“老天爺,我跟你打個賭,我要是今兒不練出個絕世劍術,師父就立即出現在我眼前,咋樣?敢不敢賭?”

裴錢自顧自點頭,“不說話?那就是答應了!如果賭輸了就賴賬,可不是一個好的老天爺!”

裴錢一個蹦跳進入院中,結果愣在當場。

石柔偏屋那邊的屋檐下,師父好像就坐在那兒瞧著自己?

陳平安看著那張黝黑臉龐,果然還腫得跟饅頭似的,這還是敷藥消腫了一些,可想而知,剛剛從棋墩山跑回龍泉郡那會兒,是怎么個可憐光景。

裴錢揉了揉眼睛,“師父?我該不會是做夢吧?”

陳平安笑道:“那就打自己一個耳光。”

裴錢眨了眨眼睛,嘿了一聲,“我又不傻。”

她轉頭往正屋那邊高聲喊道:“寶瓶姐姐,我師父到啦!”

一位亭亭玉立的紅衣姑娘快步走出屋子,臉上紅腫得比裴錢還厲害,所以乍一看,就沒那么漂亮了。

而且她也沒有因為自己的臉龐,有任何扭捏,甩開胳膊,一路小跑到陳平安這邊,驟然站定,笑容燦爛,“小師叔!”

陳平安站在兩個同齡人身前,伸出兩只手,比劃了一下個頭。

裴錢哭喪著臉。

怎么寶瓶姐姐這樣,師父也這樣啊。

陳平安其實第一眼看到小寶瓶后,有些不敢相信。

當年那個紅棉襖小姑娘,怎么就一個眨眼功夫,就長得這么高了?

石柔搬了兩條椅子出來,裴錢想要跟師父一起坐在長凳上,給已經坐在椅子上的李寶瓶看了一眼,裴錢立即重新抬起屁股,坐在李寶瓶身邊。

陳平安看著兩個家伙的紅腫臉龐,忍著笑,問道:“李槐他們已經跟著茅山主去北方了?”

李寶瓶使勁點頭,“回頭我爺爺會親自帶我趕上大隊伍,小師叔你不用擔心。”

陳平安問道:“董水井見過吧?”

李寶瓶笑道:“我和裴錢去過風涼山那邊了,鋪子里邊的餛飩,還行吧,不如小師叔的手藝。”

裴錢板著臉,一動不動。

這黑炭丫頭心里犯嘀咕,記得當時在董水井的餛飩鋪子,寶瓶姐姐可是吃了兩大碗。

只不過這些她哪敢當著寶瓶姐姐的面說,萬一將來寶瓶姐姐嫌棄她多嘴,不帶她玩兒啦,咋個辦?

陳平安叮囑道:“路過京城的時候,一定要去找找石春嘉。”

李寶瓶嗯了一聲,“已經寫信寄去了,羊角丫頭正等著我呢。”

然后陳平安轉頭望向裴錢,“想好了沒有,要不要去學塾念書?”

裴錢耷拉著腦袋,“想好了,寶瓶姐姐要我去學塾念書,還拽著我去了趟學塾那邊,去了好幾天哩,說是查探虛實,要知己知彼,每一個夫子先生的性情脾氣,都要先摸清楚了,以后才能少挨板子和罰抄書。寶瓶姐姐還不許我跟人炫耀自己的那只書箱,也不許我在額頭上貼著符紙去上學,還有好多好多的規矩,寶瓶姐姐都抄在了紙上,要我每天都要對著抄一遍的。”

李寶瓶拍了拍裴錢的腦袋,“這叫先難后易。到了學塾,不用害怕教書先生,有問題就問,然后在同窗那邊,如果受了欺負,也不要只知道哭著回來跟石柔姐姐告狀,一定要在學塾那邊,就靠著自己的本事解決。到了學塾,最最重要的是什么,是什么?”

裴錢病懨懨道:“是與夫子們學那做人的道理,書上的具體內容,只是術,不是道,兩者兼備是最好,如果做不到,就要取道而舍術,萬萬不能揀了芝麻丟了西瓜。”

李寶瓶這才滿意點頭。

裴錢抬起頭,皺著一張臉,可憐兮兮望向陳平安,委屈巴巴道:“師父。”

李寶瓶伸手按住裴錢的腦袋,裴錢立即擠出笑臉,“寶瓶姐姐,我知道啦,我記性好得很!”

陳平安取出那瓦當硯和對章,交給裴錢,然后笑道:“路上給你買的禮物。至于寶瓶的,沒有遇到合適的,容小師叔先欠著。”

裴錢歡天喜地,猶豫了一下,一手持硯臺,一手攥對章,轉頭對李寶瓶問道:“寶瓶姐姐,你挑一件?我送你!”

李寶瓶搖頭道:“不用,我就愛看一些山水游記。”

裴錢哦了一聲,有些失落。

陳平安突然拿出一摞古書,遞給李寶瓶,“在紅燭鎮觀水街那邊挑的,不貴,別嫌棄。”

李寶瓶神采奕奕,捧在懷中,咧嘴笑道:“小師叔你騙人唉。”

笑得很不淑女。

倒是跟小時候差不多。

陳平安開始擺師父和小師叔的架子了,“以后不是不讓你們去捅馬蜂窩,但是事先一定要想好逃跑路線,若是實在不行,也該隨身草藥。”

李寶瓶雙臂環胸,重重點頭。

裴錢哀嘆一聲,以行山杖戳地,“都怪我,我這套瘋魔劍術還是威力太小。”

石柔已經在在鋪子那邊,開門迎客,走入后院,發現陳平安已經點點頭,示意知道了。

石柔見怪不怪。

我家少爺,擅長于細微處見心性和功夫,心境壯闊如山河,視野所及,卻見芥子。

這是朱斂的馬屁話。

石柔覺得不全是溜須拍馬。

陳平安站起身說道:“寶瓶,你爺爺來了。”

李寶瓶跟著站起身,蹦跳了一下,“小師叔,下次見面,我就該有這么高了。”

裴錢張大嘴巴,這類話題,她插不上嘴,就莫要自取其辱了。

陳平安取出那只冪籬泥女俑,笑道:“這個交給李槐。”

李寶瓶小心翼翼收好。

陳平安帶著她們走到鋪子門口,見到了那位元嬰境地仙的李氏老祖,抱拳道:“見過李爺爺。”

老人笑著點頭,欣慰道:“很好很好,有出息,不然外邊都以為咱們驪珠洞天,就只出了個馬苦玄這種狼崽子,豈不是讓人笑話!”

陳平安欲言又止。

老人搖頭道:“不著急,慢慢來,門戶宅邸,有大小之分,但是家風一事,只講正不正,跟一家大門的寬窄高低,沒關系,我們兩家的家風都不差,既然如此,那咱們雙方酒都怎么舒心怎么來,日后一旦有事相求,無論是你還是我,到時候只管開口。”

陳平安點頭答應下來,如此對于雙方都是最好。

李寶瓶與自己爺爺一起離開,不過她倒退而走,揮手作別。

陳平安笑著輕輕揮手。

裴錢沒來由冒出一句,很是感慨道:“月有陰晴圓缺,人有聚散離合,真是愁得讓人揪頭發啊。”

陳平安一板栗下去。

這下子顧不上愁不愁了,裴錢呲牙咧嘴直喊疼。

在陳平安帶著裴錢去落魄山的時候。

裴錢懸好刀劍錯,手持行山杖,繞著師父跑來跑去,一邊說著自己最近的豐功偉績,當然捅馬蜂窩不算,那是她大意了。

落魄山那邊,朱斂正在畫一幅美人圖,畫中女子,是當初在夜游宴上,他無意間瞥見的一位小小神祇。

一旁鄭大風笑容古怪。

朱斂帶上山的少女,則只覺得朱老神仙真是什么都精通,愈發崇拜。

黃庭國南方邊境,一位身材修長的男子,白衣勝雪,風流倜儻,腰佩一柄狹刀,身邊跟著一對雙胞胎姐弟,十二三歲的模樣,皆眉眼靈秀,只不過模樣相似的姐弟二人,姐姐眼神凌厲,少女整個人,鋒芒畢露,斜背著一桿自制木槍。她身邊的少年則更像是個性情溫厚的讀書郎,背著書箱,挎著水壺。

這雙姐弟,是男人在游歷途中收取的入室弟子,都是練武良才。

桐葉洲。

玉圭宗。

一處尚未“開峰”的僻靜山頭,山高入云,一位絕色女子背負長劍,觀看云海。

鄰近此峰的一座山頭,一座仙霧繚繞的仙家府邸中,有一位高冠俊美的年輕男子,他在玉圭宗內身份尊貴,此刻扶著欄桿,遙遙望向那位女子,他覺得自己這輩子的道侶,就是她了,只能是她。

寶瓶洲中部,一條去往觀湖書院的山野小路。

一個身材精壯的漢子,走在一頭黃牛身后,男人有些想念那個古靈精怪的黑炭丫頭。

而那頭長了一對水牛長角的黃牛,一根牛角上掛著字帖畫卷書籍,至于另外那邊,掛著一個雙腿蜷縮、雙手扒住牛角的白衣少年,眉心有痣,風流蘊藉,皮囊之好,更是宛如天庭謫仙人,不過這會兒,白衣少年郎一臉無聊到要死的表情,使勁哀嚎道:“魏羨,我好想先生啊,怎么辦啊,一想到先生沒有我在身邊伺候,弟子我心焦如焚哇……”

魏羨沒說話。

習慣就好,隔三岔五就要來這么一出,他魏羨就算再仰慕欽佩此人,也要覺得煩。

這一路行來,除了正事之外,閑來無事的光陰里,這家伙就喜歡沒事找事,血腥的手腕自然有,玩弄人心更是讓魏羨都覺得背脊發涼,只是夾雜其中的一些個話語事情,讓魏羨都覺得一陣頭大,比如早先路過一座隱蔽極好的鬼修門派,這家伙將一群邪道修士玩得團團轉不說,從下五境到洞府境,再一層層慢慢攀升到元嬰境,每次廝殺都假裝命懸一線,然后幾乎將一座門派給硬生生玩殘了。

鳩占鵲巢之后,臨時當起了山大王,大擺宴席,廣邀群雄,在酒宴上又開始胡說八道,結果一提起他先生,撂下了一句,害得劫后余生的滿堂眾人,都不知道如何諂媚答話,結果冷場之后,又給他隨手一巴掌拍死兩個。什么叫“實不相瞞,我若是不小心惹惱了我家先生,一旦交手,不是我吹牛,根本不需要半炷香,我就能讓先生求我別被他打死”?

“秋將去,冬便至,夔憐蚿蚿憐蛇,蛇憐風風憐目,目憐心,先生可憐可憐學生呦……”

少年還掛在牛角山,雙腿亂踹,依舊在那邊嚎叫不已,驚起林中飛鳥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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