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一千零六十五章 江湖寂寥一百年

宋懷抱自說自話,“果然我是對的,能夠死而復生,憑借一點真靈成神,宛如一場大夢初醒,終覺越是冷清寡淡處趣味彌長。”

其實這次“醒來”,他就很想見一見這個隋右邊,此刻他袖內就有個一份名單,上邊寫著的名字,有幾十個,皆是歷朝歷代的紅顏禍水,傾國佳人,絕代尤物。而劍術卓絕的隋右邊,就在前三甲之列。所以此次宋懷抱參加秋氣湖議事,更多還是奔著遇見高君、此地湖君在內的“她們”而來。

宋懷抱嘆息道:“可惜了隋右邊。”

了字讀音作了結之了。

只恨天公不作美,三千艷質埋草野。

可喜天公又作美,各朝美人聚今朝。

只是可惜了隋右邊,不在他心中朝朝暮暮的佳人之列了。

這個卿本佳人奈何作婢的隋右邊,既然投靠了那座落魄山,那她在那落魄山,可別又是道侶又是姘頭和面首啊。

一想到這個,他便伸手捂住心口,唉聲嘆息起來。

懷復問道:“這個落魄山實力如何?在寶瓶洲和浩然天下,分別屬于第幾流的仙府?”

高君搖頭說道:“落魄山底蘊之厚,深不見底。雖然我在落魄山做客多日,但是始終未能窺得全貌,只說一個……不是特別在意修行的青衣小童,好像就是一位元嬰境的得道水蛟。但是這位一位駐顏有術的仙師,在落魄山那座集靈峰祖師堂之內,據說座位并不靠前,地位不高不低,一般吧。”

那個青衣小童,每天當真就知道找人喝酒啊。

這讓高君怎么說理去,解釋起來就很費勁了。

記得對方平時走路喜歡摔著兩只袖子,這要是擱在自家湖山派,走路都沒個正形,何談修道,身為練氣士,如此不珍惜光陰,恐怕早就挨訓,被師門長輩罵得頭點地了。

不過那青衣小童,每次見著高君,說話還是很客氣的,雖不停步,也會拱手行禮,笑容燦爛,不吝溢美之詞,都會老氣橫秋說上幾句漂亮話。

之所以知曉陳靈均的真實境界,還要歸功于某次在那個老廚子飯桌上的閑聊,她聽了一耳朵。

青衣小童一拍桌子,老廚子,你說話別這么不中聽,對陳大爺放尊重點,別不把元嬰當盤菜!

不等老廚子說什么,只是被那個叫暖樹的小姑娘一瞪眼,陳靈均就焉了,全無半點氣勢可言。

至于落魄山上,其余練氣士的境界高低、修為深淺,高君上哪里問去。

高君心知肚明,披云山山君府給她看過的每一份山水邸報,都必然是經過山君魏檗精心篩選過的。

玉牒上人臉色陰沉問道:“好像一直沒人問正事,高掌門又好像忘記說了,那就只好由我來開口問高掌門了,敢問那座落魄山,具體有多少待在山中修道的練氣士?寶瓶洲又是怎么個景象?”

高君神色復雜,說道:“落魄山練氣士不多,不到半百。至于寶瓶洲,昔年號稱百國之洲,卻是浩然九洲疆域最小的一個。”

玉牒上人差點沒忍住要破口大罵,只是最小的一個洲,就能夠擁有百國林立的景象了?那么擁有九洲的浩然天下?!

家鄉這邊,才是四國之地。

高君解釋道:“外邊山上有個說法,中五境當中,甲子老洞府,百歲小劍仙。”

“意思是說那座浩然天下,三教九流諸子百家,自古傳下的道統法脈眾多,六十歲的洞府境練氣士,就已經屬于資質很一般了,但是唯有劍修,最為特殊,因為劍修與所有其他的練氣士都不一樣,哪怕是一百歲才躋身中五境,依舊可以算是修道天才。隋右邊如今就是這種純粹劍修。”

“在那邊,劍修被譽為一劍可破萬法,最被練氣士忌憚。可惜就我所知,好像在我們這里,至今都沒能誕生首位本土劍修。”

聽到這里,趙鳳洲笑問道:“既然叫落魄山,就肯定有山主了?”

高君神色復雜,點頭道:“山主叫陳平安。”

懷復疑惑道:“可是那個出現在南苑國京城的少年劍仙?”

高君點點頭,“就是他。”

屋內幾位,有神色玩味,有將信將疑,也有如釋重負的。

覺得有意思的,是如今自家天下的幕后主人,竟然就是當年的那個毛頭小子,而且雙方很快就要見面了。尤其是宋懷抱的西岳地界,與南苑國接壤頗多。不敢置信的,是這才過去幾年,當年那個跟種秋、俞真意、丁嬰都交過手的背劍少年,甭管他的真實歲數是多少,至少在那南苑國京城,都未曾展現出一邊倒的碾壓姿態,甚至可以說,少年最后與魔頭丁嬰的城頭一戰,雙方勝負只在一線間。

那么終于流露出幾分輕松神色的,就更好理解了,按照如今山上的計算方式,練氣士是有以道齡論的。

如果陳平安是那種返璞歸真的練氣士,當年現身南苑國的“少年謫仙人”,真實歲數遠遠不止是少年,說明他的修道資質,算不得太好?

但如果陳平安的道齡與容貌相符,只是在外界機緣巧合,不到三十年的短短歲月里,就在登山路上勢如破竹,是不是憑此也可以說明一點,興許我們這座天下的練氣士,不是天資根骨差,而是只缺了幾本上界的秘籍道書?

那個始終不曾開口說話的東岳山君,淡然問道:“請教高掌門一事,我是不是可以這么理解,名義上召集我們議事的,是湖山派高君,但是幕后主導此事的,卻是落魄山陳平安?”

高君十分坦誠,點頭道:“可以這么說。”

趙巨然神色如常,點點頭,又問道:“既然是議事,就有議題了,高掌門是否事先知曉大概內容,只是不宜在信上明說?”

高君說道:“確實如此。準確說來,我并不是知曉,而是猜到內容,落魄山希望為我們這座天下,訂立某些規矩。”

趙巨然看著這位自家天下的唯一一位金丹練氣士,問道:“最后一問,高掌門是形勢所迫,不得不偏向落魄山,還是依舊偏心家鄉。”

高君神采奕奕,雙手抱拳,沉聲道:“只說此事,高君懇請山君只管放心!”

趙巨然笑了笑,點頭道:“就只是在此事上邊放心了。”

其實這尊英靈出身的東岳山君,是在座各位當中,最不看好這場議事結果的,就怕費盡心思,今夜談來談去,都是一場空。

打過仗,走過戰場,一輩子戎馬生涯,雖然生前已經盡量遠離朝堂紛爭,但是對于那些坑坑繞繞,趙巨然其實并不陌生,自家手腕更是不差,才能功高震主卻不受皇帝忌憚,君臣相宜,傳為美談。生前戰功顯赫,身后極盡哀榮,在當世的朝野上下以及后世史書,都被視為一位千古完人。

后來南苑國的國師種秋,就一直將趙巨然視為文臣武將的最佳典范。

就在此時,宋懷抱突然收斂懶散神態,他的視線也不在兩位女子身上亂晃蕩,而是滿臉肅殺氣息,雙手掌心抵住膝蓋,以心聲說道:“君不密喪國,事不密喪身。高掌門,諸位山水同僚,既然如此,那我們就可以真正關起門來談正事了。”

高君微微訝異,她還是點頭,選擇以心聲說道:“接下來的說話內容,我希望各位都能夠保密,不外泄一個字。除此之外,我還會布下一道陣法,防止隔墻有耳,小心起見,再有請宮湖君,施展本命神通,起一場水霧,悄悄混淆島嶼周邊的水運和靈氣。”

宮花點頭道:“不難,島嶼周邊的秋氣湖水域,本就夜間多大霧天氣。”

高君從袖中摸出一只古樸素雅的黃色木匣,以手指輕輕抹開一片小匣木板,陸續有一團團不同色彩的光亮懸空升起,先后一閃而逝,一出屋子便融入夜色,圍繞一座道觀內的落花院緩緩旋轉。

“首先,我必須為那落魄山說句公道話,落魄山山主陳平安,此人并非術高而道薄者,確有其超然的個人魅力所在。”

不得不承認,在高君眼中,那位與她再次重逢,已非當初少年容貌的青衫劍客,確有極具個人風格的獨到之處。

“如果放在我們相對熟悉的江湖上,他完全可以被稱之為當之無愧的大宗師,武學武德兼備,極有宗師氣度和劍仙風采。”

“他先前曾經不請自來,秘密進入我們湖山派,親自邀請我去落魄山做客。我跟隨陳平安到了那邊,也曾見識過他在自家山頭的一言一行,一山門風,道場氣象,都很符合我早年心目中一座仙府的形象。”

之所以是“早年”,是因為那場游歷天下過后,高君見過太多的神異古怪,覺得所謂仙府,定然是遠離人間仙氣縹緲的。

真正的山河主人,可將日月作道場,山川在庭院,五岳群山是那宅內風水石,證大道得不朽的練氣士一座長生橋下,流淌著江河湖瀆在內的萬千水脈。

宋懷抱滿臉無奈道:“高姑娘,我的高大掌門,咱們這才剛開始聊正經的,你就開始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了?”

趙鳳洲微笑道:“即便是一場君子之爭,也不妨礙雙方各展所長,一拼高下,甚至是生死相向。”

先前原本氣勢最盛的玉牒上人,約莫是大略盤算過雙方實力了,手持那只被高君以玄妙術法拼湊而成的瓷杯,老者此刻反而有幾分示弱的嫌疑,“若是他真能夠坐下來好好談,雙方倒是不必徹底撕破臉皮,鬧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女子湖君扯了扯嘴角。

老家伙畢竟上了歲數,很不中用。先前的硬氣呢,這就軟了?

高君說道:“我們這邊有一座狐國,是早年落魄山從外界遷徙而來,按照外界的說法,暫時屬于封山狀態,譜牒修士不可輕易外出,狐國之主名為沛湘,她是落魄山的譜牒修士之一。道行高深,亦是一位元嬰境神仙,雖說不擅廝殺,但是狐族的得道之士,往往神通特殊,極能蠱惑人心。此外除了隋右邊已經是一位陸地劍仙,南苑國種秋,他也成為了落魄山的譜牒成員,此外還有歷史上的那位魔教之主,盧白象。但是我在落魄山期間,未能親眼瞧見這兩位武學宗師。”

對于沛湘,高君是再熟悉不過了,幾乎次次在那個姓朱的老廚子院內,她都能看到這位狐媚至極的狐國之主,美目盼兮,好像眼中都是那個“只是朱顏改的佝僂老人”。

關于朱斂如今也在落魄山一事,高君有過猶豫,她最終還是不打算放在桌面上說。

主要是有兩種擔心,一種擔心是眼前水君這般,一心為報私仇,聽到朱斂這個名字就紅了眼,全然不顧大局了。再就是擔心玉牒上人這種,一聽說有朱斂這種喜歡殺紅眼、動不動就要一人殺九人的武瘋子存在,而此人如今又在落魄山手握大權,那么落魄山的行事風格就可想而知。今夜他們接下來的議事內容,估計就很難不外傳了,說不定一離開秋氣湖,這位山君就開始當墻頭草,主動聯系狐國沛湘?

宋懷抱笑道:“人心隔肚皮,口說無憑,我連自己都信不過,何況是在座諸位。所以除了高君,連同湖君宮花,還有我們五個當山神的,都需要與五岳或是四岳一湖,立下誓言,誰敢違反誓言,我就可以等著某人來幫忙驗證‘遭天譴’一事的真假和力道大小了。”

趙巨然看了眼這尊西岳山君,似乎對宋懷抱刮目相看一眼,率先點頭道:“如此可行。”

天邊玉鉤斜,清宵細細長。

女子湖君雖然一直聽著高君他們所商議的大事,可終究有些心不在焉,她稍稍抬頭,望向屋外的空空院落。

百年空悠悠,可憐絲竹在,宮商角徽羽,皆是昔年聲。

朱郎何在?

如此教人牽腸掛肚。

既然死了,為何不能重活?再死一次!

將劉羨陽和顧璨送到了南苑國的大梁城,落魄山的老廚子就跟他們告辭離去,駕馭那條符舟去往一處江湖別業的舊址。

憑著記憶,一通好找。佝僂老人收起符舟,雙手負后,站在深山野林間的一棟破敗宅子前,占地不大,當年主人花了些精妙心思的討巧處,一一都被黃土荒草掩埋殆盡了。朱斂回望一眼來時路,收回視線,嘆了口氣,這一路走來,雜草叢生,視野所及,斷壁殘垣,朱斂腳邊是些隨手撿來而來的道上干枯木柴,老廚子蹲下身,點燃一堆篝火。

百年之后,山河依舊無恙,但是物是人非,昔年家鄉,成了故國故鄉。

距離上次朱斂在家鄉這邊,他以真實容貌,青衫仗劍走江湖,其實已經是百年之前的陳年舊事了。

南苑國京城一役,身負重傷的朱斂,依舊能夠氣定神閑走在戰場上,只是臨了覺得無甚意思,就湊巧看到了那個藏藏掖掖、滿頭汗水的青年武夫,年紀不大,武學成就不低,而且膽大心細,大概能算是那種敢想敢做、卻尚未形成氣候的一方梟雄?反正就是那種不死總會出頭的年輕人。

老人與青年,天底下名氣最大的江湖前輩,與一個鋌而走險不惜賭命的晚輩,兩兩對視。

別說朱斂還能行動無礙,只要這個武瘋子還站著,南苑國朝廷那數千精銳披甲武卒,就依然不敢主動往這邊湊近。

當時的武瘋子其實已經上了歲數,但是面容卻并不顯老,絕無半點腐朽氣息和年邁蒼老形容。

人間見此,自慚形穢。

頭戴一頂瑩白色蓮花道冠的老人,笑瞇瞇看著那個躲了很久的高大青年,問了一句,怕什么?

老人這一路走來,閑庭信步,京城這條道上還有厚厚的積雪,腳踩其中,輕輕挪步,咯吱作響。

青年回答說怕死。

老人又問既然怕死,何必找死?

青年回答說怕死,但是我更怕白活一場,死得籍籍無名。

于是老人點點頭,笑瞇瞇說道,年輕人志向不小,很好,那我就給你一個暴得大名的機會,你如果接下來猜到我想要說的某句話,文字可以有所出入,意思對了就成,那我朱斂這顆還算不錯的項上頭顱,你就可以拿走。如果猜不到,我不介意順手擰下一顆無名小卒的腦袋,殺誰不是殺,何況還是個自尋死路的無名小卒。給你一炷香的功夫,過時不候。

青年臉色慘白,滿頭大汗,想逃卻不敢逃,站在原地紋絲不動。

朱斂搖搖頭,笑容玩味問道,讀過書,但是讀書不多?

青年點點頭。

朱斂疑惑問道,既然這么想殺我,處心積慮藏好氣息,早早躲在這邊,為何連我的文集詩詞都不了解?知己知彼都不懂?

青年老老實實回答道,晚輩對那些東西都不感興趣,只是想跟你學武,但是不敢找你,因為都說朱斂性格古怪,從不收徒,敢找你拜師的,就沒一個有好下場的,命就只有一條,我當然不敢賭。

朱斂笑問一句,是魔教中人?先前我一拳打穿青仙心口的時候,就察覺到你這邊的呼吸不對勁了,她好像是你們魔教的二把手,是你的師父,還是師祖?

青年點點頭,說青仙田靈娥是自己的師祖,她的徒弟,我的師父,是個既自私又膽小的廢物,不會也不敢教人,怕我學成了真本事,轉頭就做掉他,當然師父確實沒有想錯,我今天只要活下來,第一個要殺的就是他。

老人恍然,喃喃自語,田靈娥,原來她叫這個名字啊,只記得綽號,總是記不住她的名字來著。

雪越下越大,鵝毛大雪層層疊疊鋪在道路上,天地皆白。

青年眼眶通紅,咬牙切齒說道,我猜不出那句話。

狗日的朱斂,武瘋子,你讓我怎么猜?!

朱斂笑言一句,時辰已到。

青年依舊站在原地。

朱斂問道怎么不跑?大富大貴險中求,一線生機都不求?

青年沉聲道跑個卵,你殺人,我跑得掉?

說到這里,心存死志的青年就想要留下一句臨終遺言,想要告訴這個大開殺戒的武瘋子,自己叫什么名字。

不曾想雙手負后的老人,不知道是不是受傷太重,還是意態蕭索,這一刻顯得有些身形佝僂了,老人只是抬了抬下巴,所指的那個方向,有一把被朱斂雙指擰斷刀尖的所謂神兵利器,刀是好刀,在江湖上極負盛名,割雪。

只是這把斷刀與那個死人,大概都被大雪掩埋了。

老人笑道,年輕人就別愣著了,你師祖的那把刀還湊合,能用,去撿起來,只要不跑,再最后賭一次命,要么被我宰掉,要么就可以幫她報仇雪恨,替自己揚名立萬。

頭上和雙肩都鋪了一層積雪的青年,說自己并沒有猜中答案。

言下之意,你朱斂肯定會殺人,但你只是隨便找個樂子,我卻不想死得像個玩笑,要殺就殺,別戲弄我。

朱斂就是朱斂,哪怕受傷極重,但是站在空曠的街道上,只是憑借一身氣息,身上和腳邊,都無積雪。

老人抬頭望向大雪紛飛的天幕,笑了笑,答案何須開口說,你其實已經給出正確答案了,算你小子命好。

青年大問道,朱斂!你就不問問我的名字?!

老人笑著反問一句,狗崽子,你配嗎?

憤恨至極的青年武夫,一個箭步飛奔,身形矯健,腳尖一踩積雪,震蕩四散,青年數次蜻蜓點水,身形長掠,很快就找到那大雪藏尸和埋刀處,作為江湖用刀第一人師祖青仙,她死了依舊握刀,青年一腳重重踩下,直接踩斷師祖的胳膊,再腳尖一挑,斷刀連胳膊一并彈起,青年將那條胳膊拔掉,再將舊主人的那五根手指悉數碾碎,由自己單手持刀,再原路返回,一路狂奔,朝那個背影沖去,視線模糊的青年,就要手起刀落!

而那個武瘋子果然信守承諾,從頭到尾,只是雙手負后,站在原地,擺明了是要任由青年手持割雪,斬落自己頭顱。

老人看著漫天大雪,臉上滿是戲謔神色,意味深長道:“天道到來哪可說,無名人殺有名人。”

那年南苑國京城,戰場廢墟中,有個年輕武夫,高高舉起手中的一顆頭顱,青年滿臉猙獰朗聲道:“殺朱斂者,魔教丁嬰!”

今夜,朱斂坐在篝火旁,從袖中摸出騎龍巷別家鋪子那邊買來的兩只桶餅,疊在一起,開始細嚼慢咽。

小鎮那邊,騎龍巷壓歲鋪子的糕點,此外還有黃二娘的酒鋪,毛大娘家的包子鋪,曾經都是出了名的價廉物美,如今價格飛漲,畢竟當地百姓都沒剩下幾個,反正坑的都是外鄉人,來來往往,不是山上神仙,就是家底殷實的文人騷客和錢包鼓鼓的權貴子弟,估計價格低了,他們反而不樂意。

改朝換代之后的大部分松籟國,和一小部分的北晉國,其實就曾是朱斂的故國故鄉所在。

故鄉是一份答卷,離鄉越遠越扣分。每一場思念,都是一次落筆答卷。趕考的舉子,作為主考官的故鄉,只能是越來越失望。

朱斂嘆了口氣,可惜這趟出門沒有帶酒。

就在此時,一襲衣袂飄搖的彩裙好像從一輪明月中來,從天而降,女子腳上的繡鞋并不落地,懸空而立。

清瘦卻冷艷。

她厲色道:“你難道不知道這里是山神廟的禁地嗎?”

老人縮了縮脖子,沒有轉頭,嗓音沙啞道:“偶然路過,無從知曉。”

她懸在空中,這位姿容絕美的山神娘娘,身后有一圈熠熠生輝的寶光月暈,兩條極長的彩色綢緞隨風飄搖。

她冷聲提醒道:“念在你是初犯,我可以既往不咎,速速離開此地,下不為例。”

老人啃著梅干菜桶餅,轉過頭問道:“這處云下別業,早就沒主人了,怎么就成了你家地盤了?”

她眼神冰冷,滿臉怒氣道:“你到底是誰,怎么會知道此地叫云下別業?!”

老人哀嘆一聲,含糊不清道:“漂亮女子說的話總是信不得的,說好了化成灰都認得的人,如今就在眼前,偏是對面不相識?”

她驀然神采煥發,雙腳踩地,小心翼翼,顫聲道:“你是……”

只是說出兩個字,她便泫然欲泣,好像已經用掉了全部的精氣神,再無力支撐后邊的言語,她深呼吸一口氣,轉過頭,片刻后她再轉過頭,望向那個老人,她心存僥幸,換了一個說法,她盡量讓自己的嗓音更高,語氣更淡然,“還記得我是誰嗎,我叫什么名字?”

朱斂吃完桶餅,拍了拍手掌,微笑道:“我從不騙人,尤其對待女子。所以對不住,這位姑娘的名字,真就不記得了。”

她神色復雜,似哭似笑,“果然是你,朱斂,果然是你,朱南華。”

是了,這種狼心狗肺的話,唯有他說得出來,也只有他說出口了,才如情話一般,既剮人的心,又掛人的心。

昔年有多少出彩的女子,不信邪,聽聞此人事跡,只覺得荒誕不經,都是些花癡么,怎么可能只是見過此人就跟中了邪似的。

結果就是譏笑過她們的后來的她們,幾乎沒有例外,都成了被青絲作繩子的懸梁吊死鬼一般,人生就此空落落,陰惻惻。

她看了眼廢墟遺址,原封不動,這位占據周邊山水的山神娘娘,她從來沒有想過要重建這座“云下別業”,因為不舍得。

如今雖然破敗,可它還是它,如果自己憑借模糊記憶,在原址營造重建,怕它就再不是它了,永遠不是它了,只會滿眼憎厭。

記得曾有幾樹桃花傍溪澗,每年花開花落,一座小涼亭掩映其中,亭下溪澗春水漲升復低淺。

故人至此重游,往事不敢細尋思。

曾經的舊主人,偶爾至此散心休歇,白衣公子焚香,命女子卷其一張竹簾,滿室郁然,面對著門外桃花。

她猶不死心,問道:“真不記得我是誰了?”

面容變了,眼神變了,氣態變了,都變了。

但是不知為何,她認定他就是他,真的是當年那個薄情寡義的負心郎。

朱斂笑著點頭,伸手烤火取暖,“騙你作甚,哪個傻子喜歡討罵挨打,確實是不記得了。”

她怔怔出神。

就像那座秋氣湖的中央,湖心島嶼上建造起一座道觀。

外界不知湖君宮花的用意,這位山神娘娘,與好些昔年江湖上的女俠、豪閥世族的女子,如今的各路淫祠神靈、山間鬼物,她們卻都是一清二楚。

湖心即心中,山頭即眉頭。

山中道觀猶有一座落花院,便是那個如今化名“宮花”的女子,心心念念著,她在此落花院中等人,落花時節又逢君。

真是可恨,可恨至極!

她收起思緒,幾乎咬碎銀牙,瞪圓一雙秋水長眸,連說幾個好字,滿臉戾氣道:“討罵挨打?想得倒是輕巧……去死!”

你朱斂既然還敢活過來,還有臉重走江湖,人人得而誅之,殺了你才算大快人心,才可以解我心中恨意些許!

一條彩帶快若箭矢,先是直奔那佝僂老人的肩頭,見他甚至懶得躲避,當真以為她不敢痛下殺手嗎?一時間愈發羞惱憤恨的山神娘娘便改換彩帶軌跡,重重砸在老人的腦袋上,砰然一聲,老人當場橫飛出去,摔在一堵斷墻上邊,霎時間塵土飛揚。

滿身泥土的老人坐在墻根那邊,伸手撣去塵土,笑著緩緩起身,抖了抖肩頭,滿身土屑飄散,輕聲問道:“是不是兩清了?”

她看著那個陌生的年邁老人,腳上穿著一雙土氣的布鞋。

她百感交集,一時間悲從中來,掩面而泣。

嗚嗚咽咽的細碎哭聲,從她的白皙指縫間滲出,隨風飄散,宛如哭墳時燃燒為灰燼的雪白紙錢。

朱郎,你怎么變成這樣了。

昔年貴公子,人間謫仙人。

朱斂,字南華,自號長樂,別號點檢郎,別署江湖舊主。

世代簪纓出身,文韜武略兼備,琴棋書畫,金石鑒賞,無所不精。家族擁有一座名動天下的藏書樓,是京城最高建筑,只因為長孫身份的稚童一時興起,當時擔任一國宰相、且在世時就擁有太師頭銜的老人,就當真將其改名為一了百了樓,而且稚童寫榜書,再將匾額高高掛起。后來在書樓頂層,開辟書齋名“秋眸”,當年不知道多少豪閥女子,大族婦人,每當高樓處起光亮,就要遙遙望去。

曾經的年少神童,天授一般的才學,后來的翩翩佳公子,再到后來朝廷棟梁和一國砥柱,以文臣身份領兵,挽大廈于既倒,當他每次從官衙返家,或是從邊疆沙場返回,便常有侍女提著燈籠在藏書樓漸次登高,最終只有一襲白衣,獨自憑欄而立。

他看著天下,她們看著他。

此人在京郊,設“余愚園”,一年四季皆有花開,各色珍貴花卉俱是名本,傳聞園內僅是花農便有數百人之多,搜刮各國名石,凡有古人雅士銘文之石,不惜一擲千金都要購買而來,主人卻是暴殄天物,只將它們全部堆砌成一座假山,但是每年重陽節,巨園對所有人開放,不論身份貴賤,每人只需攜一枝茱萸,便可以入園,在那座假山拾級而上,登高飲酒。據說每次重陽過后,酒宴散去,遺落在假山上邊的香囊和繡鞋不計其數。

他還曾親手營造出一座“再無劍館”,別稱“陸地珊瑚殿”,此人喜好收集天下名劍,藏于此地,曾經被他懸佩過的長劍,在江湖上現世且有據可查的,傳聞有五把。

可惜南苑國京城一役,朱斂身死。

風流不見朱南華,寂寥江湖一百年。

女子再不是什么山神娘娘,委屈極了的她,蹲在地上大哭起來。

不知何時,穿著布鞋的朱斂已經蹲在她身邊,動作輕柔,摸了摸她的腦袋,微笑道:“謝洮,你還是這么愛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