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第九百八十三章愁者解自愁第九百八十三章愁者解自愁
一起徒步返回,走向石拱橋,拾階而上,陳平安走到拱橋中央位置,突然停步,坐下身,雙腿懸在橋外。
白發童子就有樣學樣坐在一旁。
陳平安轉頭望向落魄山那邊,好像小米粒剛巡山到了霽色峰祖師堂那邊,走得不快。
落魄山右護法的巡山之勤懇,早晚兩趟是出了名的雷打不動,從無一天賴床偷懶。
就像朱衣童子的每月按時點卯,自認比起周副舵主的每天巡山,差遠了。在那巡山途中,四下無人處,小米粒就開始演練一套武林絕學,是裴錢傳授的那套瘋魔劍法,只是裴錢屬于單手持劍,她就不一樣,一手行山杖,一手金扁擔,雙手持劍,威力加倍!
別羨慕,羨慕不來的,因為這就叫自學成才。
再去溪澗里邊,扒開石頭找螃蟹猜拳,么的意思,總贏不輸,毫無懸念。這等行徑,也確實幼稚了點,不像話。
下次不欺負那些手下敗將了,抓條魚去,本巡山使先出布,再輕輕一按腹部,魚兒一張嘴,就是個拳兒,唉,又是穩操勝券。
好人山主不在家里的時候,小米粒的巡山,就走得快,總是跑來跑去。
好人山主在家里,巡山就走得慢,悠哉悠哉,半點不著急,在山路上耗費的光陰,至少得翻一番。
好像只要她跑得快,好人山主就可以快些回家。
那么同理可得,只要她走得慢些,好人山主就可以慢點下山遠游。
陳平安笑著收回視線,抬起腳脫下布鞋,盤腿而坐,撣去鞋底的些許泥土,再輕輕拍打布鞋布面幾下,問道:“那部拳譜?”
白發童子好似與隱官老祖心有靈犀,滿臉無所謂,說道:“只要別豬油蒙心,交予山下書商刊印版刻,賣了掙錢就行。”
陳平安笑道:“說正經的。”
山上金玉譜牒之所以用“金玉”二字作為前綴,歷來有兩層含義,一層務虛,提醒修士譜牒身份來之不易,一層在實,金書玉牒,材質本身極其考究。而那本拳譜,與宗門秘傳的珍貴道書一樣,尋常材質的紙張,根本承載不住那份濃厚道意,簡而言之,翻刻摹本極為不易,至多是打造出次一等真跡的拳譜,說不定還需要陳平安設置重重山水禁制。
如果用個比喻,這部拳譜,就是一座山頭,山中有道氣,需要護山陣法來穩固天地靈氣,不至于書中拳意外瀉流散。
白發童子說道:“除了隱官老祖自己觀摩、演練,將來出身落魄山和仙都山的兩宗子弟,甭管是老祖的親傳如裴錢、趙樹下等,再傳如周俊臣等,還是未來開枝散葉了,三傳弟子外加四五六七傳,只要是有譜牒身份的嫡傳,都可以翻閱此拳譜,但是不可外傳,不可以出門拳外教拳。”
陳平安點頭道:“就當我欠你一份人情。”
一看就不是吳霜降的授意,吳宮主可沒份這閑情逸致,肯定是身邊這個落魄山外門雜役弟子自己的主意。
當然也可能是吳霜降故意為之,有意讓陳平安欠她,而不是落魄山欠他和歲除宮一個人情,前者可有可無,后者則全無必要。
白發童子眼珠子急轉,試探性問道:“隱官老祖,我有個極有遠見的建議,不知當講不當講。”
要是擱在以往,話聊到這里就可以結束了,可畢竟拿人家的手短,陳平安微笑道:“說說看。”
白發童子神采奕奕,說道:“我作為外門雜役子弟,可也是落魄山的一份子,理當略盡綿薄之力,就想著鞠躬盡瘁,嘔心瀝血,夜以繼日,給隱官老祖和落魄山霽色峰祖師堂諸多大佬,編訂一部考據詳實、詞藻華美、精彩紛呈的年譜!”
山下文人和山上門派,都有編訂年譜的習慣,前者多是后人記載家族先賢的生平事跡,圍繞譜主展開,以年月為經緯主干,后者也類似,不過范圍更廣,按照約定俗稱的規矩,頂尖宗門,可以記錄所有上五境修士的履歷,一般宗門和較大的仙府只記錄金丹修士,一般門派,就記錄洞府境在內的中五境練氣士,總之都是有一定門檻的。
落魄山當然早就可以做此事,之所以一直沒有動筆,大概還是山主自己不提,所有人就跟著假裝沒這回事了。
執筆人,有點類似山下王朝的史官、起居郎,往往是一個門派里掌律一脈的修士職掌此事。
陳平安也不說話,低頭開始掏袖子。
先歸還拳譜,再來跟你算賬。
先前在騎龍巷木凳那邊,咱倆就有一筆舊賬要算。
白發童子趕忙雙手攥住隱官老祖的胳膊,“別這樣別這樣,編訂年譜一事又不著急,隱官老祖不用這么著急送我空白冊子。”
陳平安剛打算起身,白發童子拿起一只被隱官老祖整齊擱放在雙方中間的布鞋,仔細瞧了瞧,“好手藝,看得出來,很用心。”
陳平安拿回鞋子重新放回原位,好像改了主意,說道:“編訂年譜,在山上不是小事,下次我在霽色峰祖師堂議事,將此事納入議程,如果無人提出異議,就由你來負責編訂。”
白發童子開始得寸進尺,試探性問道:“編訂落魄山年譜,我能不能署名啊?”
陳平安又開始掏袖子。
白發童子一拍石橋,沉聲道:“罷了罷了,做好事不留名。”
陳平安抖了抖袖子,說道:“由你來編訂山門年譜沒問題,我只有兩個要求,一個是文字推重樸實,措辭簡約,事跡求實,不許花俏,尤其不可文過飾非,也不必為尊者諱。第二個要求,就是從我十四歲起,開始編訂年譜作為序篇,在那之前的事情,你就不要寫了,也沒什么可寫的。”
白發童子小雞啄米,雙手互搓,打算大展宏圖了,有了這筆功勞,當個舵主啥的還不是手到擒來?
陳平安沉默片刻,笑道:“你要是自己不提這茬,我其實是會主動提醒你的,可以年譜署名。”
白發童子懊惱不已,雙手撓頭,“是我畫蛇添足了,小覷了隱官老祖的胸襟,怪我,怨不得隱官老祖的小肚雞腸。”
陳平安提醒道:“你再這副鳥樣,就真別想署名了。”
白發童子立即收斂神色,挺直腰桿,轉頭看了眼西邊大山,好奇問道:“那座真珠山,只是用了一顆金精銅錢就買下了?”
陳平安點頭道:“你是因為境界高,才看得出其中玄妙,最早那會兒,誰樂意花這冤枉錢,買下個什么都沒有的小山包。”
白發童子問道:“隱官老祖是暗中得了高人指點?”
陳平安搖頭道:“我當時就是覺得一座落魄山跟一座真珠山,聽上去是差不多的。”
“再就是真珠山距離小鎮最近,最容易被小鎮那邊看見,而且想要入山,真珠山就是必經之地,我就想借這個機會,用一種不需要大嗓門說話的方式,默默告訴整座小鎮,泥瓶巷的陳平安,如今有錢了,你們開心還是不開心,不管在意還是不在意,都得承認這個板上釘釘的事實。”
“這個說法,屬于題外話,你在年譜里邊別寫。”
白發童子難得沒有嬉皮笑臉,只是點頭答應下來。
人生可能沒有真正的同悲共喜,大概就像兩個人,就是兩座天地。
各有所思,你情我愿,此消彼長,教人間沒個安排處。
白發童子在騎龍巷待久了,對于陳平安和落魄山的大致發家史,還是很清楚的,陳靈均經常去跟賈晟喝酒打屁,一個青衣小童,總嘴上嚷嚷著好漢不提當年勇,一個馬屁精功夫出神入化的老道士,便埋怨著酒桌上又無外人,你我兄弟二人昔年的豪情萬丈,此間辛酸與不易,與外人道不得,難不成還不能拿來當一小碟的下酒菜嗎?
所以白發童子就坐在門檻那邊,一邊嗑著瓜子,一邊聽那倆活寶在那邊瞎顯擺和相互吹捧,偶爾喝高了還會抱頭痛哭的,是真哭,一老一小就坐在桌底下,哭完了再找酒喝。
落魄山和真珠山,加上最早租借給龍泉劍宗三百年的寶箓山,彩云峰和仙草山,就是陳平安第一次花錢買下的五座山頭。
好像那一年,陳平安就是十四歲。
之后買下落魄山北邊相鄰的灰蒙山,寶瓶洲包袱齋主動撤出的牛角山,清風城許氏主動放棄的朱砂山,此外還有螯魚背和蔚霞峰,以及位于群山最西邊的拜劍臺。再加上經過陳靈均的牽線搭橋,又買下了一座黃湖山。
這屬于落魄山的第二次“擴張”地盤,落魄山擁有了十一座藩屬山頭。
再往后的照讀崗在內山頭,就屬于第三次“招兵買馬”了。
白發童子小心翼翼問道:“隱官老祖,寶箓山在內三座山頭,如今是怎么個說法?”
前不久龍泉劍宗突然更換宗主,變成了劉羨陽,結果就連祖山都搬遷走了,但是那三座山頭都沒動。
陳平安說道:“我用二十七顆谷雨錢,等于跟龍泉劍宗租回了三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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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頭兩百七十年。”
白發童子翻了個白眼,覺得這他娘不是脫褲子放屁嗎,那個阮邛是不是腦闊有坑啊……
難怪那個陳靈均經常吹噓自己如何與阮圣人一見如故忘年交,原來真是一路人。
陳平安站起身,說道:“你回騎龍巷鋪子吧,我沿著龍須河抄條近路去落魄山。”
之后陳平安就沿著龍須河往上游行去,期間路過了那座被當地人說成青牛背的石崖,之后繞路,路過了一直不曾動土開工的真珠山,再徒步進入西邊大山,陳平安沒有徑直返回落魄山,準備先走一趟衣帶峰,遠親不如近鄰,下山再去拜訪螯魚背的珠釵島,那艘龍舟翻墨和牛角渡包袱齋留下的鋪子,這些年來,其實都是劉重潤和珠釵島譜牒女修在幫忙打理。
說來奇怪,陳平安對于那些數目驚人的神仙錢收益,比如青萍劍宗收到的賀禮,光是皚皚洲劉氏就送了那么多的谷雨錢,可陳平安不能說不驚喜,卻總是不至于太過上心,但是對于任何細水流長的收入,哪怕再少,陳平安總是額外上心。
但是這種想法,陳平安沒跟誰提起過,反正說了,估計也是一通馬屁。
可要是劉羨陽聽了,肯定少不了要笑罵調侃幾句,你就是小時候窮怕了,對大錢沒概念,只覺得小錢是真的。
最早寶瓶洲,山上每每論及泥瓶巷陳平安的發家史,都繞不過北岳披云山和龍泉劍宗,準確說來,是繞不過魏檗和阮邛。
北岳披云山在內,在小鎮西邊,曾經總共有六十二座山頭,自然早就都名花有主了。
之所以是曾經,緣于最后一任坐鎮驪珠洞天的兵家圣人阮邛,卸任了宗主之位,讓弟子劉羨陽接任。
然后龍泉劍宗就將祖師堂所在的神秀山,與挑燈山、橫槊峰在內的所有自家山頭,搬遷去了北邊舊北岳所在的京畿之地,但是留下了當初與落魄山租借的三座山頭。在外人看來,猜測可能是大驪宋氏的意思,不愿意兩座宗門挨得太近,防止出現一山不容二虎的趨勢,又或者兩座山頭之間,確實出現了某種外人不得而知的間隙,畢竟如果所傳消息不差的話,陳平安這個出身驪珠洞天本土的后起之秀,曾經在龍須河畔的鑄劍鋪子當過短工,但是他既沒有參加過龍泉劍宗的宗門慶典,就連好友劉羨陽繼任宗主,也不曾露面,而落魄山這邊,最早成立山門,一樣沒有邀請龍泉劍宗,之后繼而躍升為宗字頭,也不曾邀請阮邛,據說當時就只有劉羨陽一人現身霽色峰……
陳平安來到一座山頭的山腳,沒有山門顯示身份,衣帶峰山中修士不多,既無山門,也就沒有負責待客通傳的門房修士,只在山腳立了塊不大的石碑,刻了八個字,無事止步,各自修行。
主要就是用來提醒練氣士的,別閑著沒事就來這邊晃蕩,恕不待客。
不過樵夫砍柴和采藥之類的當地人,是全然不打緊的,衣帶峰也就成了西邊群山中為數不多,還能見著小鎮百姓身影的山頭。
這座衣帶峰,山中古木參天,好似蒼松化龍,翠柏成鸞,確實是一個極幽靜的風水寶地。
其實當年陳平安就曾相中這座山頭,因為山中草藥種類多,而且泥土適宜燒造瓷器,只是當時金精銅錢就那么多,而且買山的價格要比仙草山貴出一大截,最終在買下衣帶峰和同時買下仙草山、彩云峰之間,陳平安還是選擇了后者。
山主劉弘文,金丹老修士,來自黃粱派,按輩分,老人是現任掌門高枕的師伯。
當初就是劉弘文,執意要用剩余一袋子金精銅錢買下了這座衣帶峰,說是要在這邊清凈修行,省得留在黃粱派惹人厭。
老人的孫女劉潤云,養了一頭年幼白狐,她曾被某些人攛掇著跑去舉辦鏡花水月,看客寥寥,卻好像還真被她掙到神仙錢了。
劉弘文曾經帶著宋園在內一撥嫡傳弟子,去落魄山拜訪過那位年輕山主,不過是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會兒落魄山尚未躋身宗字頭,劉弘文跟大管家朱斂還經常約個時間喝酒,邀請對方來衣帶峰這邊,幫忙下廚,炒幾盤佐酒菜,經常一個下午,光陰就在閑聊中悠悠過去,后來等到落魄山變成天下皆知的名勝之地,老修士反而刻意與落魄山那邊疏遠了,就連跟朱斂也不約酒了。
年輕山主經常不在家里,常年在外游歷,根本就見不著面。
不過每逢節慶,名叫陳暖樹的粉裙女童,這個落魄山上的小管家,還是會暗示來衣帶峰這邊,帶些騎龍巷的特色糕點、朱斂親手炒制的茶葉之類的禮物,最早陳暖樹身邊,還會跟著個黑炭小姑娘,再往后,多出了一個手持行山杖、肩扛金扁擔的黑衣小姑娘,再后來,那個叫裴錢的孩子,就不跟著了,聽說好像是要練拳,又后來,小米粒也不登山了,好像是在紅燭鎮那邊鬧了一場風波,膽子小了,不太敢離開落魄山了。
一個原本在寶瓶洲屬于二流墊底仙府的黃粱派,如今祖師劉弘文,掌門高枕,再加上那位剛剛舉辦開峰儀式的祖師堂嫡傳,黃粱派同時出現了三位金丹地仙,尤其是高枕還是一位劍修。
如此一來,黃粱派已經穩居寶瓶洲二流仙府的前列,只差一位元嬰修士了。
至于玉璞境,依舊是不敢奢望的事情。
老仙師手捧一支黃楊木靈芝,笑臉相迎,單手掐一山門指訣,以禮相待,“黃粱派劉弘文,見過陳山主。”
陳平安拱手還禮,“晚輩見過劉老仙師。”
劉弘文笑道:“不敢當,山上輩分不以歲數定,陳山主以道友稱呼即可。”
先前陳靈均和郭竹酒參加開峰觀禮,高枕其實有過擔心,擔心劉師伯在衣帶峰那邊,是否曾經與落魄山那邊,說過自己和黃粱派的不是,畢竟以劉師伯的脾氣,高枕覺得什么難聽的話都說得出口,卻不知在衣帶峰這邊,劉弘文就算是自報身份,都不言“衣帶峰”,而是只說黃粱派。
陳平安主動致歉道:“這么多年,我極少來衣帶峰這邊拜訪劉仙師,確實不太應該。”
劉弘文灑然笑道:“沒什么,陳山主不必計較這種事,正因為離著太近,好像就幾步路,反而不覺得非要著急見面,拖著拖著,山下多成遺憾,山上倒是無妨,若是經常見面,容易把話聊完,再見面就只能說些今兒天氣不錯的尷尬言語,反而不美。陳山主以后也不必刻意如何,照舊便是,如今兒一般,得閑了,起了興致,就來衣帶峰逛逛。”
老人說得誠摯且隨意。
顯而易見,這位金丹老修士,并沒有把陳平安的那些新身份看得太重,君子之交淡如水,只覺得再過個幾百年,
在這西邊大山,當年通過金精銅錢購買山頭的仙家門派,撇開螯魚背那邊的珠釵島女修不談,恐怕除了阮邛的龍泉劍宗,就屬衣帶峰與落魄山關系最為親近。如今劉老仙師在整個寶瓶洲山上,都有了個“燒得一手好冷灶”的說法,算不得美譽,總之都對劉弘文和衣帶峰羨慕得很。
老修士的住處,宅前有空地,小河界之,水清微甘,可以煮茶。
繞屋設竹籬,種植各色草木百余本,錯雜蒔之,不同時節的花開花謝,濃淡疏密俱有情致。
石上凌霄藤每逢開花如斗大,是山中既有百年以上古物也。
其中墻角有株鵝黃牡丹,一株三干,極高茂,枝葉離披,錯出檐甃之上,可遮烈日,每逢酷暑時節,花影鋪地,清涼避暑。
在陳平安眼中,衣帶峰劉老仙師,就是一個純粹的修道之人。
修為境界興許不算太高,但是清凈修行一以貫之,從來眼中無是非,便是修道自在人。
因為那場開峰典禮的關系,老仙師的孫女劉潤云,得意弟子宋園,暫時都尚未返回山中,估計會跟陳靈均和郭竹酒一起乘坐渡船返回牛角渡。
劉弘文取出山中自釀的一壺酒,兩只出自龍泉郡燒制的青瓷酒杯。
老仙師先幫著給陳平安杯中倒滿酒水,笑道:“我們都自飲自酌,要是覺得已經喝到門了,就不用硬喝。”
看來老人是跟朱斂學了不少小鎮這邊的鄉俗土話。
陳平安笑著點頭,雙手持杯,“就這第一杯酒,我得把多年余著的禮數補上,敬老仙師一杯。”
劉弘文只得雙手持杯,兩只酒杯輕輕一磕碰,敬酒之人杯微低,各自仰頭一口飲盡酒水,陳平安幫忙倒滿,劉弘文笑道:“虧得陳山主愿意從百忙中抽身,親自參加此次黃粱派的開峰觀禮,給了我一個好大面子,這不高掌門前不久回信一封,說他今年最晚在暮春時分,就會帶著幾位祖師堂供奉,一起來衣帶峰拜會我這個當師伯的。”
反正知根知底,老修士就不用刻意在陳平安這邊假裝什么師門和睦、關系融洽了。
陳平安笑道:“高掌門管著偌大一個門派,在祖師堂坐頭把交椅的人,除了要照顧到自己的修行,方方面面和里里外外都需要權衡,想來并不輕松,很多事情,由不得他自己如何想就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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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
劉弘文說道:“看來陳山主對高枕的印象還不錯。”
陳平安玩笑道:“都是需要經常求人的人,就容易惺惺相惜。”
劉弘文似乎解開了心結,如今提及高枕這個曾經與他相看兩厭的師侄,其實老人心里邊早就沒什么郁氣了,故而聞言點頭笑道:“高枕當掌門,確實是最合適的人選,在這件事上,我其實從來不懷疑師弟的決定,要是換成別人來當掌門,我估計都不會來衣帶峰這邊,只會放心不下的,就算明知再惹人厭煩,我也要留在那邊滿嘴噴糞。”
陳平安笑道:“哪天要是連罵都懶得罵,就真是失望透頂了。”
劉弘文點頭道:“就是這么個話糙理不糙的理兒。”
回頭高枕這家伙來山上,得教一教師侄這個道理。
之后就是各自喝酒,一壺酒喝完,差不多是對半分的量,結果不勸酒的老人又去屋內拿了一壺酒過來,大概這才叫真正的勸酒。
老仙師從袖中摸出一只錦盒,放在桌上,打開后,是一枚朱紅絲線穿孔串起的白玉詩文璧,墜有一粒珠子,老人將錦盒輕輕推給陳平安,笑道:“不能光喝酒,忘了正事,這是我恭賀落魄山躋身宗門的禮物,說實話,一直舍不得送給落魄山,并非禮物本身有多珍貴,不值幾個神仙錢,實在是喜歡得緊,詩文玉璧這圈文字,刀工不俗,文字更好。收下,趕緊的,莫要說些君子不奪人所好的屁話,再跟我客氣……”
好家伙,不等老仙師繼續說下去,年輕山主已經道了一聲謝,落袋為安了。
之后年輕劍仙竟然開始詢問修行事,老金丹便借著酒勁,只管答以心中話。
“敢問前輩,何謂修行。”
“自己走路,獨過心關。”
“何謂得道。”
“大家都好。要說此語作何解?并非故弄玄虛,一句平常話而已,無非是出門有路,過水有橋,你來我往,無人阻擋。”
“前輩肯定讀過很多三教典籍吧。”
“不多。”
“那就是前輩有古賢風范,看書吃透,絕不泛泛。”
“這倒不算過譽。陳山主你也不差,讀書沒點悟性,豈能有今日造化,別人說你是福緣深厚,我卻說你是惜福。”
“不如前輩多矣。”
“你我至多相差毫厘,所以不必過謙,我這邊藏書頗多,以后隨便借閱。”
最后劉老仙師又拿來一壺酒。
最終陳平安喝了個微醺,滿臉通紅走下衣帶峰。
閉戶觀書多歲月,種松皆老作龍鱗,揮毫落紙走云煙,文字哪爭三兩句,胸懷要有數千年。
等陳平安走到螯魚背那邊,在山腳溪澗那邊掬水洗了把臉。
當年劉重潤跟落魄山簽訂一份山水契約,從書簡湖帶來十二位嫡傳弟子,她花了三十顆谷雨錢,跟落魄山租借螯魚背三百年。
這當然是劉重潤哭窮的結果,做買賣不砍價,還是女子嗎?
之后她再自己掏錢,重金聘請墨家匠人和機關師,打造出一系列連綿府邸,緊密攢簇若魚鱗,使得螯魚背這邊,由于山中建筑連綿,加上材質特殊,每當日光照射或是月色灑落,山中建筑群的屋脊熠熠生輝,一金色燦爛,一銀白若雪,美輪美奐。使得如今的螯魚背,無意間成了一處小有名氣的風景名勝。
事實上,當時珠釵島就那么幾個譜牒修士,很多宅子都空置著,劉重潤也不在乎,偏偏很愿意在這方面一擲千金,更不愿意將那些建筑租借出去,事實上,很多在這邊擁有山頭的門派,都在這種事上賺了不少神仙錢,不少寶瓶洲門派和譜牒修士,都愿意給出一筆價格不菲的租金,在這西邊大山的某個山頭,名義上擁有一座宅子,自家子弟或是山上好友來往游歷,有個落腳地方,能夠在山中住下,怎么都是個面子。
那會兒陳平安不在家鄉,鄭大風還是看門人,不曾去往五彩天下,他就曾與劉重潤當面訴苦,重潤妹子,下次別這樣了,真的,只會欺負大風哥哥這種厚道淳樸人,算哪門子事嘛,山上這些建筑就不止三十顆谷雨錢,你可以騙我錢,但是不可以傷我的心。
要是一個不小心,讓天下少掉一個老實本分的好男人,多出一個浪跡花叢的風流漢,誰負責?重潤妹子,你要是愿意負責,今兒咱倆就先把這樁親事定下來吧,我這就收拾包裹,去螯魚背住下……
其實光是落魄山首席供奉“周肥”的手筆,就遠遠不止三十顆谷雨錢了。
早年周首席財大氣粗,出手闊綽,自掏腰包,一口氣拿出了四件品秩不俗的山上法寶,作為灰蒙山,朱砂山,蔚霞峰和螯魚背的壓勝之物,這些重寶落地生根,與山根水運緊密銜接,等到劉重潤打撈起那座故國遺物的水殿,與前者相得益彰,使得螯魚背的水運愈發濃郁。
劉重潤就打算早些跟落魄山補簽一份新地契,珠釵島想要在在三百年的基礎上,再續簽……六百年!
因為按照第一份契約的約定,三百年到期后,珠釵島修士搬遷離山,可是帶不走那些建筑的,不能拆走那些作為棟梁的仙家木材、也不能遷徙山中的仙家花卉草木,屆時會全部自動轉為落魄山名下的產業。
沒法子,這份契約,是朱斂做主簽的,白紙黑字,一條條,寫得一清二楚。
珠釵島女修,當年對此頗有埋怨,若是那位青峽島的賬房先生,他親自來跟島主談買賣,怎么可能會如此刻薄、錙銖必較呢,絕無可能。
處州的螯魚背,若是再加上書簡湖的珠釵島,跟黃粱派差不多,也算有了上山和下山。
作為幫忙在大驪王朝眼皮子底下打撈遺址的報酬,劉重潤送出一條龍舟給落魄山,此外還有個雙方五五分賬的口頭承諾。
作為舊國藏寶之地,除了水殿、龍舟兩件仙家重寶,其實還有不少珍藏寶物,劉重潤的這筆收入,按照朱斂當時的估算,怎么都有五六百顆谷雨錢。只不過當年朱斂故意對此視而不見,劉重潤也就樂得順水推舟,假裝沒這么一回事。后來劉重潤愿意主動提出擔任翻墨龍舟的管事,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這件事,算是投桃報李,幫著珠釵島補上了一份人情債。
其中那件被仙人中煉的重寶水殿,如今就被劉重潤安置在祖師堂寶珠閣附近。
今天落魄山的年輕山主,主動做客螯魚背,好像還是頭一遭的稀罕事,主要還是因為陳平安常年在外的緣故。
最開心的,肯定不是一直為難如何開口續約的劉重潤,而是那些早就與青峽島賬房先生熟悉的年輕女修。
前些年,落魄山主動示好,讓螯魚背這邊的劉重潤,挑選了幾個性格沉穩、資質出眾的嫡傳弟子,去往那座蓮藕福地潛心修道。
十年為期,在兩處風水寶地,水運充沛到了一個堪稱夸張的地步,極其適宜修行水法的練氣士,簡直就是為她們珠釵島修士量身打造的最佳道場,它們自然大有來歷,都來自北俱蘆洲,一處是濟瀆靈源公沈霖贈送的一部分南薰水殿,還有龍亭侯李源贈送的一條溪澗。
這些年,劉重潤由于已經躋身了金丹,再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很難,所以曾經有過兩次外出游歷,新收了一撥弟子。
小門小派的,對于修道胚子的資質要求不高,收取弟子,其中能有希望躋身中五境的修道資質,就已經算是撿個不小的漏了。
此外一些劉重潤的嫡傳弟子當中,又收了很多山下孤苦少女上山當侍女,名義上說是丫鬟婢女,其實也就是來螯魚背能修行就修行,有機會加入譜牒,不能修行的女子,就每個月領取一筆俸祿,山外若有家族和親人,平攤下來,約莫每個月能夠拿到幾十兩銀子,是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女修加上各座府邸的婢女,近百人數,如此一來,鶯鶯燕燕,螯魚背便愈發熱鬧了幾分。
苦出身的,未必就一定在發跡后善待甚至可能反而變本加厲,
只是劉重潤管教有方,對門中弟子的修道資質要求不高,反而對心性極其在意,所以螯魚背這邊,不敢有任何欺下瞞上,門風是很好的。
陳平安走在山路上,先前門房女修已經通報祖師堂。
見到了那個青衫身影,一個喊一個的,陸續趕來三位女修,異口同聲道:“陳先生!”
她們還是習慣稱呼對方為陳先生。
陳平安笑著點頭,她們的名字都記得清楚,“流霞,管清,白鵲,你們好。”
當然只是陳平安記性好的緣故。
青峽島的賬房先生,是出了名的不解風情,言行舉止,一板一眼,只會大煞風景。
何況當年在書簡湖,因為那個馱飯人出身鬼修的關系,當說客的陳平安在珠釵島渡口,吃了很多次閉門羹,別說見著劉島主,都沒辦法登山。
其實這件事,在珠釵島內部的女子之間,是極被津津樂道的,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