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夫辛苦,最新天下十人墊底,雖說是墊底,卻與那些候補拉開了明顯的距離。
一向清凈的山頭,近期難得如此熱鬧,熱鬧得一向沒什么情緒起伏的辛苦,都覺得有點煩了。
最先登山的練氣士,是一個叫陸臺的家伙,牽了條不知道從哪個鄉野路邊順來的土狗,取了個大名叫陸沉,小名昵稱六兒。
跟陸臺一起登山的女子,叫袁瀅,道齡很短,身份卻很不簡單,如果不是竹海洞天出了個少女歲數的純青,那么當初數座天下的年輕候補十人,她就是最年輕的那個。
一座山頭,禁制就是武夫辛苦的一身拳罡真意。
而且這份拳意,與日月輪轉晝夜變化契合,白晝拳罡陽剛雄渾,月光如水潑地之時,便轉為拳罡陰柔細密。
一般來說,只有飛升境修士和止境武夫才能登山。
當然也有例外,約莫是苦心人天不負,這些年有幾人境界不算高,還是偷摸上山了,當然跟辛苦不愿傷及無辜有關系。
《種菜骷髏的異域開荒》
對于人間生靈,武夫辛苦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親近心。除了人,尤其是修士。
辛苦在此結草廬獨居,這個不修邊幅的青年武夫,身材消瘦,滿臉絡腮胡,邋里邋遢,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往哪里而去。
年幼時,好像開竅記事了,之前的所有記憶都是一片空白,懵懵懂懂走在秘州平原,只因為一抬頭就可以看到那座高山,心生親近,就一路走到弱水之畔,也無半點疲憊之感,孩子是很久以后,才知道自己的奇怪,原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呼吸即煉氣,只是徒步行走就有拳意自行上身,不斷壯大,好像沒有盡頭。
平時唯一的愛好,就是制墨,這個過程,不耽誤辛苦練拳。
先前就在辛苦的眼皮子底下,神仙道侶一般的年輕男女,帶著一條狗登山了。
辛苦起先對此沒有上心,不管是什么仙家手段,既然能上山就是本事,只要別在閏月峰逗留太久,辛苦一般都不會管。
只是瞥了眼那個白衣飄飄的英俊男子,好像是陰神出竅遠游的狀態。
至于一旁那個長得好像還不如男子好看的年輕女修,看得出來,資質不錯,按照陸沉的說法,總有那么一小撮天之驕子,別人都是爬山,他們是“山來就我”。
山中古松蒼翠成林,走在道上,訪客衣袂皆綠。
袁瀅驚嘆不已,“哇,好風景,好看,真是好看。”
陸臺一手牽陸沉,一手持綠竹杖,打趣道:“你好歹是柳七曹組教出來的唯一嫡傳,瞧見了風景,就只會哇哇哇?”
袁瀅笑瞇瞇道:“這不是有你在嘛,輪不著我拽文。”
她如今才二十多歲。出身詞牌福地,別稱“詩余福地”,袁瀅有兩個師父,柳七和曹組,都是來青冥天下游歷的浩然修士,師父們都已經回家鄉了。袁瀅雖是玉璞境,卻不是道官。她登榜的時候,還沒有到二十,從柳筋境一步登天,直接躋身玉璞境。
跟陸臺,前些年在一處市井渡口魚市附近,合伙開了一家酒樓,袁瀅一直以老板娘自居,誰喊她老板娘,一律打八折!要是誰問她啥時候辦喜酒,六折!
他們就這么一路閑逛到了閏月峰頂,當時辛苦正在一件茅屋內打造松煙墨,陸臺就懷捧綠竹杖,斜靠門口,只是笑,也不說話。
袁瀅性格跳脫,直奔山崖附近的那處亂石堆,其中一片奇石浮寄它石之上,以紅漆崖刻“延壽道場”四個大字,在山巔,被譽為“道祖歇腳處”,袁瀅腳尖一點,身形飄向這塊墊腳石,在上邊蹦跳了幾下,她自顧自哈哈大笑起來。
陸臺笑道:“自我介紹一下,來自浩然天下的中土陸氏,姓陸名臺,境界很低,但是人很風趣,解悶的本事,天下有數的。”
那條土狗就乖乖趴在陸臺腳邊。
屋內青年只是坐在桌后專心制墨。
陸臺從袖中摸出一塊墨錠,輕輕丟到桌上,“終南山千陽縣的古松,比你的閏月峰古松材質更好些。事先說好,不是送啊,看過之后,記得還我。”
青年瞥了眼墨錠,點頭道:“確實好,名不虛傳。”
陸臺笑呵呵道:“可以見好就收,你境界高,我就當是支付給你這個地主老爺的一筆租金了。”
青年搖搖頭,只是聚精會神,反復搗練煙料團。
陸臺問道:“在山上,除了自釀的松花酒,有吃的嗎?”
看架勢,就只能是松子山芋和茯苓之類的,口味會不會太清淡了些?
辛苦默不作聲。
陸臺瞥了眼擱放在桌上的一支老舊竹笛,隨口問道:“還是打不過那個林師?”
辛苦置若罔聞,光線陰暗的屋內只有杵打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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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狗悶悶出聲。山上伙食差了點,有點無精打采的。
辛苦抬起頭,疑惑不解。
你一個陸氏子弟,跟自家老祖宗較這個勁做什么。
在那之后,陸臺就死皮賴臉留下來了,辛苦不是沒有猶豫,好言相勸沒用,下逐客令還是不管用,就跟拎雞崽兒差不多,將陸臺和袁瀅,當然還有那條土狗,一并丟到山腳那邊,結果陸臺他們又屁顛屁顛登山,辛苦想要給點教訓,那家伙就一個后仰倒地,直不隆冬躺在地上裝死,辛苦難免奇怪,就問他到底想要做什么,陸臺說等人。辛苦問需要等多久,陸臺說最多一個月,辛苦就不再言語。
結果一個月過去了,還是沒有等到陸臺所謂的人。
辛苦覺得這家伙是不是在胡謅個由頭,好在這邊混吃混喝,結果陸臺舉起手臂,雙指并攏,“對天發誓,如果有假,從老祖宗起到我這一輩,全部挨雷劈,天打五雷轟!”
那個叫袁瀅的女修,還在旁邊起哄,嘴上說著轟隆隆。
辛苦就說再讓你待半個月,再等不到,就下山去,以后你們都別想著登山了,信不信由你。
陸臺小雞啄米,答應得很爽快,然后坐在門檻那邊,語重心長道:“辛苦兄,你這閏月峰真不能繼續這樣了,一個個的,仗著身份嚇人境界高,當這是青樓呢,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還白嫖!”
辛苦瞥了眼這個王八蛋,你呢。
陸臺斬釘截鐵道:“我就不走!”
抬起腳,陸沉重重跺腳,“落地生根,不挪窩了。”
屋內辛苦淡然說道:“那你還是白嫖吧。”
陸臺一拍掌,“我就說辛苦兄與我是一般妙的人,這么投緣,不拜個把子真是可惜了。”
辛苦說道:“只差一天了,再等不到人,就別怪我不客氣。”
陸臺點點頭,竟然燒香去了。
不知是誤打誤撞還是怎的,第二天真就有人登山,而且不止一個。
辛苦難得走出茅屋,跟陸臺在崖畔并肩而立,望向山腳那邊。
袁瀅蹲在不遠處,逗狗玩呢。
上山之人,有三個,陸臺笑著幫忙介紹起來:“白玉京玉樞城的張風海,只差半步的十四境,等到大雨傾盆時節到來,估計他就跨過剩余半步了,厲害吧。走在張風海屁股后頭的,是天下候補之一的散仙呂碧霞,說是聶碧霞也行,差一點就是圓滿的飛升境巔峰。境界最低,反而跟張風海并肩而行的,是仙杖派女子祖師師行轅,道號‘攝云’……哇,真是大美人唉。”
袁瀅立即站起身,跑到陸臺身邊,“哪里哪里。”
陸臺伸出手指,指向山路上,張風海身邊的一個女子,她身材苗條,卻是頭別木釵、麻衣草鞋的裝束。而且因為在鎮岳宮煙霞洞內,常年勞作的緣故,讓她顯得肌膚黝黑,要說美人,確實沾邊,但是從姿容俊美至極的陸臺嘴里說出來,好像就有點名不副實了。
師行轅是三者當中境界最低的,所以無法知曉山巔那邊的對話。
呂碧霞卻抬起頭,舉目望去,結果那個雌雄難辨的家伙,就跑路了。
她在青冥天下消失已久,長久借住、或者說隱匿在“師行轅”魂魄中。
至于師行轅,是自己變著法子進入的煙霞洞。
離開那座囚牢,師行轅當然暗自慶幸,她這輩子都不想故地重游了。
在那座煙霞洞內,師行轅的仙人境,已經被一點點消磨到了玉璞境。
唯獨有一點遺憾,就是那塊長勢喜人的麥田,收成要比往年好三成,再見不著了。
陸臺蹲在地上,揉著土狗的腦袋,抬頭笑道:“辛苦兄,不如我們打個賭?”
辛苦搖搖頭。
陸臺就是個話癆,哪怕不搭理他,都能一直絮叨下去,相處這么久,辛苦還是沒能習慣。
陸臺就換了個法子,跟那個張風海打了個賭,賭他一定可以心想事成,成了之后,就得答應他陸臺一件小事。
張風海毫不猶豫就答應此事。這位主動舍棄白玉京道官身份的修士,甚至沒有詢問對方是誰,是什么小事。
陸臺感慨萬分,“不愧是我們張宗主,大氣磅礴,跟著他混,肯定能吃上飽飯!”
之后張風海就走到山頂,先將那“道祖歇腳處”的一片石給打落山腳,滾入弱水中,再去屋內找辛苦談事情。
別說是師行轅,便是見過大風大浪的呂碧霞和一貫心大的袁瀅,都大吃一驚。
唯獨陸臺的驚嚇模樣是假裝的,朝張風海的背影伸出大拇指,“張宗主,霸氣無匹!”
辛苦坐在桌后,身前桌上是一排成型的十萬杵墨錠,張風海雙臂環胸,斜靠門口,說道:“我打算以閏月峰作為宗門選址所在,你覺得呢?”
辛苦皺了皺眉頭,“等你躋身了十四境再來談這個。”
張風海說道:“你不用當宗主,你也不合適當,當也當不好,所以你只需要在宗門譜牒上邊掛個名即可,我來當宗主。”
辛苦站起身。
張風海笑道:“
先別生氣,在道祖散道之后,青冥天下,還有一場變天,你躲不掉的,與其等,不如爭先。”
辛苦問道:“你跟陸臺是事先約好的?”
張風海搖頭道:“頭回見。”
陸臺扯開嗓子附和道:“天地可鑒!”
辛苦冷笑道:“如果沒有記錯,道祖親口說我有三寶持而寶之,在慈在儉,在不敢為天下先。”
張風海沉默片刻,“你這個人腦子有點不靈光。”
陸臺跳腳怒道:“張宗主你放肆,不許這么說我家辛苦兄!”
張風海笑道:“不過你的脾氣是真好,這都能忍他這么久。”
陸臺趴在窗臺那邊,解釋道:“我們張宗主的意思呢,不復雜,是說他已經脫離白玉京了,連玉樞城道牒都不要了,如今是不是道士,都兩說呢。然后就是道祖說的金科玉律,擱在青冥天下,誰都適用,都得聽,不服氣也得忍著,最好是心服口服,但是只有你做什么都半點不辛苦的辛苦,可以不用管,唯獨是你,恰好是你,所以我才來這里,張宗主是一樣的理由,不過我私心更重,就只是想著有個闊氣的待客處,以后跟朋友重逢了,有面子。張宗主就很……公道了,是要代替道祖,讓他覺得不對的某些事一一步入正軌。”
呂碧霞深呼吸一口氣。
師行轅更是道心不穩。
如果不是那個家伙道破天機,她們其實根本不知道張風海到底想要做什么。
山頂唯有松濤陣陣如潮水。
還是那個家伙打破沉默,“張宗主,畢竟是道祖歇腳處,咱們還是把那片石搬回原位吧。你要是覺得沒面子,我可以喊上呂姐姐一起去弱水撈石頭。”
聽到這番混不吝言語,呂碧霞和師行轅,還有袁瀅,幾乎同時松了口氣。
辛苦說道:“等你躋身了十四境再來談此事。”
張風海點頭道:“可以。”
其實是同樣一句話,兩個意思了。
先前是說等張風海十四境了,再打一架。
現在辛苦的意思,則是你如果能夠躋身十四境,就有資格在此閏月峰,開宗立派。
陸臺搓手道:“好,談攏了就好,得慶祝慶祝,不如我們殺狗吃肉吧,大冬天燉狗肉,那滋味……”
袁瀅第一次與陸臺有不同意見,瞪眼道:“陸臺!”
陸臺笑容燦爛道:“就是看你們一個個這么悶,開個玩笑,解解悶,看把你緊張的。”
之后兩撥人就算在這邊住下了。
有陸臺在,雙方很快就混熟了。
大概除了白玉京,天下此處最近月。
這天夜幕中,陸臺拉上辛苦,眾人很隨意挑選一塊石頭坐在上邊,各自喝酒,在陸臺的帶領下,開始展望未來。
莫名其妙就湊一堆的六個人,按照先后順序,辛苦。陸臺,袁瀅。張風海。呂碧霞,師行轅。
一座暫時還沒有宗門名稱的山頭,一個純粹武夫,五個練氣士。
按照陸臺的設想,宗主必須是張風海,掌律祖師呂碧霞,負責管錢的,是師行轅。
首席供奉,本該是辛苦。但是這位青冥天下的武道第二人,直接拒絕了。
于是陸沉就毛遂自薦,當仁不讓了。袁瀅就順勢成了次席供奉。
“我們這座宗門,有十個人,足夠了。再多就是養廢物了。師姐姐,你瞪我干嘛,又沒說你。”
師行轅無奈道:“我都沒看你,瞎說什么。”
她確實沒覺得陸臺說了什么難聽的話。
“那就是我誤會師姐姐了。”
陸臺哦了一聲,“我們這座宗門,以后最多最多,總計十一個人。然后每過百年,淘汰掉一人,增補一人。”
“躋身了天下十人、候補十人之列,可以不動。成為天下前十的純粹武夫,也是同等待遇。”
“總有一天,我們這座宗門,就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了,都別愣著了,給點掌聲。”
張風海只是高高舉起酒壺。
呂碧霞面帶微笑,這樣啊,確實有點期待了。
師行轅抬頭望向天邊兩輪明月,神采奕奕,看來自己得好好修行了。
只有袁瀅使勁鼓掌。
結果陸臺說了句大煞風景的言語,“師姐姐,如此皎皎明月夜,把你的肌膚襯托得愈發黑了。”
師行轅氣笑道:“你總跟我過不去,只知道撿軟柿子拿捏,有本事說呂碧霞啊!”
陸臺羞赧道:“這個說法,旖旎了些,容易讓人誤會。”
師行轅嗤笑道:“只會嘴花花的貨色。”
呂碧霞點頭道:“色厲內荏,估摸著沒兩下功夫,就得來句‘容我歇一會兒’。”
陸臺雙手抱拳,“怕了你們,認輸認輸。”
張風海大笑起來。
辛苦繃著臉色,眼中也有些笑意。
陸臺仰頭狠狠灌了一口酒水,抹了抹嘴,“古來圣賢天地之替身。當今豪杰者星宿之顯化。今夜有幸與諸位共飲,不夠不夠,遠遠不夠,相約千年后此月此日再飲,我先醉!”
砰然一聲。
原來是陸臺后仰睡去了。
袁瀅尷尬道:“我這夫君,酒品很好,酒量一般。”
大驪京城的城頭之上,在一個在此賞景的老人身邊,滿頭霧水趕來此地的荀趣停下腳步,拱手道:“下官荀趣,見過洪郎中。”
相貌清癯的老人點頭致意,笑道:“今天臨時把你喊來這邊,是因為有個人剛剛進京,由你露面接待比較合適。”
老人沒有穿官服,事實上,除了參加朝會,這位正五品官位的禮部祠祭清吏司主官郎中,就不太需要那么拘束了。
這屬于大驪官場的特例,京城郎官一抓一大把,只有三個,是最符合既清且貴這個美譽的,除了吏部的考功司和兵部的武選司,就是老人的禮部祠祭清吏司了,名義上,兩位禮部侍郎可以共同決定大驪王朝各路山水神祇的功過考核,但真正管具體事情的,其實還是祠祭清吏司,所以老人的這個顯赫位置,是被稱為“小天官”的。
荀趣以心聲問道:“師父,此人跟陳先生那邊有關系?”
老人點點頭,伸手指向一個走在街上的外鄉青年修士,“他叫曾掖,其實不屬于落魄山修士,但是當年陳平安在書簡湖的時候,一直把曾掖帶在身邊,是青峽島的隔壁鄰居,靠著運氣和自身努力,如今曾掖已經是五島派的掌門了,好歹是一座仙府的頭把交椅,所以他這次入京的路線,刑部那邊的諜報,早就送到了我們的祠祭清吏司。因為他跟陳平安有這么一層關系在,我覺得還是讓你出面,禮部和刑部那邊也沒多說什么,異議不大,一次兩次的,就當是形成一個各個衙門默認的定例,挺好的。”
荀趣笑道:“異議不大,就還是有異議的。”
老人扯了扯嘴角,“各個衙署都在照規矩走,不算什么,誰還沒點私心。”
吳鳶,如今已經是處州刺史,他既是上柱國袁氏的女婿,還是國師崔瀺為數不多的學生之一。
接替曹耕心位置的新任窯務督造官,簡豐,正四品。原戶部清吏司荊寬,前些時候出京擔任寶溪郡太守。
諸如此類,朝廷之上和衙門之間,都是要爭一爭吵一吵的,山水官場更不例外。
荀趣問道:“師父,我這就去見曾掌門?”
老人說道:“毛躁!你就不知道再等會兒?人家才前腳進入京城,你后腳就去攔路,這不是明擺著告訴曾掖,朝廷在盯著他的行蹤?”
荀趣微笑道:“故意這么說的,弟子好久沒有聽到師父教誨了么。”
老人忍俊不禁,前不久,荀趣還只是南薰坊那邊,一個鴻臚寺暫領京城寺廟修葺事務的從九品小官,序班,貨真價實坐冷板凳的芝麻官。
擱在大驪京城,都不叫官。
如今荀趣已經轉任兵部武庫司,升官了,不過此次升遷,倒也不算毫無征兆,早在鴻臚寺擔任序班的時候,荀趣就能夠兼管著京寺務司及提點所官務,再加上那位落魄山陳山主進京期間,都是荀趣跟著,所以只是往上提一級臺階,變成正九品,沒有任何波瀾。
所以荀趣的傳道人,老人在菖蒲河那邊與弟子喝酒的時候,才會打趣一句,陳山主還是不仗義,都不曉得跟吏部打聲招呼,怎么都該連跳三級的,否則都對不起隱官大人的官威。玩笑歸玩笑,在這位職掌禮部祠祭清吏司多年的老郎中看來,荀趣這個年輕人,是注定要在朝廷諸部、衙署之間不斷流轉的,以鴻臚寺作為起步,未來每個位置都坐不長久,長則三五年短則一兩年。
當然官位會越來越高。
這就涉及到了一個荀趣至今都不清楚的內幕,其實是國師崔瀺早就安排好的一幅“升官圖”。
荀趣的直覺沒有錯,喜歡親自過目諸多“小事”的崔國師,不但知道他,而且一直盯著他。
荀趣曾經有一句無心之語,說自己是個“留不住錢的窮鬼”,一語中的。
他是神靈轉世。
所以大驪朝廷,會一直“送窮鬼”。所以二甲進士出身的荀趣,才會鴻臚寺這個出了名的清水衙門待那么久。
老人曾經親口詢問崔國師,當真有用嗎?崔瀺笑答一句,肯定有用,雖說用處不大,不過時日久了,還是相當可觀的。
荀趣拱手告辭,老人還是點頭致意。
大街上,曾掖斜挎包裹,獨自散步,欣賞大驪京城的繁華景象。
曾掖是好說歹說,才讓馬篤宜不跟著自己一起進京。
馬篤宜就開始找各種不是理由的理由,什么曾掌門畢竟是鬼修,在山上多不受人待見啊,你又是去大驪王朝的一國首善之地,沒有她幫著掌眼,就你這種口拙嘴笨的,遇到點事情都解釋不清楚,雞毛蒜皮的小事都容易變成大事……曾掖哭笑不得,一來五島派是大驪朝廷承認、禮部錄檔的正式門派,再者曾掖還有一塊太平無事牌,雖然是末等,但是含金量之高,當真是在這個寶瓶洲都可以太平無事了,有事都會沒事的那種。
馬篤宜也知道是自己無理取鬧了,見曾掖異常堅持,她只得退讓一步,讓曾掖多逛逛京城那座琉璃坊,幫她買些她得手再轉手賣出就能翻倍的書籍、古董。
曾掖稍稍放緩腳步,很快就又恢復正常步伐。
只見道路前方,出現了一個玉樹臨風的年輕人,估計是個京官,當官不當官,曾掖一眼分明,不過這位年輕官員身上的書卷氣更多些。
荀趣拱手,輕聲說道:“曾掌門,我叫荀趣,在兵部武庫司任職,剛剛得到消息,就離開衙署趕來見你。”
曾掖一頭霧水,拱手還禮,因為不清楚對方的具體官職,就沒有多說什么場面話。
路上行人腳步匆匆,荀趣跟曾掖幾乎同時側過身讓路。
荀趣為了避免對方誤會、多想什么,直截了當與曾掖解釋了其中緣由,并且用上了表露練氣士身份的心聲言語,“先前我在鴻臚寺當差,因為跟陳先生的學生曹晴朗,是科舉同年,更是朋友,所以上次陳先生進京,鴻臚寺就讓我負責接待一事,其實從頭到尾沒出什么力,倒是沾陳先生的光,在琉璃坊那邊得了好幾本價格不菲的善本古書。朝廷那邊早就知曉五島派跟陳先生的關系,所以你這次現身京城,鴻臚寺那邊考慮過后,決定還是讓我負責接待,屬于官場上的跨部借調,當苦力,沒工錢的。”
畢竟涉及到一些不為人知的官場內幕,荀趣就沒有完全說實話,終究是人在公門,身不由己。
曾掖再次拱手稱謝道:“有勞荀大人了。”
之后兩人結伴而行,一派掌門的曾掖,一口一個荀大人,荀趣忍不住笑道:“曾掌門,你不用這么客氣,喊我名字就可以了,實在不行,荀兄也行。”
曾掖笑道:“荀大人不也一直喊我曾掌門。”
荀趣點頭道:“那我們就都改口,直呼其名好了。”
曾掖咧嘴一笑,“這敢情好。”
荀趣問道:“到了京城,有哪些地方想去嗎?”
曾掖點頭道:“來之前,列了個單子,小二十個地方,都要好好逛逛。”
荀趣說道:“可有親朋好友和落腳的地方?如果暫時沒有,我可以幫忙安排住處,鴻臚寺官舍,肯定不至于簡陋,但要說有多好,也肯定是沒有的,好處就是不用花錢,京城里邊比較著名的大客棧,我可以帶路,附近就有,但是就我那點俸祿,是絕對不敢夸下海口,說什么包吃包住的話。”
曾掖笑道:“不用不用,陳先生幫忙推薦了個地方,是京城一處仙家客棧,我知道具體地址,打算去那邊住。”
陳先生在信上說了,那座客棧的掌柜叫改艷,去那邊住,同樣可以不用花錢。
除此之外,陳先生還讓曾掖去一條街道,在人云亦云樓外邊的一條小巷口,自報名號,就可以見到一個叫劉袈的元嬰老神仙,和一個出身天水趙氏的少年,還可以讓后者帶著曾掖一起游歷京城。陳先生做事情一向縝密,從客棧到那條小巷該怎么走,在信上都寫得清清楚楚。
曾掖猶豫了一下,再不清楚官場講究,也曉得人家好心好意到了這邊,如果就讓人家打道回府,不合規矩。
不曾想荀趣點頭道:“既然陳先生已經有了安排,那我就不多事了,反正有事,就去武庫司衙署那邊找我。”
荀趣從袖中拿出一只篆刻有“天”字的袖珍劍匣,遞給曾掖,荀趣自己則藏有“地”字匣,便于雙方飛劍傳信。
又派上用場了。
荀趣停下腳步,笑道:“我就不跟著了,逮著機會好忙里偷閑,這就去琉璃坊那邊看書,光看不買惹人煩,得經常換書鋪。”
曾掖試探性說道:“回頭我能不能跟你約個時間,一起去趟琉璃坊,有朋友托我幫忙買書,我哪里懂行,估計只會被坑錢。”
荀趣點頭道:“都是公務嘛。”
曾掖咧嘴一笑,這個在兵部任職的荀大人,跟陳先生有些像,當然只是相像了,天底下就只有一個陳先生的。
荀趣以心聲道:“這個路費怎么算?”
曾掖一愣,畢竟是在陳先生那邊耳濡目染久了的,立即說道:“至少得是三本荀大人看上眼卻帶不回的書籍!”
荀趣笑著拱手告辭。
曾掖拱手道別。
看著荀趣的背影,覺得跟陳先生更像了幾分。
之后曾掖找到那個仙家客棧,要不是陳先生信上寫得詳細,還真不一定找得著,敲開門,有兩位年輕女修負責待客,稍遠點,又有兩位,繞過影壁,還有兩位,她們都很熱情,模樣自然都是俊俏的,鶯鶯燕燕,脂粉堆里似的,言語熱絡,一口一個公子、仙師的,不過曾掖反而有點不自在,猶豫了一下,就沒有說自己是陳先生的朋友,也沒有詢問客棧老板“改艷”在不在,曾掖老老實實交了一筆押金,就算住下了。
在曾掖進入客房后。
改艷正在自己屋內,翹著腿,在翻看賬本,打著算盤,不錯不錯,生意興隆。
隱官大人做生意,果然有幾把刷子,只是幫忙提供了幾個思路,客棧生意就立馬好起來了。
曾掖放好包裹,想了想,又重新挎好,離開客棧,去找那條小巷。
人云亦云樓外的那條小巷,師徒兩個,劉袈和趙端明,有點無所事事,就在螺螄殼道場里邊,一個喝酒,一個嗑鹽水花生。
老人有點遺憾,自打那個陳平安離開京城,自家這條巷子,就沒有那么熱鬧了。
最早是文圣親臨此地,師徒兩個都沒認出來,畢竟與文廟掛像上邊的形象,出入比較大。
后來……禮圣也來了!
虧得趙端明這孩子有眼力,約莫是被雷劈多了,劈出的機靈勁兒,老元嬰才沒有如何失禮。
在那之后,陸陸續續又來了些人物,有些老人做夢都不敢想的,有些是不認識的面孔。
比如巷口這邊,先前還來了個自稱來自龍州槐黃縣的李希圣,跟陳平安是同鄉,這又如何?攔。
在那之前,還有個身材魁梧的老道長,身邊有個小跟班,少年模樣的道童。
這倆師徒模樣的道士,鬼鬼祟祟往小巷里邊張望,劉袈能不攔?必須攔啊。
當然還有白帝城的那個鄭先生。
虧得老修士見過一連串的“大風大浪”了,境界不高,但是修心有成,一顆元嬰道心,磨礪得堅若磐石!
在鄭居中離開后,一老一小,師徒倆面面相覷,大眼瞪小眼。
當時還是老人開口,“端明啊,你好像有點緊張啊,稱呼鄭先生的時候,好像牙齒打顫了?”
少年沒有反駁什么,只是指了指老人的額頭,“師父,趕緊擦擦汗,下雨呢。”
今天老人捻起一粒鹽水花生丟入嘴里,說道:“端明啊,你算一算,還有啥大人物沒來咱們這邊點卯了。”
少年蹲在地上,沒好氣道:“師父,還點卯,你最近有點膨脹了啊,克制一下。”
老人抿了一口酒,咦了一聲,“來人了。端明,睜大眼睛好了,是不是哪位了不得的山巔高人。”
趙端明轉頭一看,是個風塵仆仆的青年修士,搖頭道:“不認識,反正文廟武廟掛像,都沒有對得上號的。”
老人哦了一聲,等到少年低頭伸手去抓鹽水花生,竟然一顆都沒剩下。
曾掖站在巷口,拱手心聲道:“五島派曾掖,曾經跟隨陳先生在身邊一段時日,陳先生讓我來這邊找劉老仙師和趙小仙師。”
劉袈一聽,心情不錯,陳平安這家伙還算有點數,曉得在京城里邊,自己是罩得住的,所以都讓朋友來這邊主動打招呼了。
打開道場禁制,劉袈站起身,拱手還禮,笑道:“小兄弟進來聊。”
曾掖步入這處白玉道場,按照陳先生在信上的交待,跟老仙師說起了自己這趟京城之行的打算。
趙端明開心得很,建議曾掖來都來了,在名單之外的意遲巷和篪兒街都可以一并逛了,雖說沒啥意思,但是不去一趟終究更沒意思。
劉袈撫須笑問道:“曾掖,打算住在哪兒?”
曾掖就說是那座仙家客棧。
劉袈疑惑道:“這么有錢,跑去那邊開銷了?如今京城都在說那地兒,專殺外鄉修士的豬啊,變著法子坑錢,你可得悠著點。”
趙端明使勁點頭,“曾兄,是真的,聽說以前那邊是門可羅雀的慘淡光景,如今不知怎么的,可了不得,往死里殺豬。”
曾掖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劉袈說道:“奇了怪了,陳平安上次來京城,他自己也不住那邊啊,怎么把你騙去那邊花冤枉錢,難道是有抽成分紅?”
趙端明小聲道:“不至于吧,陳大哥可是光風霽月的讀書人。”
曾掖趕緊轉移話題,問道:“劉老仙師,敢問陳先生上次是住在哪里?”
劉袈抬了抬下巴,“離這里就幾步路,市井客棧,寒酸是寒酸了點,但是花不了幾個錢,我看陳平安就住得很習慣。”
趙端明笑道:“聽劉掌柜說,陳大哥還跟從他那邊買了件瓷器。”
曾掖就愈發好奇,想了想,說道:“我去那邊看看。”
劉袈點頭道:“到了這邊,就都隨意。端明這孩子瞧著傻,其實人不壞,就是記得跟他一起走在路上,小心些,尤其是下雨打雷天,盡量離這孩子遠一點。”
趙端明怒道:“師父,有你這么埋汰弟子的?!哪次挨雷劈,誤傷旁人了,啊?!”
劉袈點點頭,“也對。”
曾掖一頭霧水,還是抱拳告辭離去。
等到曾掖離開道場,趙端明一拍腦袋,記起一事,“差點忘了,說好要給那丫頭片子找本書,愁!別說京城了,外邊各地書商早就不版刻的那么一本游記,讓我上哪兒找去嘛,曹耕心這個王八蛋,嘴上說好好好,說是一定會幫我找找看,到現在也沒個消息,也是個不靠譜的……”
曾掖很快就找到那座客棧,老掌柜正拿著雞毛撣子打掃柜臺。
姓劉的掌柜瞧見那個門口的青年,笑問道:“客官,是要住店?”
曾掖已經仔細打量了一番客棧前堂,除了柜臺上的那些瓷器,似乎沒有什么出奇的地方,陳先生先前在此下榻,約莫是離著那條巷子的緣故,曾掖笑道:“就是路過。”
老掌柜點頭道:“無妨無妨。”
既然開門做買賣,來者是客去者也是客嘛。
小巷那邊,一個腰懸油亮酒葫蘆的家伙,斜靠巷子墻壁,舉起手,晃著一本老舊書籍,笑嘻嘻道:“趙端明,過來給曹哥哥磕頭道謝。”
趙端明一把搶過書籍,“道個屁的謝,這么點小事,拖到這么久才辦妥,你怎么當的侍郎大人……你大爺啊!”
原來少年發現那本書籍只有封面是對的,里邊根本就是一本圣賢書籍。
曹耕心打了個酒嗝,伸手按住少年的腦袋,“行了,在路上湊巧碰見,那本書已經送給劉姑娘了。”
趙端明將信將疑,“當真?!”
曹耕心一拍少年腦袋,“一邊玩泥巴去,我跟你師父有正經事聊。”
趙端明一個踉蹌,思來想去,覺得曹耕心這家伙再不做人,總不至于這么耍自己,然后少年就看到那個說是要談正事的王八蛋,開始跟自己師父勾肩搭背,喝起酒了。
曾掖略帶歉意,走出客棧。
既然錢都花出去了,曾掖還是準備住在那座仙家客棧。
街道上,走著一個少女,興高采烈,她竟是一邊走路一邊低頭看書。
哈哈,終于到手了!心心念念這么久的書籍唉。
雖然其實早就看過這部山水游記的內容了,但是有書沒書,能一樣嗎?
以前都是跟朋友去書肆今天看幾頁,明兒看幾頁,不得勁!
成天不著家的少女擔心進了鋪子,又得在老爹那邊挨頓訓,說不好還要雞毛撣子伺候,她就干脆蹲在墻根那邊,翻書看嘍。
少女伸出一只手遮擋陽光,免得看書太過刺眼。
看得入神了,一口氣看完很多書頁,她終于發現不對勁,好像沒太陽了,揉了揉眼睛,抬起頭一看,才發現附近站著一個陌生男子。
好像他的影子剛好擋住一部分光線,卻又不耽誤她借著陽光看書。
她其實大部分的思緒還沉浸在那部的山水故事里,所以抬起頭后,還是有點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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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以前,她估計第一個想法,就是碰到登徒子了,只是上次遇見那個姓陳的自家鋪子客人后,覺得這樣誤會別人,不太好。
少女在看書的時候,喜歡嘀嘀咕咕,自言自語,會說書里的那個陳憑案也太風流了,怎么就可以見一個姑娘就喜歡一個呢。
但是少女喜歡跳著書頁看書,反正內容情節早就爛熟于心了,所以會挑選那些記憶深刻的段落,可能是某些美好的語句,比如書上那句今生智慧,前世讀書得來,來世祥福,今生讀書而去……今天又瞧見了,既然已經是屬于自己的書了嘛,少女就將書頁輕輕打個折角,也可能是某些看著看著就會傷感的內容,比如在故事的鄰近結尾處,書上那個修行鬼道的少年,一直沒有對心愛的姑娘說自己其實喜歡她。
少女眨了眨眼睛。
那個奇怪的男人,不知為何,一直轉過頭,長長久久,望向街對面。
從書簡湖一路走到今天,走到這里的曾經的少年,此刻使勁繃著臉,很努力地不去看她。
可能是自己滿臉淚水的模樣,怕嚇到她。可能是不知道怎么開口,怎么差一點就擦肩而過了呢。
少女啪一聲重重合上書籍,嘆了口氣,可惜這本書沒有續集唉。
那她就更不知道那個少年,后來找到了那個心愛的蘇姑娘了嗎?
她站起身,躡手躡腳就要回家,只是猶豫了一下,少女還是嗓音低低的,與那個又很奇怪的怪人道了一聲謝。
那個人抬起手臂,約莫是擦拭汗水,輕輕咳嗽幾聲,轉過頭望向她,開口第一句話就是“敢問這位姑娘,附近有客棧么?”
少女呆住,咋個辦,可別是個傻子啊!
就這么幾步路,自家客棧的招牌瞧不見么。
少女嘆了口氣,抬起胳膊,用手上的書籍,指了指自家客棧的牌匾,“這里就有。”
曾掖燦爛笑道:“好的,謝了。”
少女總覺得這事兒透著玄乎啊,認真想了想,有了!先不著急回家,她假裝沿著墻壁朝客棧相反的方向走去。
曾掖走向客棧,轉過頭,少女剛好也轉頭。
曾掖停下腳步,沙啞說道:“我叫曾掖。”
少女眨了眨眼睛。
難道跟書上的那個曾掖是同名同姓嗎?
少女猶豫了一下,轉身走向他,揮了揮手中書籍,笑道:“好巧,客棧就是我的家。”
曾掖使勁點頭,“是很巧。”
他們在書里書外,都是一場久別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