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九百八十一章 后生可畏

第九百八十一章后生可畏

第九百八十一章后生可畏作品:《》

虞氏王朝,年號神龍。

與那個崔東山分別后,王朱身邊只帶著宮艷和王瓊琚,其余三位水府扈從,身為鬼仙的玉道人黃幔,道號焠掌的李拔,陸地土龍出身的溪蠻,三位既然都被青萍劍宗拉了壯丁,需要實地勘驗未來那條大瀆的走勢和沿途山川,總不能當了出力出工還被克扣工錢的冤大頭,王朱幾個則更像是一路游山玩水,行停不定,只看這位東海水君的心情,雙方就此分道揚鑣,約好了時日,在洛京積翠觀那邊碰頭。

在洛京的宮城、皇城之間,有條白米巷,護國真人呂碧籠住持的積翠觀就位于此地。

道觀建筑是清一色的皇家官窯燒制碧綠琉璃瓦,觀內松柏郁郁,樹齡悠久,常年綠蔭蔥蔥,故名積翠。

不過黃幔幾個,卻要比無事一身輕的三人更早到達洛京,就在京城外的一處驛站門口茶攤等著,果不其然,今天日頭高照的晌午時分,官道上出現了一輛簡樸馬車,車夫是那斜背紅皮葫蘆的少年王瓊琚,一看裝扮,外人就知道他是修行中人,凡俗夫子外出游歷,不會傻了吧唧背著這么個引人注目的大葫蘆。

一襲雪白長袍的王朱走下馬車,錦衣華服的宮艷緊隨其后,停馬飲茶,坐滿一張桌子。

唯獨少年沒資格上桌喝茶,只能端著茶碗,蹲在路邊。

宮艷忍不住開口說道“水君,我們真要跟這個虞氏王朝扯上關系”

她對這虞氏王朝觀感實在不佳,一路走來,所見官員多務虛,喜清談,好大喜功,地方上許多政策,都是華而不實的花架子。

一項出自洛京六部衙署的政令,層層下達,可能最終老百姓只得了三分實惠,妙筆生花的地方官員,就能夠吹出十一分的效果。

最新出爐的桐葉洲十大王朝,大泉王朝高居榜首,大崇王朝第三,虞氏王朝位列第五,而就是這么個名聲早已爛大街的王朝,官員好像都打了雞血,嚷嚷著要保五爭三。

李拔說道“大泉水極深,不易掌控,假設大泉姚氏國力是十,虞氏是五,那么大泉能夠為我水府所用,至多二三,但是虞氏王朝,卻是五,有多少就愿意給多少,這么一比較,水府自然是扶植虞氏王朝更劃算。唯一的問題,就怕這個虞氏王朝混不吝,扶不起,反而連累我們水府惹來一身騷。”

黃幔微笑道“簡而言之,就是姚近之不服管,這娘們骨頭太硬,也正常,要不是這種脾氣,如何守住大泉國祚,記得當時蠻荒妖族給蜃景城開出的條件,還是很好的,獨一份。反觀那個躺在病榻上虞氏皇帝就很聽話,出氣都比進氣多了,還想著怎么討好咱們,就不知道繼承大統的太子虞麟游,是怎么個態度,這趟洛京之行,李拔,你也是當過國師的人,可得好好幫忙掌掌眼。”

宮艷瞪眼道“你給我說話客氣點,別一口一個娘們。”

黃幔啞然失笑,阿嫵啊阿嫵,這就胳膊肘往外拐,與那姚近之同仇敵愾了

王朱冷笑道“扶植虞氏王朝與我水府每年按時納貢而已。”

宮艷瞥了眼洛京的外城墻,虞氏王朝這座京城的護城大陣,形同虛設,最多能夠抵御一位金丹修士的沖撞,是戶部為了幫國庫省錢,還是太過依仗城內那位護國真人的道法庇護

王瓊琚立即掏出一只裝滿碎銀子和銅錢的錢袋,跑去結賬。

隨后一行人施展縮地法,徑直來到了一座道觀門外的街道上,不同于以往的車水馬龍,如今整條寬闊白米巷戒備森嚴,巷子兩端都有禁衛軍把守,據說是國師真人近期在閉關,整個洛京都在議論紛紛,尤其是相對熟稔山上事的達官顯貴們,更是翹首以盼,難不成我們虞氏王朝要有一位玉璞境神仙了

一位瞧著三十來歲的貌美女冠,頭,戴一頂碧玉太真冠,腳踩一雙綠荷白藕仙履,手捧一支雪白拂塵。

她從京城外驛站那邊收回視線,緩緩走下屬于道觀內最高建筑的觀月臺,以兩種美玉鋪設出一幅太極圖,黑白兩尾陰陽魚合攏成一輪滿月。

正是積翠觀的當代觀主,如今虞氏王朝的護國真人,國師呂碧籠,道號“滿月”。

呂碧籠身形一閃而逝,頃刻間來到道觀門口,她下令讓門房道士立即打開道觀中門。

“積翠觀呂碧籠,見過東海水君。”

呂碧籠走下臺階,身穿一件“鳳沼”法袍,即便是見著了一位在浩然天下擁有神號、品秩最高的東海水君,一位不過元嬰境修為的女冠,依舊顯得神色自若,一揮拂塵,以心聲微笑道“先前已經收到主人密信,得知諸位要蒞臨敝觀,等候已久,就有請陛下抽調出殿前司禁軍,將白米巷附近戒嚴,免得道觀附近太過喧鬧。”

黃幔在扈從中修為最高,總覺得眼前這位女子國師有點古怪,只是具體哪里古怪,又說不上來。

就像缺少了一點人味。

王朱瞇起眼。

竟然是個瓷人。

王朱跨上臺階,說道“讓虞麟游和黃山壽,立即來這邊見我。”

呂碧籠側過身,等到王朱率先跨上三級臺階,這才跟著挪步,聞言點頭而笑,“水君稍等片刻,我這就喊人過來。”

只見女冠從袖中摸出一只折紙而成的青鳶,雙指并攏夾住紙鳶,將其放在嘴邊輕聲言語一句,東海水君駕臨積翠觀,有請太子殿下和大將軍黃山壽一同趕來此地相會。

隨后呂碧籠將那只青色紙鳶輕輕拋向空中,流光溢彩,如飛鳥振翅去勢極快,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流螢。

女冠將這一行外鄉貴客領到一間雅致房間,取出一套御制茶具,呂碧籠屈膝而坐,開始煮茶。

王朱盤腿而坐,單手撐膝,托著腮幫,也懶得在意對面那位“鳩占鵲巢”的女冠,只是轉頭望向外邊的庭院。

宮艷以心聲笑道“聽說那黃山壽是個遠游境武夫,才四十來歲,也無明師指點,一身武藝,都是沙場中搏命廝殺出來的,如果傳聞不假,短短十年之間,連破三境。”

李拔說道“難得一見的廟堂大才,虞氏王朝就靠他撐著了。儒家的仁義禮智信,都不缺,此人氣度,廡殿甚大。”

黃山壽出身貧寒,讀書不多,年少就投身邊軍行伍,當年一洲陸沉,黃山壽沒有跟隨虞氏老皇帝一起逃亡青篆派秘境,而是在妖族大軍的重重包圍之下,拉起一支精銳輕騎,以戰養戰,很大程度上牽扯了一座蠻荒軍帳的精力。曾經專門派遣一位玉璞境妖族,專門負責截殺此人,數次拋出魚餌設置陷阱,黃山壽卻好像擁有一種未卜先知的戰場直覺,不曾咬餌,直到兩座天下的大戰落幕前期,黃山壽的那支精騎,也不曾停止對妖族在虞氏王朝各地駐軍的襲擾。

所以天目書院的新任副山長溫煜,這位戰功顯赫的儒家正人君子,曾經公開評論一句,武將黃山壽,此人就是虞氏王朝這座茅坑里的玉石。

溫煜毫不掩飾自己對黃山壽的贊譽,以及對虞氏王朝的厭惡。

黃幔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捻動鬢角一縷發絲,笑瞇瞇道“才是不惑之年,就到了功無可封的地步,這不是功高震主是什么。”

宮艷冷笑道“要不是溫煜的那句話,以虞氏老皇帝的猜疑性格,估計當不了幾年大將軍,就可以養老去了。”

結果黃山壽沒來。

只來了一個虞氏王朝的太子殿下。

坐在呂碧籠身旁,虞麟游滿臉歉意,解釋說黃將軍除了住持一國兵部事務,兼領刑部尚,書銜,剛好有個緊急會議,涉及兩部衙署所有重要官員,故而黃將軍實在脫不開身。

呂碧籠似笑非笑,轉身遞給太子殿下一杯熱茶。

難為虞麟游了,幫助黃山壽找了這么個合情合理的借口。

王朱依舊沒有轉移視線,盯著庭院里的一株矮樹,漫不經心道“既然黃山壽的架子這么大,那就勞煩你們虞氏王朝,多給幾個榮銜,例如太子太保之類的,讓黃山壽就此告老還鄉去。反正仗都打完了,還要一個大將軍做什么,不如就此榮歸故里,好好休養,用心鉆研武學,說不定熬個二十年,就能幫你們虞氏王朝多出個鎮壓武運的止境宗師了。”

虞麟游臉色微白,五指攥緊茶杯,怔怔無言。

王朱直起腰,轉頭望向這位太子殿下,“聽不懂人話”

虞麟游顫聲道“黃將軍是我虞氏王朝的國之砥柱”

王朱擺了擺手,“那我就說得再清楚一點,讓你在皇位和黃山壽之間選一個,反正等老皇帝一死,朝堂上邊,你們只能有一個露面,要么是你虞麟游坐在那張龍椅上,要么是黃山壽繼續站在文武官員的班首位置。這次原本喊你們一起過來,就只是這么件小事,如果是你沒來,黃山壽來了,我就會問他有無興趣,更改國姓,不然就辭官歸隱好了。”

虞麟游神清變幻不定,顯然是陷入了一場天人交戰。

王朱譏笑道“不都說生在帝王之家的龍子龍孫,但凡有機會坐一坐龍椅的,莫說是男子,就連女子,就都有幾分帝王心性嗎這么簡單的選擇,你還需要猶豫”

黃幔以心聲笑道“我還以為虞麟游會勃然大怒,義正辭嚴拒絕此事,寧肯舍了王位不要,也要保住黃山壽的官身。”

李拔淡然道“等著看吧,虞麟游離開積翠觀,就會立即秘密寄信給大伏書院,與文廟申訴此事。”

宮艷嫣然笑道“真不怕跟我們水府徹底撕破臉皮啊,太子殿下果真如此涉險行事的話,算不算富貴險中求”

呂碧籠起身相送,虞麟游失魂落魄地離開積翠觀,心情沉重,坐在馬車,一言不發。

宮艷笑問道“這是”

王朱隨口道“無聊,鬧著玩。”

不像是開玩笑。

黃幔后仰倒地,雙手作枕,翹起腿一晃一晃,“我的水君大人唉,何必自找麻煩,如今儒家書院管得多寬啊,尤其是那個天目書院的溫副山長,更是個出了名的刺頭,招惹誰都別招惹這個溫煜。”

王朱神色淡然道“我就是虞氏王朝的過路客人,有幸與太子殿下在積翠觀偶遇,相談甚歡,喝了杯茶,再提了個私人建議,虞麟游不接納就是了,我又不能將虞氏王朝如何,從今往后,各走各路。”

黃幔也不愿與王朱就這個問題掰扯什么,真有這么輕巧就好了。

只是位高權重的水君大人,做事說話向來如此,想一出是一出,他們這些扶龍之臣,習慣就好。

教她“做人”

別忘了,王朱可是一位貨真價實的飛升境大修士,更是世間唯一的一條真龍

只說那個道號“青鐘”,淥水坑主人,掌管一座天下陸地水運的澹澹夫人。

這位驟然顯貴起來的飛升境大妖,被文廟亞圣親自封正之后,道號“青鐘”升格為金玉譜牒之上的神號,在同樣擁有神號“皎月”的南海水君李鄴侯,和神號“碧水”的西海水君劉柔璽那邊,澹澹夫人其實是頗有幾分架子的,雖然大家在文廟那邊的神位品秩相同,可澹澹夫人等于是自立山頭,故而隱約高出同僚半頭,唯獨見著了王朱,就跟個丫鬟變小姐驟然富貴者、再見著真正千金小姐似的,與王朱相處時,和顏悅色,細聲細氣,,都不是恭敬,而是諂媚了。

私底下黃幔幾個水府扈從,猜測那個道齡極長的澹澹夫人,在斬龍一役之前,是不是有把柄落在王朱的祖輩手上,畢竟三千年前,桀驁不馴的龍蛟,由于屬于遠古登天一役的功臣,得以占據著整座浩然天下的水運流轉,后世但凡是個修行水法的練氣士,不管是什么出身,是山精水怪,還是人族練氣士,遇見這些行云布雨的水運主人,往往都要禮敬、避讓幾分。

只是關于此事,誰都沒敢與王朱詢問。

龍有逆鱗。

千真萬確。

王朱看著那個完全與真人無異的瓷人,“那個真的呂碧籠,如今躲哪里去了”

“呂碧籠”微笑道“回稟水君,那位真名為龍宮的萬瑤宗譜牒修士,如今在天目書院喝茶呢。”

黃幔眼睛一亮,看熱鬧不嫌大,坐起身,好奇問道“是那個擁有三山福地的萬瑤宗我記得宗主好像叫韓絳樹,據傳是個很能打的仙人,尤其精通符箓一道,殺手锏極多。”

王朱并不在意一個仙人境修士,手段再高再多,也還只是個仙人,桐葉洲的一條地頭蛇罷了。

即便已經是飛升境的浩然山巔修士,王朱如今也沒幾個瞧得上眼的,既是自負,更是自信。

何況就算是十四境又如何

她也可以是。而且時日不會太久,這就是王朱為何愿意擔任東海水君的唯一原因,將來等她閉關,有個身份,可以更穩當些。

她的死敵,唯有一人。

劍修陳清流。

在那場斬龍一役途中,陳清流曾經在淥水坑暫作休歇,還有過一場鯨吞東海水運的玄妙煉劍。

當然澹澹夫人當年是形勢所迫,逼不得已,才打開淥水坑禁制,“主動邀請”那位劍仙進入其中。

只是王朱如今恢復真龍身份,管你這些什么情不得已的所謂苦衷

此外,澹澹夫人與李鄴侯、劉柔璽不一樣,她是妖族出身,又是修行水法,故而她先天被真龍壓勝克制。

但是沒關系,除了王朱,以及上次文廟議事期間,碰到幾個“閑聊”的得道之人,火

龍真人,符箓于玄,龍虎山大天師趙天籟,讓澹澹夫人戰戰兢兢,此外她如今在中土神洲,每次外出巡視轄境,還是很威風八面的。

只是在這之外,猶有一樁讓澹澹夫人啞巴吃黃連的無妄之災,讓她在王朱這邊愈發沒辦法說半句硬話。

昔年道祖手植葫蘆藤,結出七枚“養劍葫”。

東海觀道觀,碧霄洞主的燒火童子,擁有一枚“斗量”,那只金黃色的大葫蘆,被小道童斜背在身后。

這位臭牛鼻子老道,在去往青冥天下之前,做了件對浩然水運影響深遠的大事,這也是王朱最為憤懣的一件事,因為這位老觀主下了一道法旨,讓那個道童背著“斗量”葫蘆,或請或捉,將東海蛟龍,幾乎全部裝入了那枚葫蘆當中。這也是淥水坑名下的那座歇龍石,前些年再沒有一條蛟龍休歇的緣由所在。

此外,老道士又以術法通天的手段,大海水面傾斜,西北高東南低,注入“斗量”之中。

按照王朱的估算,這個臭老道,至少帶走了將近整個浩然天下的一成水運。

但是文廟那邊,竟然從頭到尾,都沒有阻攔此事。

青冥天下原本水運稀薄,遠遠遜色浩然天下,若是臭老道在那邊倒出葫蘆里邊的海水,青冥天下就可以憑此增加三成水運。

澹澹夫人覺得東海觀道觀的那位老道士,如此作為,跟我有什么關系

但是先前在那艘通過歸墟去往蠻荒天下的渡船上,邊,王朱偏偏問她為何不阻攔。

澹澹夫人差點沒當場崩潰,只覺得一肚子苦水又不敢晃蕩,我的小姑奶奶唉,你讓我一個飛升境修士,怎么攔一個喜歡吃飽了撐著與道祖掰手腕的十四境

王朱站起身,走出屋外,抬頭望天。

即將迎來新一次的三教辯論了。

浩然天下這邊,中土五岳神君,與四海水君,都有資格參加旁聽。

三教之爭,坐而論道。

浩然文廟,西方佛國,青冥天下白玉京,都會各自派遣君子賢人、道種和佛子參與辯論。

儒家這邊,橫渠書院的年輕山長,亞圣的關門弟子,元雱不出意外,是肯定會參加的。

青冥天下那邊,道祖的關門弟子,那個道號山青的年輕道士,多半也會參加。

三教能夠參加論道的人數,一般都是三到九人不等,并無定例。

這場“吵架”,不是打群架,人數多寡一事,并不重要,甚至在三教辯論的漫長歷史上,已經證明了人數多,全無用處。

但是只派出一人,也是極少,將近萬年以來,就只有三次。

最近兩次。

一次是青冥天下派出離開家鄉的陸沉,后來的白玉京三掌教。

那場辯論,陸沉最先開口,之后就再無人開口,其余兩教的“書生”和僧人直接認輸。

一次就是文廟讓一個籍籍無名、只有“秀才”功名的讀書人,參加辯論,此人就是后來的儒家文圣。

這場辯論,那個姓荀的讀書人,最后發言,結果直接讓多位道種、佛子轉投儒家門下。

故而如今已經得到文廟邸報的高位山水神祇和頂尖宗門,都有一個共同的猜測。

比如文廟這邊,會不會讓那個老秀才的關門弟子,參加此次辯論

一位身材修長更是地位尊崇的山君,跟一個身材消瘦的老秀才,就那么與大眼瞪小眼。

雙方身高懸殊,個頭差了一個腦袋,所以老秀才就踮起腳尖,腋下還夾著兩盆青翠欲滴的菖蒲。

呸,這叫偷嗎這叫搶。

九嶷山神君,真名寧遠,道號玉琯,神號蒼梧。

寧遠攔住這位文圣的去路,板著臉說道“你自己覺得合適嗎”

“我覺得合適的。”

老秀才點頭道“你要是再讓我多拿一盆,騰不出手來,就真的不合適了。蒼梧老哥,別瞎講究,咱倆誰跟誰,就憑咱倆關系,別整那些虛頭巴腦的,跟我客氣,犯不著,兩盆菖蒲,夠夠的了。”

寧遠黑著臉,“姓荀的,你差不多點得了,我脾氣比穗山周游好不到哪里去。”

方才喝過了酒,聊得好好的,老秀才就告辭離去,結果很快文運司主官就急匆匆跑過來,說文圣老爺拿走了兩盆文運菖蒲,大搖大擺走出園子,一路見人就說是山君你送的。

老秀才想了想,開始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蒼梧啊,做人可不能光長個頭不長良心,你自己說說看,這九嶷山最拿得出手的榜書,是咋個來的啊”

九嶷山中碑碣林立,古跡之多,在浩然不計其數的名山之中,只遜色于中岳穗山。

而且白也卻從不曾在穗山留下詩篇崖刻,卻在九嶷山中一寫就是數篇,只因為白也曾與劉十六一起登山,據說是劉十六的建議之下,白也才如此不吝筆墨和才情。而劉十六之所以如此,又只在于九嶷山的神君蒼梧,不光是對先生的學問推崇備至,最關鍵的,先生還曾親口泄露過一事,說這個寧遠極有見地,稱贊自己是為人極清苦,故而文章最高古,這也不算什么,如今先生小有名氣,這類好話,,大街上遍地撿就是了。但是寧遠的某個見解,就有嚼頭了,他說我這個老秀才的文章,如日月星辰,經緯天地,有生之類皆知仰其高明,你那首徒,繡虎崔瀺則不然,其道如元氣,行于混沌之中,萬物由之而不知也。

先生總是這般,從不介意別人稱贊自己的學生,哪怕是評價甚至高出自己。

你夸我老秀才本人,樂呵樂呵就行了,誰當真誰傻子,可誰要是夸我的學生,而且還言語真誠,那我老秀才可就要當真了

寧遠無奈道“好歹留下一盆。”

老秀才打了個酒嗝。

寧遠悶聲道“大不了我給你換一盆,不足三千年,也有兩千年歲月了。”

其實這位九嶷山神君,上次文圣恢復文廟神位,他前往功德林道賀,就送出了一盆千年的文運菖蒲,不是寧遠不肯拿出更好的賀禮,而是身處山水官場,是有些顧慮的,否則以寧遠跟老秀才的私誼,當時就送出一盆三千年歲月的菖蒲,根本不算事。這就跟山下市井包份子錢是一樣的道理,差不多家境的道賀客人,如果都是一兩銀子的紅包,結果有個人,非要包個十兩銀子的,就是打別人的臉了。

倒是那個煙支山女子神君,沒有這些忌諱,送出的禮物,是當時最為貴重的,這其中又自有她的理由。

老秀才埋怨道“酒桌怕勸酒,做人怕小氣,我印象中的蒼梧兄何等胸襟氣魄,今兒再扭扭捏捏,我可就要看你不起了”

蒼梧神君氣笑道“先前不讓你心愛弟子登山,外人不知真相也就罷了,覺得我是在擺架子,你老秀才跟我裝什么傻”

老秀才這么鬧,說到底,還是心里邊有氣,不講道理地護犢子唄,先前九嶷山沒讓陳平安登山,學生前腳吃癟,先生后腳這就來找茬了。

老秀才疑惑道“什么真相”

“少跟我明知故問。”

老秀才怒道“你要是非要這么說,我可就不樂意聽了,容我跟你你好好掰扯掰扯。”

“是至圣先師的意思,你別跟我裝傻。”

“那你把至圣先師喊過來啊,我與老頭子面對面對質,勘驗真假”

蒼梧滿臉苦笑,有你這么耍無賴的嗎

結果有人按住老秀才的肩頭,“怎么個對質,說說看。”

老秀才轉頭望去,哦,是至圣先師啊。

肩頭一歪,腳尖一擰,老秀才就已經轉身,站在至圣先師身旁,腋下還夾著兩盆菖蒲,一本正經話說八道“蒼梧神君要送我三盆菖蒲,我說不用,蒼梧神通就不樂意了,攔住路不讓我走”

寧遠與至圣先師作揖行禮。

至圣先師笑著點頭致意,率先挪步,老秀才立即屁顛屁顛跟上。

寧遠猶豫了一下,老秀才轉頭,朝他使眼色,別杵在那兒,跟上。

至圣先師說道“有無打算”

老秀才滿臉尷尬道“還是算了吧。”

至圣先師笑呵呵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沒有推薦陳平安去參加三教辯論。

老秀才說道“畢竟還年輕,他如今又忙,咱們文廟這邊,別總是煩人家。”

一邊說,一邊將兩盆菖蒲交給蒼梧神君,說是先幫忙拿著。

老秀才卷起兩只袖管,擺出一副干架的架勢,“實在不行,如果一定要贏,就讓我來嘛。”

蒼梧滿臉疑惑,三教辯論一事,是有規矩的,已證道果的,儒家陪祀圣賢,道教天仙,佛門常駐羅漢,是不可以參加辯論的。

結果只聽老秀才說道“反正撤掉神位,也不是頭一回了,等我吵贏了,再搬回去。”,

寧遠深呼吸一口氣。

至圣先師都懶得搭話。

老秀才嘆了口氣,“在五彩天下那邊,我跟那個小和尚聊過兩次,確實佛法高深,我覺得浩然天下年輕一輩讀書人,沒誰吵得過他。”

至圣先師說道“如果李希圣會參加辯論呢。”

老秀才摸著下巴,給出一句公道話,“比起我參加辯論的那種穩操勝券,略遜一籌。”

至圣先師微笑道“你陪我走趟韶州。”

老秀才突然一把拽住至圣先師的胳膊,“不急不急,晚點去。”

至圣先師拍了拍老秀才的手背,示意撒手。

不頂事,根本不管用。

至圣先師抬起手就要一巴掌拍下去。

老秀才依舊沒有放手,反而加重力道。

古樂有韶,子曰盡美矣,又盡善也。

至圣先師沒好氣道“姓荀的,不要逼我罵人。”

老秀才松開手,滿臉傷感,喃喃道“天下讀書人,我們讀書人,從來不需要一尊高高在上的泥塑雕像,需要有人冷眼熱肝腸,看著我們讀書人的所有犯錯和改錯”

至圣先師微笑道“后生可畏,焉知來者不如今也。”

老秀才揉著下巴,點頭小聲道“過獎了,怪難為情的,可不能讓禮圣和亞圣聽了去。”

然后蒼梧神君就聽到至圣先師說出一句三字經。

這好像還是陳平安第一次踏足處州的這座州城。

處州,寶溪郡和屏南縣,州府縣治所同城,其中寶溪郡府衙,榜額黑底金字。

一看就是天水趙氏家主的手筆,楷書,略帶幾分古碑神韻。

初看法度森嚴,一絲不茍,若是細看,規矩之中又有自由。

陳平安是要來見一個認識沒多久的朋友,寶溪郡新任郡守荊寬,前京城吏部清吏司郎中。

朋友的朋友未必能夠成為朋友,但能夠與荊寬這樣的真正讀書人成為朋友,陳平安覺得很榮幸。

如今新處州的官場,大小衙署,不設門禁,至于這個傳統由何而來,有兩個說法,一種是源于袁正定的龍泉郡太守衙門,也有說最早是從曹耕心在任上的那座窯務督造署開始,按照那位酒鬼督造的說法,小鎮老百姓只要別來督造署曬谷子,曬得官吏們沒路走,就隨便逛,可如果帶了酒,那也是可以商量的曾經有稚童的斷線紙鳶墜入衙署,還是曹督造親自送去家中,不過也有人說了,是因為那個穿開襠褲的小娃兒,有個姐姐,長得很水靈,曹督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像曹督造這樣當官的,好像沒有留下太多值得在縣志上大書特書的清明政績,但是可能對小鎮百姓來說,對大驪官員的印象,就多了一種,而且印象是好的。總之在那之后,上行下效,從槐黃縣衙,久而久之,就成了整個舊龍州約定成俗的官場規矩,上任刺史魏禮對此也沒有異議。

只是可以隨便進衙門,自然不代表可以隨便在衙署公房走門串戶。

得知是落魄山的陳山主登門造訪,立即有人通報荊大人。

簿書堆案使人忙,身穿公服的荊寬,揉了揉眼睛,放下手中一份關于轄境內河渠溝防的公文,快步走出衙署公房,見著了陳平安,這位郡守大人只是抱拳而已,也沒句客套話,不過臉上的笑意,不算少。

陳平安抬起雙手,玩笑道“兩手空空就拜山頭來了,回頭荊大人去落魄山喝酒,我先自罰三杯。”

荊寬連忙擺手道“去落魄山坐一坐毫無問題,喝茶就很好,陳先生現在就別跟我提喝酒了,上次在菖蒲河,夠嗆,喝得我現在聞到酒味就頭疼。”,

陳平安說道“我就是來這邊逛逛,不會耽誤荊兄公務吧”

荊寬說道“要說客套話,作為一郡主官,今兒就是整天陪著陳先生閑逛,都是公務所在。可要說實誠點,衙署待客不周,忙里偷閑兩刻鐘,倒也不成問題。”

陳平安笑道“那就帶我隨便逛逛衙署兩刻鐘足夠了。”

荊寬小有意外,不過這沒什么,不算破例,說實話,陳先生不管有多少個身份,底色還是儒家門生。

雖然雙方其實只見過兩次面,喝過一頓酒,荊寬對自己的這個感覺,十分篤定。

之后荊寬就帶著陳平安逛過一座府衙的諸多公房,一路上,陳平安也會詢問諸多提調學校、祀典驛遞等諸多細節,也虧得荊寬是個極為勤政、并且喜歡且擅長追究瑣碎細節的官員,否則還真未必能夠當場答得上來那些可謂刁鉆的問題。一問一答,兩刻鐘光陰很快就過去,陳平安也逛遍了一座衙署,就此告辭離去,只說邀請荊兄得閑時去落魄山喝個小酒,他來

親自下廚,桌上不勸酒。再就是問起如今作為寶溪郡首縣的屏南縣,新任縣令是不是叫傅瑚,來自京城兵部車駕司轄下的驛郵捷報處。荊寬點頭說是,還說此人是上任寶溪郡主官傅玉的弟弟,因為府縣治所同城,荊寬經常跟這個下屬碰頭,不過暫時看不出這位首縣主官的為政優劣。

陳平安就此離開衙署,上任寶溪郡太守傅玉,是京城世家子,他最早是跟著吳鳶一起來的小鎮,屬于最早進入驪珠洞天地界的大驪官吏,去年入京述職,升遷為詹事院少詹事,職掌左春坊,一等一的官身清貴。

可惜傅玉不是科場進士出身,翰林院,也未曾像劉洵美這種將種子弟投身沙場,缺少這兩種履歷,對于傅玉未來的升遷之路,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阻礙。

屏南縣內有條河蜿蜒過境,河上有舟子撐船捕魚,山中竹筍抽時,春漲一篙添水面。

今天傅瑚剛剛處理完一樁公務,不著急返回縣衙那邊,就讓幾個佐官胥吏先行打道回府,獨自坐在河邊開始垂釣,都是出門就備好了的。

兄長傅玉,剛好比傅瑚年長一輪。長兄為父,再加上傅玉仕途順遂,平步青云,所以傅瑚很怕這個平日里總是不茍言笑的兄長。

畢竟捷報處的一把手,也才正七品,又是個無實權的小衙門,跟那遍地都是郎中的南薰坊相比,一個天一個地。

傅瑚一手持竿,另外手里攥著個羊脂玉的手把件,手心輕輕摩挲。

這次出京為官,離開那條本以為會在多待幾年的帽帶胡同,屬于平調,不過處州本就是大驪上州,而屏南縣又屬于大驪王朝的上縣,成為這個縣的父母官,當然屬于重用了。傅瑚與那位槐黃縣的縣令,即便到了刺史府邸,與幾位太守說話,嗓門都是可以大一點的。先前等到公文傳達到捷報處,在那邊悠哉悠哉混日子的傅瑚一頭霧水,起先誤以為是父親、或是兄長傅玉,暗中加了一把勁,幫忙運作,才得了這么個地方的實缺。

結果吃完一頓大飯,與傅玉一起熬夜守歲的時候,傅瑚鼓起勇氣主動問起此事,兄長卻搖頭說不是他和家族的作為,直言自己只是詹事院少詹事,還沒有這本事,能夠靠著幾句話,就決定一個大驪上縣主官的人選。最后傅瑚就稀里糊涂的,來這處州屏南縣走馬上任了,轄境內多山多竹林。

傅瑚眼角余光瞥見一個頭別玉簪的青衫男子,提著魚竿,腰系一只魚簍,緩緩而來,對方挑了個相鄰釣點,有借窩的嫌疑,一看就是行家里手,傅瑚也不計較這些,天下釣客是一家,只要這家伙別眼紅自己的魚獲,回頭往水里砸石頭就行。看來對方就是個半桶水,拋竿散餌了半天,也沒條魚上鉤,主要是幾次提竿都有點著急了,不,跑魚才怪,那人便放下魚竿,挪步來傅瑚這邊蹲著,伸長脖子看了眼魚簍,再與傅瑚對視一眼,雙方都懂,瞬間心領神會,各自點頭一下,都不用廢話半句,就算達成共識了,回頭傅瑚會從魚簍拿出幾尾魚,送給這個萍水相逢卻釣技不精的同行。

如此一來,回家可以少挨頓罵。畢竟只要不空手而歸,還能怪魚情不好,與釣技關系不大。

那人開始沒話找話,“這位兄弟,魚線打結很有講究啊,以前沒見過,一開始就是奔著十斤重的大青魚來的”

傅瑚笑道“想學”

那人點頭道“只要兄弟愿意教,我就學。”

傅瑚便干脆收竿,與此人詳細講解繩結的訣竅,那人小雞啄米,嗯嗯嗯,看樣子是學到了。

傅瑚之后再次拋竿入水,發現這家伙也沒有想回去繼續釣魚的意思,忍不住笑問道“老哥

,放心,等會兒我收竿,肯定讓你隨便挑兩尾大點的魚,你總這么盯著我算哪門子事,怕我提溜起魚簍就跑路啊不至于。”

蹲在一旁的男人卻笑道“釣魚有三種境界,喜歡釣魚,釣不著魚。每次釣魚,總能滿載而歸。釣魚只是釣魚,不求魚獲。再往上,還有一層境界,可遇不可求,得看釣魚人的天資了。”

傅瑚笑道“哦還有一層更高境界怎么講,老哥你說說看。”

那人一本正經道“比起釣魚,更喜歡看人釣魚。”

傅瑚豎起拇指,哈哈笑道“拐彎抹角,原來是自夸,老哥可以。”

京城子弟,有那盛氣凌人的,也有傅瑚這般和和氣氣的,用傅瑚的話說,就是靠著祖輩混口飯吃而已,成天只會拿尋常老百姓找樂子,跌份兒。

那人問道“聽兄弟的口音,不像是我們當地人。”

傅瑚點頭道“京城那邊來的,做點小本買賣,混吃等死。老哥你呢,哪兒的人”

“槐黃縣那邊的,來這邊走親戚。”

“槐黃縣離著咱們屏南縣,可不算太近。”

“不算什么,以前當過窯工,經常上山砍柴燒炭,走這幾步路,都不帶喘氣的。”

傅瑚笑道“老哥聊天是要比釣魚強些。”

那人也是個脾氣不錯的,被調侃一句反而蹲那兒傻樂呵。

傅瑚就覺得這哥們,能處。

傅瑚問道“我姓傅,龍窯師傅的傅,老哥呢”

那人笑答道“我姓陳,耳東陳。”

傅瑚的家世,還沒好到讓他能夠擁有家族扈從的地步,家族供奉,自然是有的,只是哪里輪得到他傅瑚,即便是兄長傅玉,除了出遠門,平時在京城里邊也不會每天跟著個練氣士,再說了,在這處州,他傅瑚好歹也是個七品官,怕什么。

既然如此,牛氣哄哄個什么勁兒,真有資格橫著走的,是曹耕心,劉洵美這種,他們走在意遲巷,篪兒街,老人都不太在他們跟前擺譜的。至于傅瑚,只要是能夠消磨光陰的活計,比如釣魚,還有鴿哨,傅瑚都喜歡,典型的不務正業,這就叫高不成低不就,胸無大志。

陳平安說道咱們處州,可是個很容易升官的好地方,老一輩都說這里官運足,能出大官,而且口碑都不錯。”

傅瑚撇撇嘴,“都說舊龍州,如今的新處州,各級官員精明能干,要我看啊,真也是真,呵。”

陳平安笑著說道“就是”

傅瑚擺擺手,“不聊這個,老哥你個老百姓,我一個滿身銅臭的商賈,操這閑心不是吃飽了撐著嘛。”

陳平安說道“我猜傅老弟的大致意思,是覺得處州各級官員,太會當官了骨子里太把當官當回事了事情也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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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