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九百二十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上)

酡顏夫人拋了一個媚眼,“隱官又沒給出個確切期限,那就是不著急嘍。”

跟陳平安相處,只有一點好,買賣公道,十分清爽。

邵云巖好不容易才攔下酡顏夫人,不去那玉圭宗的云窟福地,選擇半途乘坐一條跨洲渡船,直奔寶瓶洲老龍城。

到了南塘湖地界,酡顏夫人看了眼那些枯敗梅樹,她伸手揉了揉眉心,嘖嘖道:“慘不忍睹,怎一個慘字了得,隱官大人給我出了個天大難題。”

因為那串葫蘆藤的關系,邵云巖對于培植草木一道,可算半個行家里手,甚至比起一般的農家修士,要更登堂入室。

邵云巖點頭說道:“確實犯難,實在不行,就不要勉強了,隱官大人不會介意的。”

酡顏夫人嫣然一笑,“不行?邵劍仙不行很正常,男人嘛。”

邵云巖置若罔聞,只是說道:“要么不插手,如果你真要幫助青梅觀恢復舊貌,就不遺余力。”

酡顏夫人白眼道:“要你說?”

兩人一起御風跨過南塘湖水面,去往青梅觀所在島嶼。

在青梅觀大門外落下身形,門房是個洞府境的妙齡少女。

酡顏夫人遞出早就備好的兩張名帖,紅箋材質,泥金書寫一行文字,梅藪,道號梅花主人。

邵云巖瞥了眼自己的那份名帖,無奈一笑,邵山石。真是個極風雅的好名字,而且連個道號也沒有。

酡顏夫人笑道:“我們來自南婆娑洲,聽說南塘湖的梅花極美,慕名而來。”

她裝模作樣左右張望一眼,“耳聞不如目見。”

那個門房小姑娘臉色尷尬,這位訪客真不是開玩笑嗎。

邵云巖不讓酡顏夫人繼續瞎扯,笑道:“路過貴地,與青梅觀討要兩碗梅子湯喝。”

少女厚著臉皮輕聲問道:“兩位客人,除了名帖,身上可有大驪頒發的山水關牒?”

要是以往,青梅觀是沒有這些講究的,只是今時不同往日,大驪規矩擺在那邊,誰都不敢不當回事。

邵云巖點頭道:“有的。”

他從袖中摸出兩份山上的通關文牒,當年觀禮落魄山的宗門典禮,就用上了,何況龍象劍宗在南婆娑洲落腳扎根,他跟酡顏夫人又都是實打實的譜牒修士了,如今出門在外,當然會隨身攜帶關牒。

邵云巖那份,當然是真名,關牒按例需要標明山頭,若是散修,就需要清楚寫上籍貫。

酡顏夫人用了個化名,姓梅名清客,還給自己取了個道號,“癯仙”。

少女本就伶俐,等她瞧見關牒上邊那個“龍象劍宗”,嚇了一大跳,瞪大眼睛,確定沒有看錯后,立即歸還關牒,朝邵云巖打了個道觀稽首,再與酡顏施了個萬福,畢恭畢敬稱呼道:“見過邵劍仙,梅劍仙。”

別管對方是什么境界了,只要是龍象劍宗的譜牒修士,喊劍仙,準沒錯!

再孤陋寡聞,少女也是知道龍象劍宗的,那可是一個高不可攀的劍道宗門。

劍氣長城的齊老劍仙領銜!宗門內還有那位名叫陸芝的女子大劍仙!

聽說如今宗門內弟子極少,無一例外,俱是劍仙胚子。

反正都是些遠在天邊的大人物。

不曾想自己運氣這么好,今兒一見就是兩位。

酡顏夫人忍俊不禁,掩嘴嬌笑道:“哎呦,被人敬稱為邵劍仙呢。”

少女怯生生改口道:“邵大劍仙?”

酡顏夫人辛苦忍住笑。

邵云巖愈發無奈。

一路領著兩位貴客去見觀主,少女壯起膽子,小聲問道:“邵劍仙,梅劍仙,你們認得陸先生嗎?”

如今浩然天下的女修,仰慕陸芝之人,不計其數。

這位女子大劍仙,故鄉分明是浩然天下,卻特立獨行,始終將劍氣長城視為家鄉,并且能夠將劍修視為同鄉。

戰功卓著,性格鮮明,傳聞陸芝還長得傾國傾城,更是劍氣長城十大巔峰劍仙之一,可以參與傳說中的那種城頭議事……

如今浩然天下的修士,都道聽途說了好些劍氣長城的事情,因為有太多人喜歡說,有更多人喜歡聽,便有了“一頓酒說不完萬年事”的說法。

對于這位青梅觀少女修士而言,更多興趣和心思,還是在陸芝身上。

當然還有那個據說與末代隱官是一對神仙眷侶的寧姚啊。

邵云巖微笑道:“如今我們宗門人不多,當然認得陸先生。”

酡顏夫人伸手揉了揉身邊少女的臉頰,笑道:“獨獨仰慕咱們陸先生,小妮子真是好眼光。”

少女有些臉紅。

一座青梅觀的眾多枯敗梅樹,枯木逢春一般,霎時間開出無數新枝。

酡顏夫人以心聲道:“折損我足足三百年道行!”

邵云巖微笑道:“自己跟隱官大人說去。”

酡顏夫人立即心虛改口道:“至少兩百年。”

“我說了又不作數,以隱官大人的脾氣,肯定會來這邊查驗一番。”

“一百二十年,少一年我跟你姓!”

“虛報為一百五十年,我看問題不大。”

“邵云巖,你不會當面一套背后一套吧?”

“我們畢竟是同門,這點信任都沒有嗎?”

“莫要誆我!我會當真的!”

“算了,與你交底好了,其實本就是隱官大人的意思,允許你虛報個兩三成。”

寶瓶洲中部齊渡水域,疊云嶺,山神祠廟。

剎那之間,水霧升騰,彌漫整座祠廟。

今天山神廟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只見那女子覆面具,身材修長,腰間懸佩一把長劍,墜有金黃劍穗。

一身濃郁至極的水運氣息,如果不是對方刻意壓制了水神氣象。

竇淹這尊品秩不高的小小山神,恐怕就是如凡俗溺水一般的窒息感覺了。

竇淹認出對方身份,不敢怠慢,立即從神像金身走出,還要急匆匆換上一身許久沒穿的山神官袍,免得失禮。

方才定睛一看,對方懸佩長劍之外,還有一塊大驪禮部的制式腰牌,是那天水趙氏家主的字體。

齊渡長春侯,楊花。

山神金身落地后,作揖行禮,“疊云嶺竇淹,拜見齊渡長春侯,上官大駕光臨,小神有失遠迎。”

楊花漠然點頭,瞥了眼神像腳下那張長條桌案上的香爐,看來憑疊云嶺的自身山運,似乎不太可能孕育出香火小人了。

只是疊云嶺龍脈與山根的穩固程度,倒是讓楊花有些意外,竟然不遜色昔年一座小國五岳的堅韌程度。

如果說一座宗門的底蘊,看那開峰地仙的數量,那么如楊花這類大瀆公侯的“庭院深深深幾許”,就得看轄境內山水祠廟的數量了,而每座山水祠廟有無香火小人,就是一道最直觀的“門檻”,跨過去了,就能反哺金身,更快提升品秩,跨不過去,就是年復一年“靠天吃飯”,故而香火小人的重要程度,類似修士結金丹。

竇淹到底還是憂心好友岑文倩的處境,這位山神就舍了那些拐彎抹角的官場話術,打算硬著頭皮也要與單刀直入,與長春侯打開天窗說亮話,若是楊花今天真是親自問罪跳波河而來,竇淹與疊云嶺也好為岑河伯分擔幾分,便小心翼翼問道:“侯君蒞臨寒舍,可是因為岑文倩那邊的改河為湖一事?”

實在是由不得竇淹不心虛,不通過大驪朝廷和齊渡侯府的許可,就敢擅自造湖,是山水大忌,碰到一個不好說話的上官,能不能保住金身和祠廟都難說。

楊花置若罔聞,率先跨出祠廟門檻,走向一處建造在崖畔的竹制觀景亭,小涼亭懸“疊翠排云”匾額,與楹聯一樣,都是跳波河水伯岑文倩的手筆,覆面具不見真容的女子大瀆侯君,步入涼亭后,一手負后,一手按住劍柄,眺望那條已經因為改道而徹底干涸的跳波河,不遠處就是一座與疊云嶺山脈接壤的嶄新湖泊,水氣清靈,原本跳波河諸多水族,都沒有被岑文倩以水法牽引進入大湖,看來這個岑河伯做事情,還是有分寸的。

這次大瀆改道,事關重大,牽扯廣泛,光是需要背井離鄉的百姓,就多達百萬人。故而大驪京城和陪都共同抽調了禮、工和戶三部總計五位侍郎大人,專門籌建了一個大瀆改道臨時衙門,聯手督辦此事,中岳與長春淋漓一山兩府負責協同,只說此地,就廢棄了跳波河在內的六條江河支流。

除了岑文倩運道好,因禍得福,得了一座從天而降的湖泊,無需遷徙別地,其余五條支流的水神、河伯河婆,都只能老老實實按照大驪既定方案,不得不舍棄原先的祠廟水府,必須更換金身位置,或平調至別處高位水神的府邸,擔任水府官吏,或降低金玉譜牒,擔任新河神靈,而那份搬徙金身的損耗,大驪朝廷只能給出一定數量的金精銅錢,至多彌補金身七八成,其余的,就只能通過當地的百姓香火去補窟窿了。

不幸中的萬幸,是這種類似需要“水神跋山、山神涉水”的遷徙,雖然讓山水神靈傷筋動骨,卻不會傷及神祇大道根本。

竇淹一路戰戰兢兢跟在楊花后邊,心里便愈發打鼓,看她架勢,真是與岑文倩興師問罪來了?

官場嘛,不管山上山下,遇到了個新上司,都喜歡刨根問底,問個根腳來歷。

比如富貴子弟,就問郡望姓氏。如果是貧寒出身,就問授業恩師,科舉座師、房師又是哪位,尤其是要問老丈人是誰。

竇淹不是那個死腦筋的好友

鄰居岑文倩,無論是生前做人做官,還是死后轉為庇護一方的英靈神祇,顯然都要更活絡些,山水官場上積攢下來的香火情也更多,小道消息就要更靈通,所以早早聽說了這位長春侯君一籮筐的傳聞事跡,來頭很大,靠山更大,堪稱是個手眼通天的,當之無愧的朝中有人!

大驪京畿之地,一眾大小仙府的執牛耳者,好像就叫長春宮,其中某位老祖師,還是大驪宋氏龍興之地的守陵人之一。

傳聞那位出身洪州豫章郡的大驪太后南簪,早年還是皇后時,曾經“奉旨離京”,就在長春宮那邊結茅清修,而楊花當年正是皇后南簪的心腹侍女,后來當過幾年鐵符江水神的楊花,如今恰好就是補缺為齊渡的長春侯。巧不巧?誰不羨慕?

楊花雖然水神品秩高低不變,仍是三品水神,可無論是管轄水域,還是手中實權,楊花都屬于毋庸置疑的高升,這就像朝廷小九卿衙門的一把手,豈能跟官品一樣的六部侍郎相提并論。

再者那條鐵符江,位于大驪王朝本土的舊龍州,龍州地界本就是神靈扎堆的一處是非之地,還與一洲北岳山君坐鎮的披云山是鄰居,處處掣肘,類似山下官場的“附郭縣”,寄人籬下,所以趕來一洲中部大瀆“當官”,當然是一等一的美差了。

關于暫時空缺的鐵符江水神,有說是從紅燭鎮那邊的三江水神當中順勢升遷,也有說是從外邊抽調水神擔任,眾說紛紜。

竇淹還不真不知道,小小疊云嶺,真能替岑文倩承擔多少侯君震怒?

楊花就任大瀆長春侯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所有下屬山水神靈下了一道法旨,不用他們登門祝賀。

所以至今還有許多大驪南境的州城隍老爺,連這位長春侯君都沒能見著一面。

因為楊花打算在兩年之內,走遍自家地盤的山祠水府、土地廟和各級城隍廟,類似微服私訪,事先不會通知任何祠廟,她要親自勘驗各路神靈的陰德多寡和功過得失,兩年之后,再召集所有下屬,升遷一撥,貶官一撥,是該封賞,還是該懲治申飭,一切按侯府規矩行事,侯府諸司一切昏惰任下者,地方上自以為能夠躺在功勞簿上享福的,等著便是了。

按照文廟那場議事后頒布的新律例,除了金玉譜牒的禮制,幾乎是完全照搬了大驪王朝。

此外儒家圣人們還制定出一條山水定例,各洲大瀆,最多可以封正“公伯侯”三尊高位水神和一兩位水正,當下寶瓶洲齊渡還只有一侯一伯,楊花的長春侯,錢塘江風水洞那條水蛟的淋漓伯,寶瓶洲尚未有哪位水神,能夠獲得大瀆公爵水君,水正一職也暫時空置。

如今住持浩然山水封正儀式的中土文廟圣賢,像那四海水君和中土五岳,就會是文廟某位副教主親自露面。

大瀆公侯伯,是某個學宮的祭酒主持儀式。然后接下來就是學宮司業、一洲當地書院山長了。

離開了那條光有品秩虛銜、其實能做之事并不多的鐵符江,但是如今一條浩浩蕩蕩的中部大瀆,四成水域都歸她管轄,并且在官場上,那條道場建立在風水洞的“錢塘長”老蛟,只是敕封為淋漓侯,還要比她這位長春侯低半籌,只要齊渡一天沒有公字后綴的水君,楊花就是大瀆諸多水神第一尊。

大驪朝廷是有意為之,就是要讓一洲水神憑功業、憑自身履歷,去爭奪那個顯赫位置。

楊花收回視線,坐在涼亭內,也沒有故意讓那竇山神落座,好顯得自己如何平易近人,你竇淹站著答話就是了,有無資格落座,得憑本事。

若是一場問答下來,讓她覺得極不滿意,你竇淹能不能保住疊云嶺山神之位,還兩說。

接下來她便與竇淹詢問了一連串問題,例如疊云嶺地界百姓戶數的增減變化,幾處府縣的賦稅和糧倉儲備,還有幾個上縣訓導近年來的文教成果,各地縣志的重新編撰,各種官家、私人牌坊樓的籌建情況,驛路修繕,一些義莊停用后如何處置,五花八門,楊花不但問得極其詳細,就連最近十年內的童生數量變化,大體上是增加還是減少,均攤在具體的府縣之內,又是怎么個光景……

楊花都一一詢問了,總之疊云嶺地界的一切文教、物產和商貿事項等,十幾個大類,楊花都會各自挑選出兩三個問題,竇淹只能勉強答上大半,而且其中一些個答案,楊花顯然并不滿意,為這位畢恭畢敬站在一旁答題的竇山神,當場指出紕漏或是數字上的細微偏差,聽得竇淹頭皮發麻,感覺自己就是個課業荒廢的學塾蒙童,遇到了個教學嚴謹的教書先生,在這兒仔仔細細查詢功課呢。

這讓竇山神內心惴惴之余,心情又有幾分古怪,竟然開始羨慕老友岑文倩了,反正岑河伯遇到類似問題,肯定只會干脆利落,一問三不知!

竇淹沒來由想起之前碰到的那位奇人異士,一位當時被自己誤認為是大驪工部官員的青衫客,最早現身跳波河畔時,還曾對岑文倩有過一番調侃,聽著那叫一個陰陽怪氣,說那什么岑河伯果然性情散淡,不屑經營,根本不在意香火多寡,跳波河沿途百姓,兩百年間只有兩位同進士出身的“如夫人”……

莫不是一種相當于科場考題泄密的……事先提醒?

是因為他對長春侯楊花的行事風格,極為熟稔,故而早早提醒岑文倩和自己?

自己當時還當個笑話看待,覺得那家伙說話拐彎抹角罵岑文倩,聽著還挺解氣,結果好了,這會兒自己成了個笑話。

楊花還算滿意,畢竟其中三成問題,她都問得超出山神職務范疇了。

只能說疊云嶺山神竇淹,沒有帶給自己什么意外之喜,但是得了個“盡職”考語,是毫無問題的。

楊花突然說道:“聽說岑文倩生前擔任過一國轉運使。”

竇淹小心醞釀措辭道:“侯君明鑒,岑文倩當年力排眾議,只是以工部侍郎身份,便能夠處理好京城和地方的種種官場虛實、利益關系,最終一手主導漕運疏浚和糧倉籌建兩事,在任三年,成果頗豐。不敢說什么功在千秋的場面話,只說岑文倩的那個‘文端’謚號,是毫不虧心的。”

楊花默不作聲。

竇淹也無可奈何,官高一級壓死人,何況雙方官銜相差懸殊,最重要的,楊花身為長春侯,位高權重,故而大瀆諸多事務,大驪朝廷都不會太過干涉。

楊花轉頭看了眼跳波河舊址,沒來由笑言一句,“聽聞昔年跳波河,有那老魚跳波嚼花而食的美譽,雖說如今改河為湖了,少了河中獨有的杏花鱸,難免小有遺憾,辜負歷史上那么多文人騷客留下的詩篇佳作。”

竇淹心中大喜。

只是楊花下一個問題,就讓竇淹瞬間如墜冰窟,“之前岑文倩收到了水府稽查司的一封公文,與河伯府詢問具體緣由、過程,為何久久沒有答復?”

竇淹心中罵娘不已,倒是不敢罵侯府稽查司官員的秉公行事,而是罵那個岑河伯竟然如此悶葫蘆,完全不跟自己打聲招呼。

如今大瀆長春侯府,同一座衙署掛兩塊匾額,大瀆侯府,碧霄宮。

一個是朝廷封正的官職,一個是神靈開府的山水道場。

按例設置有十六司,其中水府稽查司,屬于一旦與之打交道往往就是大事的緊要衙門。

之前侯府收到了一封來自疊云嶺的書信,信的末尾鈐印有一方私章,“陳十一”。

結果差一點就鬧出了幺蛾子。

雖說封面上邊寫著“長春侯親啟”,并非一般封面詞比較客套的那種“賜啟”或是“道啟”。

但是專門負責收發各路公文、書信的水府胥吏,哪敢隨隨便便收到一封書信,瞧見了封面上的“親啟”二字,就敢真的直接送給堂堂大瀆公侯,一府主人,傻乎乎去讓侯君殿下“親手啟封”?

況且寄信人,是那疊云嶺山神竇淹,水府胥吏還得去翻查檔案條目,才知道是個芝麻大小的山神,這就出現了紕漏,收信胥吏先是按例找了一個侯府負責此事的輔官,在這位官員的親眼見證下一起打開書信。由于帶往大瀆侯府的鐵符江水府舊人不多,楊花也沒有那種任人唯親的習慣,就用了一些大驪陪都那邊調派而來的新面孔,多是運氣格外好,受惠于大小河流改道的舊水神、水仙,哪怕沒升官,可到底算是成為了侯君近臣。

總之是些山水官場上彎來繞去的是非,有數位職務不低的水府諸司官員,都與那小小河伯的岑文倩不對付,素有恩怨,不大不小的,多是看不順眼岑文倩的性情清高,其中一位管著檔案處的主官,大概是覺得找到了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立即帶著那封“罪證”,找到了稽查司同僚,后者職責所在,不敢有絲毫懈怠,便寄信一封給跳波河伯岑文倩,內容措辭嚴厲,大體上還算公事公辦,其中就有讓岑文倩必須說清楚一事,那個明明自稱為“曹仙師”卻鈐印“陳十一”之人,真實身份到底是誰,來自什么山頭。

等到稽查司主官再將此事稟告長春侯,楊花當時也沒說什么,只是并未讓稽查司立即派人去往跳波河,不然稽查司只等新任長春侯點個頭,就可以緝拿那個擅自造湖、開拓私家地盤的岑河伯了。

但是楊花內心深處,對于稽查司并無追責的念頭,但其實已經十分惱火那個檔案處水府佐官的公報私仇。

如果原本只是收到那封密信,楊花看過了就會丟在一邊,當什么都沒發生,楊花會不予理會,她只當沒有收到過那封信。

說不定還會直接交給京城的大驪太后處置。

她跟落魄山半點不熟,與陳平安可沒什么香火情可言。

楊花至多是秉公行事,賞罰分明,疊云嶺山神和跳波河伯只要不違例不犯禁,那是最好,想要讓自己將來照顧那兩位的山水前程,可就是陳平安想多了。

結果自家水府這么一鬧,稽查司直接寄出一封類似申飭跳波河的公文,還繞過疊云嶺竇淹,牽扯到了岑文倩必須公開“陳十一”的身份。

她就只好親自走一趟疊云嶺和跳波河了。

不然明擺著落魄山的年輕山主,已經親筆書信一封,打過招呼,而楊花不對疊云嶺刻意照拂幾分,陳平安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那么這件事情,就當是水府和落魄山雙方心有靈犀一筆揭過了。但是現在就成了楊花明明收到書信,卻依舊放任自家水府胥吏,故意刁難河伯岑文倩,事情的性質就變了,一個處置不當,就等于是自己的長春侯府,往那落魄山臉上甩耳光。

楊花又不是半點不通人情世故,再不愿與落魄山攀附交情,也不愿意與落魄山因此交惡。

只好寄信一封給大驪朝廷,很快她就收到了一封來自京城皇宮的密信。

不過一律是來自長春宮。當然是那位大驪太后的親筆手書。

信上就一句話,“按信上所說,不違反大驪山水禮制律例的前提下,長春水府可以善待疊云嶺、跳波河。”

這讓楊花如釋重負。

只是她難免猜測一番,陳平安這個家伙,是在算計自己?

不然他大可以自己寄信一封,何必讓疊云嶺竇淹代勞?尤其是在那信上,故意在身份上,含糊其辭,什么遠親不如近鄰的龍州舊人,寫得云遮霧繞,尤其那句“常年遠游在外,一直未能拜會鐵符江水神府”,還有什么“如今大瀆公務繁忙,只等侯君閑暇之余,知會一聲,小子才敢登門叨擾”。你要臉不要臉?

陳平安只要在信封上寫明身份,水府諸司衙署,誰敢為難?恐怕只是拿到了那封信,都不用開啟,估計就要倍感與有榮焉了吧?

何況如今一洲山上仙府,誰不擔心你陳平安一個喜歡拆人家祖師堂的年輕劍仙,要是與誰寄信一封,里邊就只寫了“與君問劍”四個字?

雖然始終瞧不見楊花的面容臉色,但是竇淹總覺得侯君大人當下好像心情不算太好。

楊花起身說道:“竇淹,既然身為山神,就當造福一方,以后務必再接再厲,需知山水官場,與我大驪的山下官場并不完全相同,后者一直有那‘恪守本分,各司其職,不少做事,再不多事’的講究,但是我們這些山水神靈,只要是自己轄境之內,山上仙府修士,山下郡縣,事無巨細,都需要多多留心。”

竇淹連忙作揖,“小神謹遵侯君教誨。”

竇淹在官場上,就怕上司務虛,反而不怕務實。

楊花之后去了一趟跳波河祠廟舊址,見著了那個年輕儒生模樣的河伯岑文倩。

當侯君大人詢問稽查司寄來的公文一事,岑文倩只說按規矩走就是了,自己沒什么可解釋的。

楊花笑言一句,“骨頭太硬,不宜當官。”

小小河伯依舊神色淡然,不冷不熱回了一句,“骨頭不硬,當什么父母官,當那老百姓只管敬香孝敬、見不著一面的祖宗牌位官嗎?”

楊花嗤笑道:“清官好當,能臣難為。你這句話,竇淹都能說,只是從岑河伯嘴里說出口,就有點滑稽了。”

岑文倩默然。

圣人云“其生也榮,其死也哀”,生前累官至禮部尚書,死后追贈太子太保,得美謚,岑文倩確實可謂哀榮極致,即便死后擔任此地河伯,也曾一腔熱血,心腸滾燙,只是一次次碰壁,為官竟是比在世時更難,眼睜睜看著朝政暗昧,君臣昏聵,周邊山水同僚的處處排擠,聯手廟堂文武,一同打壓跳波河,只說數位在冥冥中身后懸有跳波河秘制燈籠的讀書種子,都會舉家搬遷,最終沒過幾年便金榜題名……到最后,岑文倩也就只能是落個意態蕭索,心灰意冷。

楊花也懶得與岑文倩多聊公務,這位河伯大不了以后就占據此湖好好享福便是,回頭侯府會下達一道旨令,讓附近江河的江河水裔收攏那批杏花鱸,重新投入此湖飼養,以后自己水府就只當這跳波湖不存在,在陳平安那邊也算有了個過得去的交待。反正岑文倩成事不足,倒也不至于如何敗事。

岑文倩見那位侯府水君就要離去,猶豫了一下,從袖中摸出一本冊子,說道:“楊侯君,這是下官對齊瀆改道的一些淺薄見解,雖然如今大驪在大瀆改道一事上,已經推進大半,水文脈絡分明,但是在下官看來,某些事情上,未必就真的已經盡善盡美了,只說那石斛江地界,大驪工部官員和一干水工,在‘截彎’與‘倒流’兩事上,便過于遵循古禮舊制了,此外鄔州三府的治淤善后,短期看成果斐然,長遠來看,多有弊端,未來百年內極容易出現‘奪河’憂患……”

說到這里,岑文倩自嘲一笑,不再繼續說那些不討喜的瑣碎事,最后只說了一句,“只希望長春侯府臨時設置的改道司官員,能夠稍微看幾眼。”

楊花接過那本厚冊子,疑惑道:“為何不早點給出?”

岑文倩無論是交給自家大瀆侯府,或是遞交大驪陪都的工部,都是毫無問題的,不存在任何官場越級的忌諱。

因為大驪朝廷早有相關的明確規定,中低層官員在哪些事情上,分別屬于“不準”、“可以”以及“準許破例”為朝廷建言。

故而官員們只管按例行事即可,甚至不存在什么所謂的事后“酌情處理”的情況,大驪律例,一條條都寫得極為清晰、精準。

岑文倩答道:“不怕白看,就怕白寫,最終在某個衙門的檔案房里邊占地方。”

楊花竟然直接開始翻閱冊子,一邊搖頭說道:“岑文倩,類似想法,以后就不要有了。無論是那個侍郎扎堆的新設改道督造署,還是在我這邊的改道司,這本冊子都注定不會吃灰的,而且按照朝廷律例,主管官吏,即便不采納你的建議,依舊必須給你一個確切回復,朝廷和水府都需要錄檔,此外大驪京城和陪都的吏部官員,每年都要派人進入檔案房,專門負責抽查公文,最終會納入四年一屆的地方官員大計考核內容。”

楊花合上書籍,突然說道:“去你水府坐會兒……”

打算仔細翻閱冊子,只是楊花略微思量,又開口道:“算了,我終究是外行,很難看出冊子上邊的對錯利弊,你直接跟我走一趟水府改道司,自己與那些水府官員詳細解說冊子上邊的事情,我雖然是個外行,但是會參與旁聽。”

岑文倩疑惑道:“馬上動身?”

“不然?”

楊花啞然失笑,反問道:“我又不喜垂釣一事,何況整條跳波河都干涸了,還是說岑河伯打算盡一盡地主之誼,請我喝酒?”

岑文倩笑道:“為官之道,遠遠不如竇山神,請上司喝酒這種事情,我可做不出來。”

楊花笑道:“來你這邊之前,我其實先去了趟疊云嶺,倒是未能領教竇山神的酒量。”

岑文倩欲言又止。

楊花說道:“竇淹還不錯,不少看似無需他過問的事情,都很上心,當個疊云嶺山神綽綽有余。”

岑文倩松了口氣。

一侯君一河伯,各自施展水法神通,直奔長春侯水府,只是為了照顧岑文倩,楊花放緩身形。

岑文倩俯瞰大地山河,冷不丁以心聲問道:“三五十年后的大驪朝廷,還能保持今天這種昂揚向上的精神氣嗎?”

在山下,終究是那一朝天子一朝臣。

何況如今的大驪王朝,已經沒有了國師崔瀺。

誰敢保證下一任大驪宋氏皇帝,就一定還是位雄才偉略的明君?不會改弦易轍,大驪國勢不會江河日下?

楊花點頭笑道:“肯定可以。”

其實這是一個極有僭越嫌疑的問題,不過楊花回答得沒有半點猶豫。

岑文倩問道:“楊侯君為何如此篤定?”

楊花心情復雜,思緒飄遠,片刻后回過神,笑道:“我們拭目以待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