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剛好取出養劍葫,呂喦也摘下了腰間那枚葫蘆瓢,對視一笑,大概這就是白也詩篇所謂的山中與幽人,對酌山花開。
呂喦仰頭灌了一口自釀酒水,“你可知道,驪珠洞天這些山脈諸峰的由來?”
陳平安點頭道:“崔東山曾經說過些內幕,西邊群山,總計六十二座山頭,大半是古蜀地界的山峰遷徙而來,拼湊而成,有據可查的有四十多個,我猜測是三山九侯先生的手筆,以后看看有無機會當面詢問。但是像我們腳下的落魄山,魏檗那邊的披云山,還有那座擁有斬龍臺的山頭,都比較古怪,沒有任何文字記錄,后者被大驪戶部秘檔記錄為甲六山,于春徽年間封禁,按照我們這邊的土話俗稱為龍脊山,半山腰處有大片斬龍崖石,來歷神秘,可能知曉真正根腳的,就只有昔年藥鋪后院的楊爺爺了。”
呂喦笑道:“楊爺爺?你是說那位青童天君?”
青童天君,十二高位神靈之一,昔年掌握一座飛升臺的男子地仙之祖,卻是人族成神。
就像一個孤零零的點燈守歲人,在人間守歲足足一萬年。
陳平安輕輕點頭。
如果不是楊爺爺,他活不到今天,有些事情,長大以后可以熬,但是熬不到長大。
其實陳平安原本有很多話,想要與這個老人好好聊一聊,與身世和天下大事都無關,就只是些家常話。
生活道路上,少年和年輕人始終前行,好像老人們卻已經停步,前者再回頭,就只是回憶了。
陳平安至今還清清楚楚記得,第一次見到楊爺爺,是年幼時蹲在藥鋪門檻外,等了片刻,沒有等到掃帚砸在腦袋上,仰起頭,看到了那個神色嚴肅的老人。
“買東西給錢,生意人賺錢,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我先賒欠給你,但是你以后得還錢,一分一毫也不許欠鋪子。”
最后老人問孩子聽不聽得懂,孩子站起身,懵懵懂懂,只是遞出那只始終緊緊攥在左手的錢袋子。
呂喦舉目遠眺,視線一路綿延而去,遠如山脈,不管如何物是人非,山河風景變化倒是不大,感慨道:“昔年古蜀地界,我經常游歷其中,只記得蜀天夜多雨,蛟龍生焉,劍光與風雨同起落,蔚為壯觀。”
“只說那座龍脊山,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最早位于古蜀邊境,曾有洞天名為括蒼洞,依山傍海,蟠結斬如刻,上有倒掛仙,疑是帝所謫,快意雄風海上來。此山古名頗多,有真隱,天鼻,風車,寮燈等。”
“可惜后被劍仙與蛟龍廝殺所摧破。最早山脈一路綿延入海,可與某座海底龍宮氣息銜接,紅燭鎮那邊有條沖澹江,水性極烈,湍悍渾濁,我如今這瓢葫蘆酒,就是用那邊的江心水釀造而成,在上古時代,經常白晝雷霆,與如今的禺州相呼應,所以如今地方縣志上所謂‘此水通海氣’,并非穿鑿附會之語,那個在小鎮開書鋪的沖澹江水神李錦,其實就是上古龍種之一,只不過可能李錦都不清楚自己的出身,一直誤以為是驪珠洞天的龍氣流溢,散入沖澹江,他得以開竅煉形,或是被上古仙人以龍王簍帶離驪珠洞天,實則不然。至于后世被劍修拿來砥礪劍鋒、奉為至寶的斬龍臺,其實就是字面意思,遠古天庭兩座行刑臺之一的斬龍臺,在登天一役被劍修斬碎,墜落人間,四散天地間,龍脊山那片石崖,就是最大的一塊,古蜀地界因此蛟龍繁衍,劍修亦多。劍氣長城那邊也有一塊,如果貧道沒有記錯,就是你那位道侶的家藏?”
“斬龍之人陳清流,就曾在括蒼洞之內練劍多年,可以算是他的證道飛升之地,后來所謂的蟬蛻洞天,其實只是括蒼洞的一部分,就相當于你們落魄山的霽色峰。他在蟬蛻洞天內,一口氣斬殺了訂立生死狀的十四位劍修,其中八個上五境,其中仙人境就有兩位,其余六位元嬰,雖然境界不高,但是每一位劍修本命飛劍的神通,都極適合圍殺,元嬰境劍修殺力高低如何,配合飛劍本命神通,圍殺效果又會如何,你來自劍氣長城,應該最清楚不過了,結果仍是被陳清流反殺殆盡,經此一役,寶瓶洲斷了十余條劍脈法統,由于陳清流是別洲人氏,寶瓶洲的劍道氣運,就開始一蹶不振了。”
這位在兩座天下萍蹤聚散不定的純陽道人,通古博今,諸多典故,娓娓道來,云淡風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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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路上,我們好像都是在翻書看他人,不知何時,才能成為他人仔細、反復翻閱的書籍。
記得鄭大風曾經說過一個道理,人到中年,四十不惑,一個人如果到了四十歲,還不信命,要么是實在命好,要么就是不開竅。
不說葷話的大風兄弟,除了模樣丑一點,兜里錢少了點,還是很有幾分獨到風采的。
陳平安誠摯道:“老話說得好,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將來等到呂前輩成功出關,不知能否懇請前輩,為一洲修道之人設法壇傳道業?至于地點,無論是落魄山、披云山,還是南澗國神誥宗、黃粱派婁山,或是寶瓶洲任何一地,都是無所謂的。”
畢竟這位純陽真人,嚴格意義上說,就是寶瓶洲的自家人。
呂喦對此不置可否,只是笑問道:“自家人不說兩家話,先有蟬蛻洞天一役,后來又有斬龍一役,貧道既然是寶瓶洲本土修士,又與諸多龍宮頗有緣法,為何兩次都沒有出手,陳山主難道就不好奇?”
陳平安提起朱紅色酒壺形制的養劍葫,與呂喦那枚紫氣縈繞的葫蘆瓢輕輕一磕,如碰酒杯,只是給了個含糊其辭的說法,“紅塵歷練,修真我證純陽,不昧因果。”
各自飲酒,陳平安擦了擦嘴角,呂喦會心一笑,“言而當,知也。默而當,亦知也。”
陳平安突然笑道:“先前拜訪衣帶峰,聽一位老前輩說修行事,不過就是心關獨過,大家都好。”
呂喦點頭道:“修行是自家事,若是以天地為家呢。”
陳平安沉默片刻,問道:“呂前輩接下來要游歷何方?”
呂喦說道:“打算走一趟北俱蘆洲,貧道曾與白骨真人同游白玉京青翠城,此外別有一番境遇,算是欠了陸掌教一份人情。”
“清涼宗的賀小涼,她作為陸掌教新收的弟子,成為一宗之主,境界一路攀高至當下的仙人,因為她自身福緣深厚,修道資質夠好,所以都算輕松。此次劍仙白裳以閉關作餌,賀小涼性格外柔內剛,一著不慎就會咬鉤,想必生死無憂,但是以白裳的行事風格,這種自行咬鉤之魚,再被他拋入水中時,魚兒是肯定要吃些大苦頭的,只是礙于陸掌教和天君謝實的面子,會對賀小涼留其性命,卻肯定會傷及她的大道根本,跌一境至玉璞是跑不掉的,加上能夠讓賀小涼剛好錯過即將到來的這樁機緣,以后賀小涼再想按部就班躋身飛升境,就不容易了。”
“賀小涼光有一個師兄曹溶,至多再加上顧清崧,即便他們三人聯手,面對一位閉關即可出關的飛升境劍修,還是十分勉強,如此涉險行事,太過托大了。所以貧道打算離開落魄山后,就去北邊看看。”
陳平安點頭道:“賀小涼一定會去找白裳的麻煩。”
呂喦笑著打趣道:“陳山主,你能夠與陸掌教產生這么多的因果糾纏,看遍歷史,屈指可數。只說這一點,就足以自傲了。”
陳平安點點頭,沉聲道:“這些年看了些佛教典籍,經律論之外,其余公案評唱拈古頌古,洋洋灑灑,不下八千,然后我發現一件事,歷代高僧引用陸沉著作中的典故,甚至要比引用所有儒家圣賢加在一起的次數更多。”
“所以不管小看誰,都不能小看這位陸掌教。”
呂喦點頭道:“我們外人再高看陸沉,也未必就是陸沉的真正高度。”
呂喦突然問道:“就不問問看為何會提及這西邊諸山的由來,莫非貧道就只是與陳山主顯擺自己的見多識廣?”
陳平安思量片刻,試探性問道:“是在提醒晚輩,這也是一種……廣義上的‘道化’?”
呂喦點頭道:“這可能就是道門與佛家的根祇差異之一。”
陳平安微皺眉頭,繼而心中豁然,只是又起疑惑,畢竟大乘佛教亦有“無眾生不得成佛”一語,剛想言語,呂喦便笑道:“這只是后世祖師禪的調和法之一,與更早的如來禪關系不大。”
崔前輩曾經給過一個說法,純粹武夫,七境八境死家鄉,九境山巔死本國,十境止境死本洲。
而這位道號純陽的呂祖,曾經已經一只腳跨入十四境門檻卻自己退出門外的道門真人,當初選擇遠游青冥天下,就很好解釋了。
只需將前理反推即可。
一直在偷聽山頂這邊對話的某位貂帽少女,聽得暈乎乎,你們到底在聊個啥。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收起養劍葫,側過身,拱手抱拳,神色肅穆道:“晚輩倒是有一大問,斗膽與前輩請教。”
呂喦面帶微笑,擺擺手,示意陳平安法不傳六耳。
陳平安心中悚然,竟然沒有絲毫察覺到謝狗在偷聽,因為方才在山頂設置了一座類似袖珍劍陣的禁制。
呂喦雙指并攏,看似隨意輕輕一推。
便有一縷并未劍氣的粹然劍意,與天地融合,早就在這邊守株
待兔了,結果被道人推回登山道路那邊。
不過與此同時,山路那邊亦有一縷隱蔽劍氣,被謝狗伸手推回山頂這邊。
呂喦調侃道:“你們兩個算不算禮尚往來?”
陳平安略顯尷尬。
呂喦正色道:“你在桐葉洲那邊,是不是已經兩次試圖躋身玉璞境未果?”
陳平安點頭道:“心魔出乎意料,我怎么都沒有想到會是以這種方式出現,第一次是措手不及,第二次是自以為能夠憑借祈雨篇在內的六種解決方案,結果還是不成。”
呂喦笑道:“繡虎確實給你出了個不小的難題。”
陳平安苦笑道:“浩然天下,如果因為我的重返家鄉,而提起劍氣長城,就需要一個上五境的末代隱官。”
所以當年造化窟一覺醒來,在劍氣長城那邊都還是元嬰境的陳平安,就莫名其妙成為了玉璞境。
這其實是崔瀺給了陳平安一個介于真偽之間的玉璞境,說真,在于陳平安的確屬于靠自身打破瓶頸,躋身的玉璞,只不過陳平安自己忘記了那個具體過程而已,說偽,則是陳平安的心路,因為被崔瀺抹掉記憶,出現了一段空白,長遠來看,就是極大遺患,不過崔瀺的解決方案,再簡單不過,等著未來的師弟自己跌境再重返玉璞即可。
至于陳平安的境界一跌再返,期間會不會橫生枝節,引發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崔瀺大概是全然無所謂的。
大概在繡虎看來,如果這種小事都處理不好,就不用去青冥天下自取其辱了。
呂喦也不細問心魔為何,只是提醒陳平安再慎重些,不要急于恢復玉璞境,然后很快就岔開話題,“畢竟人言可畏,眾口鑠金,崔先生的做法,無可厚非,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是不是玉璞境劍修,是一道分水嶺,是,提到陳平安,便多是溢美之詞,最壞至多調侃幾句,捏著鼻子說你是年輕有為,老大劍仙敢于用人,可若只是元嬰,浩然天下對你個人,甚至對整個劍氣長城的觀感,就要變了。”
世事繁多,生活不易,多是看過一個熱鬧再等下個熱鬧而已,哪有那閑工夫去求個究竟,人心不古,古人之心,就在于求學不易,得了一兩個道理,就愿意開掘極深,當然今人也有今人的優勢和長處,這就是兩條道路了,古人從一到萬,反證其一,就像道門所謂的人法地地法天道法自然,今人從萬到一,就像佛家所說的法門無量誓愿學,最終得見不二法門。比如先生在京城人云亦云樓那邊,就曾不由得感慨,要說書上的道理和學識,只談廣度不提深度的話,豈是前賢們能比的?那么是不是現在隨便從書院拎出個讀書人,再丟到萬年之前,估計都能讓當初那撥“書生”一個個跑來虛心求教?
陳平安點點頭,當然能夠理解這種差別,只是這里邊的艱辛,可謂有苦自知。
以至于陳平安甚至猜測,當下試圖打破元嬰境瓶頸遇到的那個“心魔”,極有可能,本該是自己在飛升境后,再試圖躋身十四境,才會遇到的某種心關。
呂喦笑道:“陳山主有個好師兄啊。”
陳平安無言以對。
呂喦重新別好葫蘆瓢,轉頭瞥了眼北方,略帶幾分譏諷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白裳與那田婉暗中勾結,試圖操控一洲劍道氣運流轉,也就是雙方最終未能得逞,不然貧道如今重返寶瓶洲,可不介意什么飛升境的劍修,什么鄒子師妹的身份。”
貧道又不是吃素的。
連同謝狗在內,先前與純陽真人同桌喝茶的這撥人,其實在陳平安他們率先登山后,覺得喝茶也喝飽了,就開始登山賞景,其中只有岑鴛機是繼續練拳走樁,反而要比仙尉、周米粒他們速度更快。
這么多年過去了,千篇一律的走樁,她也不覺枯燥乏味。今日被那位純陽真人道破天機,岑鴛機就更有斗志了。
朱衣童子騎乘在白花蛇之上,頭一遭翻山越嶺不累人,不算違禁之舉嘍,因為陳山主與那外鄉道士登山之前,約莫是憐惜自己的勞苦功高,閑聊許久,還專門降下一道山主法旨,允許這個自號“赤誠”的香火小人兒,與那條被小家伙取名為“白虹”的白花蛇一同登山游玩,以后再來落魄山點卯,仙尉道長都不會攔阻他們上山。
朱衣童子到底是講江湖義氣的,硬著頭皮,幫忙將那條棋墩山白花蛇引薦給山主大人,上次與陳山主一起趕路返回落魄山,都沒來得及正兒八經介紹“白虹”,結果今天得知白花蛇暫名“白虹”之后,陳山主還很是表揚了香火小人一通,說取名本事不小,因為依循儒家《禮記》的月令篇記載,季春之月,也就是暮春時分,一年春天的尾巴上,自古有那“虹始見,萍始生”的說法,虹為天地二氣交匯、陰陽激燿生成,凡日旁氣色白而純者,即為虹。如果不是已經被自己這些外人知道了白虹這個名字,不然將來煉形成功,把“白虹”拿來當做真名都是很好的。
白花蛇早已開竅通靈,聞言大喜,只是暫時還無法出聲言語,連忙晃了晃頭顱,朱衣童子心領神會,就問山主大人,白虹想要用這個真名,她特別喜歡,只是如今被外人點破了,又非她自己親自取名,若是拿來作為真名,有無山上忌諱,會不會無法獲得天地封正認可,反而經常遭天譴挨雷劈啊……
陳平安當時笑望向身邊的純陽真人,呂喦撫須點頭,笑言一句,山中精怪取名不易,既不可真名過大,承載不住反受其咎,道路過寬,反而自迷心性,不知何去何從,也不可過小,最好還要與一地山水相契合,若是你不擔心落魄山這邊有人泄露天機,最后鬧得路人皆知你的真名,那么叫白虹,倒也無妨。
陳平安便拱手笑道:“落魄山陳平安,在此預祝白虹道友煉形成功。”
呂喦單手掐劍訣,微笑道:“虹洞青天,陰陽燿日,壯士挺劍,氣激白虹。純陽呂喦,預祝白虹道友成功煉形,修行順遂。”
一直冷眼旁觀的謝狗嘖嘖稱奇,一條比螻蟻都不如的白花蛇,三言兩語,就賺取了一份好大造化。
“白虹”這個名字,是朱衣童子隨口胡謅而來,再到陳平安牽線搭橋,有意讓純陽道人來順水推舟給出答案,最終由呂喦親口認可“白虹”堪任真名。
這就像青冥天下那邊道門法統的符箓與符印之別,一張符箓之上,加蓋一方真人法印,便可威力暴增。
符箓執掌于法官之手,如一座衙署內的胥吏,真人仙君如統領眾人的一衙主官,加蓋官印的法令才可頒布,名正言順。
冥冥之中,這條棋墩山白花蛇的真名一事,就像純陽真人來做主“鈐印”,落魄山陳平安擔任見證人,陪同簽名花押,為次。
在這里邊,藏著彎來繞去的好些學問呢,就這么件小事,謝狗就可以看出陳平安這家伙心思有多重,城府有多深,呵,
也難怪如今蠻荒天下,那幾個補缺王座的飛升境,都對年輕隱官念念不忘,總想著文廟亞圣都能夠從青冥天下拐來個元雱,白澤怎么不干脆從浩然天下直接將那陳平安套了麻袋,再將其丟到脂粉窟里,英雄難過美人關,生米煮成熟飯,可不就是自家人了。
在謝狗悄然收攏那縷劍氣之時,這會兒道號“赤誠”的小家伙,盤腿而坐在白花蛇背脊上邊,“騎高頭大馬”,很有睥睨天下的氣勢,不由得感慨道:“仙尉道長,你官兒不大,偏偏規矩最多,你再看看我們陳山主,多和藹多親切,萬事好商量,你這個當看門人的,就不慚愧嗎?”
落魄山,最大的官,就是陳山主了。
那么最小的官帽子,估計就是仙尉道長的這個看門人了吧。
仙尉沒好氣道:“我慚愧什么,宰相門房三品官,職責所在,平時不難纏點,難道就任由阿貓阿狗隨便登山嗎?”
仙尉低頭看著朱衣童子,笑瞇瞇道:“當大官的,確實表面上都平易近人,和藹可親,那只是因為跟你根本犯不著如何疾言厲色,等你再升官幾級,有機會跟陳山主多接觸,就會明白一個道理。”
朱衣童子焉兒壞,已經準備好小賬簿了,卻故意滿臉訝異,催促道:“哦?啥個道理,怎么講,等我官當得大了,就會如何?”
仙尉說道:“就會發現,我們山主是真的平易近人。”
朱衣童子未能得逞,朝仙尉道長豎起大拇指。
謝狗翻了個白眼,我了個乖乖,落魄山風氣真是可以。
那條早就能夠煉就人形、卻遲遲不肯煉形的騎龍巷左護法,屁顛屁顛跟在貂帽少女身邊。
它怕裴錢,是有一百個理由的,往事不堪回首。
但是它自然而然就親近這個貂帽少女,卻像是毫無道理的事情。
不然總不能是因為對方名字里邊有個“狗”字吧。
來到山頂,貂帽少女瞧見了欄桿旁的那兩個身影,就想湊近多聊幾句,主要還是那個道號純陽的道士,讓謝狗覺得不簡單,很不簡單,得問一件事,對方是否去過那座“火陽宮”,不同于各座天下、福地的明月各異,后世大修士都可以建造長久道場,即便是在萬年之前,也有無數“月戶”得以躋身其中,唯獨在一輪輪大日之中,萬年以來,從無任何一位修士敢說自己是主人,境界高如白景,在蠻荒天下那輪驕陽
之中,她依舊都只能算是“暫住”。
這就涉及到了一樁內幕,因為即便日月皆是某尊高位神靈“摹拓”而成,但是后者更趨于實相,前者卻更為玄妙,數量在天外不計其數,但是最大的玄妙,就在于所有懸空太虛中的“大日”,都可以通往那座唯一的“火陽宮”,即便是舊天庭成為了遺址,這座宮殿依舊存在,完好無損,只是不同修士去往同一座火陽宮,都好像被自動分流了,去了“位于”不同光陰長河的河段內,唯一勉強可以稱之為共同點的地方,就是后世修士踏足火陽宮,都不曾碰到過那位真正的主人,相信也沒有誰愿意見到對方。
人間避暑地,天上廣寒殿,混沌鑿開元氣窟,老龍獨占水精宮。
龍宮水府皆喜好構建水精宮,人間三伏節,此地十分秋,故而被仙家譽為清涼國。
而那座丹霄絳闕火陽宮,如今被道家說成了帝室之一,在謝狗看來,也不算胡說八道。
至于上古龍族,是否證道的門檻之一,就是能否去火陽宮聽真人傳授道法。
謝狗看得出來,這個呂喦,與上古蛟龍淵源不淺。
周米粒見謝狗挪步,好像要去好人山主那邊,趕忙攔在路上,立即覺得不妥當,就趕緊側過身,輕輕扯住謝狗的袖子,壓低嗓音,神色著急道:“謝姑娘,好人山主要與呂老神仙談正事,謝姑娘等會兒再去,不急不急,稍等稍等。”
謝狗抖了抖手,然后雙臂環胸,轉頭看著那個跟白發童子差不多個頭的小水怪,“右護法好大的官威啊。”
小米粒撓撓臉。
陳平安也是雙臂環胸的姿態,背靠欄桿,看著那個好像記性不太好的貂帽少女。
黃帽青鞋綠竹杖的小陌,憑空出現在謝狗身邊,先與純陽真人點頭致意,再伸手按住謝狗的肩膀,力道不輕,出聲提醒道:“謝狗!”
謝狗抬起手,就要去摸小陌的手背,結果被小陌立即抬起手肘抵住臉頰,貂帽少女不怒反喜,咧嘴嘿嘿一笑,使勁歪頭,含糊不清道:“你來了啊,我跟右護法鬧著玩呢。”
小米粒咧嘴而笑,使勁點頭,是啊是啊,咱倆鬧著玩呢,哈哈,小陌先生你的道侶謝姑娘,兩頰酡紅可喜慶,個兒還挺高哩。
小陌收回手,揉了揉眉心。
都不知該如何跟小米粒解釋自己跟白景的關系。
陳平安朝小米粒招招手。
小米粒飛快跑去,一個站定,陳平安掏出那枚暫不知名的水符,笑道:“是呂前輩送你的,別客氣,收下吧。”
小米粒一臉難為情,與呂老神仙鞠躬致謝,連忙打開棉布挎包,小心翼翼將那張符箓請入自家“祖師堂”內。
了不得了不得,麾下又得一員大將!
呂喦捻須笑道:“此符名為‘龍門’,是貧道自己獨創的,算不得什么化腐朽為神奇的大符,就是將來去白帝城那邊,憑借此符,可以持符直接進入黃河小洞天。”
小陌笑了笑,這要是還不算大符,天底下的大符就太少了。
不愧是一位被公子敬稱為“呂祖”的得道高人,還能夠與至圣先師一起現身鎮妖樓。
謝狗幽幽嘆息一聲,要說羨慕不至于,一張可以讓天下水裔直接跨過那道龍門的符箓而已,可問題是這張符箓之中,蘊藉著“純陽”二字真意如……兩尊門神,小水怪手持此符,遇到緊要關頭,越是山巔修士,越知曉輕重利害,無異于遙遙與這位純陽道人問道或是問劍嘛,后果自負。
小米粒笑得合不攏嘴,暖樹姐姐,景清景清,泓下供奉,云子……珍貴符箓只有一張,好像不夠分。
陳平安伸手按住小腦袋,笑道:“別想著送人,自己留著用。”
小米粒拍了拍棉布挎包,開心道:“要是不送人,就不舍得用,要好好珍藏的!”
先前在青衫渡,一大一小嗑瓜子,黑衣小姑娘坐在石頭上,悠哉悠哉晃著腳丫,陪著客人一起閑聊,落魄山和青萍劍宗的事情,是絕對不多說半句的,她的江湖經驗老道得很嘞,只是擔心那位前輩覺得無聊,所以她就只是聊了些自己的小事,無非是看崖外胖胖瘦瘦朵朵白云路過家門口,就幫它們一一取個名字之類的。純陽道人便笑著說一句,門外榮辱排隊過,困窮之后福跟隨,家教門風之所以重要,就是可以讓人吃得住苦,接得住福。小姑娘覺得很有道理,輕輕鼓掌。然后就試探性說,純陽道長,我有個朋友,只是山上的朋友啊,她的境界太低了,但是山頭又很大,所以我這個朋友出門在外,總是膽子跟本事一樣小,咋個辦……
此刻謝狗站在小陌身邊,一本正經道:“小陌,我在路邊行亭,跟山主大人偶遇,聊得賊好,你家公子與我聊得真是投緣,他還主動請我喝了一壺酒呢,這可不是我瞎編胡造的,你要是不信,等會兒可以自己問你家公子去,咱們山主還邀請我回落魄山呢,不然就我的風骨和犟脾氣,能自個兒跑回這邊自討沒趣?在行亭里邊……對了,小陌你別誤會啊,千萬別多想,雖說是孤男寡女的,但你信不過我,也要信得過你家公子嘛,總之咱倆當時在行亭那邊,就是正兒八經切磋學問,相處下來,喝了頓酒,那叫一個相談甚歡,我覺得山主這個人真不錯,值得仰慕,家境出身是差了點,但書上不是說了個道理,無限朱門生餓殍,幾多白屋出公卿?看看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好些個高門子弟,也就是跟小富小貴稍微沾點邊,就不拿正眼瞧人了,想來前程有限,但是咱們山主不一樣啊,都這般憑本事掙來的一份家大業大了,還是不動如山的,年紀輕輕,穩重,必定厚福無疆!我算是琢磨出個道理來了,天底下真正聰明子,言語木訥優容,深計遠慮,所以不窮!小陌,你挑人的眼光不孬,這就證明我挑人的眼光更好,對了小陌,我最近讀書勤快,學問暴漲,才情如泉涌,擋都擋不住,你聽聽看,給點評點評,事先說好,亦詩亦詞,如那蘇子寫詞,別開生面,條框是絕對拘不住人的,也學你家公子,格律暫且擱一邊,客子光陰詩卷里,彩筆題桐葉,佳句問平安。杏花消息雨聲中,又逢新年春,更有好花枝!你要是喜歡,就拿去用,詩詞中嵌有‘平安’二字,你家公子聽了肯定喜歡……”
小陌一開始是打算裝聾作啞的,越聽到后邊越別扭,實在是忍不了,黑著臉說道:“你到底要從朱先生那邊剽竊多少學問?!”
謝狗學那右護法撓撓臉,干笑道:“文字就那么多,我們讀書人抄東朝西的,都是相互借學問不用還的,咋個能叫剽竊呢。”
一個雙手負后的佝僂老人,笑瞇瞇剛走上臺階,駐足片刻,聽到謝狗最后那句話,老廚子就立即退回去,打道回府,溜之大吉。
小陌,謝姑娘,你們倆只管卿卿我我,我去炒我的菜。
小米粒眼尖,看到了老廚子的身影,立即與好人山主和純陽道長告辭一聲,中途再與小陌先生打了聲招呼,一路飛快跑到朱斂身邊,一起走下臺階,她拍了拍棉布挎包,再伸手擋在嘴邊,小聲說道:“老廚子,有寶貝。”
朱斂忍住笑問道:“啥寶貝,能吃么?”
小米粒雙腳并攏,蹦跳著下臺階,哈哈笑道:“猜個謎語,走路囂張,妖魔心慌!”
朱斂恍然大悟,“原來是一張寶塔鎮妖符啊。”
小米粒嘿嘿笑道:“不一樣,我這張叫龍門符。裴錢可寶貝她那張寶塔鎮妖符啦,以前我想要見一面都難哩。”
裴錢小時候,好像只有心情不好的時候,才會將那張符箓拿出來,貼在額頭上邊,吹著玩。
朱斂笑著點頭,當年的小黑炭,一遇到害怕的事情,就喜歡往自己腦門上貼符箓壯膽,不然就是走累了,啪一下,就拿出那張符箓,美其名曰給自己增加了至少一甲子內功,用那會兒裴錢的話說,就是我腦門上頂著一棟宅子,大搖大擺行走江湖,走路怎么會累呢?跟在師父身邊,一起翻山越嶺,騰云駕霧!
對啊,怎么就長大了呢。
朱斂帶著小米粒,來到一棟宅子外邊,敲門而入,庭院內有人正在練習劍爐立樁,睜開眼,笑道:“朱先生,右護法。”
朱斂點點頭,神色玩味道:“趙樹下,你從明天起,終于要拜真佛了。”
趙樹下聽得一頭霧水。
小米粒嘴唇微動,提醒趙樹下那個答案。
因為來時路上,老廚子跟她說了,好人山主要正式以師父身份,人生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為弟子教拳了。
趙樹下瞬間緊張起來。
朱斂笑道:“趙樹下,緊張就對了,畢竟小三十年,有資格在竹樓二樓學拳,只有三人,我相信以后也多不到哪里去,甚至說不定第三人,就是最后一人,所以要好好珍惜。”
三人學拳于竹樓二樓,陳平安,裴錢,趙樹下。
陳平安和裴錢,先后與崔誠學拳。從明天起,趙樹下就會與陳平安學拳。
竹樓二樓,教拳與學拳,總計四位純粹武夫,結果就有三位止境大宗師!
因為朱斂有一種直覺,眼前趙樹下,就會是山主陳平安在拳法一道的關門弟子。←→新書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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