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七十一章當時坐上皆豪逸第八百七十一章當時坐上皆豪逸←→:
陳平安在年少時曾經感嘆,寶瓶洲實在太大了,可它竟然還只是浩然天下最小的一個洲。
但是對于一位十四境修士來說,原來一洲之地,小得像是一座自家庭院。
得道之人的御風遠游,鳥瞰人間,千奇百怪盡收眼底。
曾親眼看到一位僧人,盤腿而坐在瀑布下入定,雙手合十,陽光照耀之下,仿佛一尊金身羅漢。
一只鳥雀傾斜低掠,翅尖劃破池塘水面,漣漪陣陣。
豪門庭院內,一大樹玉蘭花,有女子憑欄賞花,她可能是在默默想著某位心上人,一處翹檐與花枝,偷偷牽著手。
大驪藩屬小國的山岳,山路險峻,抬滑竿的轎夫,健步如飛,乘轎登山的客人女眷,卻是蒙了眼睛,錯過沿途大好風景。
一處水鄉,路邊有荷花裙少女,光著腳,拎著繡花鞋,踮起腳尖走路。
有位豪門公子,帶著數百奴仆,在一處沿途山水神靈皆已淪落、又無補缺的僻靜地界,鑿山浚湖。
有高士醉臥山中涼亭,山崖亭外忽來白云,他高高舉起酒杯,隨手丟出亭外,高士醉眼朦朧,高聲言語,說此山有九水頑石橫臥,不知幾千幾萬年,此亭下白云提供皴法最多矣,見此美景,感激不盡。
有數位仙師騎乘仙鶴云游,其中有清秀少年隨手揮動拂塵,使得身邊白云飛若亂雪,一旁少女笑臉如花。
在一處林木深幽的山中,有位身高兩丈的山神娘娘,脂粉艷麗,她行走在廊道,裙擺曳地,身后跟著兩排夭折后被她收攏魂魄的童男童女。
一座脈絡不顯的高峰,山勢險峻,纖細若鯽魚背,整個山勢就像一把刀子,劈砍在案板上。在那條山巔羊腸小道盡頭的崖畔,竟然建造有一座孤零零的院落,白墻黛瓦,有一口天井,四水歸堂,附近唯有一棵扎根崖壁的古松,與之相伴。
但是更多的,還是那些大小城池的遍地廢墟,大戰落幕已經多年,卻依舊未能恢復往日的容貌。
半洲山河,物人兩非,唯有山上老舊的崖刻榜書,山下無數嶄新的墓志銘,兩兩無言。
之前在大驪京城,那個曹晴朗的科舉同年,名叫荀趣,在南薰坊那邊的鴻臚寺任職,幫陳平安拿來一些近期的朝廷邸報。
陳平安就按圖索驥一般,去了邸報記載的幾處地方,大多只是停留片刻,看完就走。
在那滿山參天大木的豫章郡,無論是拿來建造府邸,還是作為棺木,都是一等一的良材美木,故而京師貴戚與各地豪紳,還有山上仙師,對山中巨木索需無度,陳平安就親眼看到一伙盜木者,正在山中跟官府兵丁持械斗毆。
還有在那號稱繭簿山立的婺州,織機無數。一座織羅院已經建成,官衙匾額都掛上了,滿打滿算,還不到一個月,足可見大驪各個衙門政令下達的運轉速度。
黃庭國鄆州地界,見著了那條溪澗,果不其然,真是一處古蜀國的龍宮遺址的入口所在,溪澗水質極佳,若清冽清冽,陳平安就選了一口泉眼,汲水數十斤。再走了一趟龍宮遺址,無視那些古老禁制,如入無人之境,比大驪堪輿地師更早進入其中,捷足先登,只不過陳平安并未取走那幾件仙家材寶,只當是一趟山水游覽了。
最早桐葉洲的藕花福地,后來的北俱蘆洲的仙府遺址,先后遇到了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以及大玄都觀的孫道長,讓陳平安如今對于這類探幽訪仙,實在是有點犯怵。
邸報上還有大驪陪都一位名叫李垂的工部官吏,家族世代都是水工出身,精心繪制出一幅導瀆圖,涉及到十數條大瀆附庸江河的改道,不出意外,大驪朝廷已經派遣精通堪輿的欽天監練氣士,勘驗此事是否可行。
對于山水神靈來說,也有天災人禍一說。
一場大戰,整個寶瓶洲南方的山水神靈隕落無數,這才有了一洲山河各國的文武英烈陰靈,大量補缺各級城隍爺和山水神祇。
而江河改道一事,對于沿途山水神靈而言,就是一場巨大災難了,能夠讓山神遭遇水災,水淹金身,水神遭遇旱災,大日曝曬。
金身與祠廟,一般情況之下,走又走不得,遷徙一事難如登天,空有祠廟,沒了人間香火,又會被朝廷按律從金玉譜牒上邊勾銷除名,只能淪為淫祠,那么就只能苦熬,至多是與鄰近城隍暫借香火,何況那也得借的來才行。所以在山水官場,一向寧愿當那職權極為有限的縣城隍爺,也不當那明明約束更少的小山神、河伯河婆之流的山水胥吏。
一位莊稼漢模樣的老人,身材精壯,皮膚曬成了古銅色,就像個年年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老村翁,這會兒蹲在河邊長堤上,正在長吁短嘆,愁得不行。
還有個年輕人坐在一旁,墊了一張湘紋簟竹席,輕搖折扇,竹扇與竹席紋路相似,年輕男子的肌膚有幾分病態的白皙,像是那種常年躲在書齋不曬日頭的讀書人。
兩人待在一起,年齡懸殊,相貌反差鮮明,就像一塊白豆腐,跟一塊木炭擺在一起。
老人說道:“回頭我跟大驪陪都儀制司的劉主事說一聲,看能不能求個情,幫忙遞份折子。”
年輕人搖搖頭,說話耿直得像個拎不清半點好壞的愣頭青,“只是個主事,都不是京城郎官,肯定說不上話的。”
老人惱火道:“那幾位郎官老爺,高攀得上?就咱倆這種小神,管著點小山嶺、小河流的山水地界,那位劉主事,就已經是我認識最大的官了。死馬當活馬醫,總好過在這邊等死。”
所謂郎官,是指作為禮部一司主官輔官的郎中、員外郎。對于他們這些品秩不太入流的山水神靈而言,就是衙門里邊的天官大老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