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江伸手拍打刀鞘,“他啊,就是當年親手做掉魔頭丁嬰的那個陳劍仙。”
眾人頓時驚嘆不已,兩眼放光,嘖嘖稱奇,“竟然是他?!”“是我們有眼無珠了。”“都說南苑國京城拉開帷幕的攔街廝殺,到最終落幕的城頭一戰,幾可比肩百年前的朱斂一人殺九人,如果早知是這位大名鼎鼎的陳劍仙重返江湖,方才怎么都該與他多說幾句的,失策,真是失策了。”
烏江伸出手指,指了指其中兩位江湖高手,幸災樂禍笑道:“你們一個個的,都是奔著鐘第一鐘大宗師來的,眼睛里哪有這位陳劍仙。先前大伙兒一起閑聊,都不給人家說話的機會,陳劍仙兩次主動插話,結果你們倒好,個個裝聾作啞,自顧自在那邊可勁兒捧鐘倩的臭腳。虧得我使勁朝你們倆使眼色,好心暗示你們兩位,好歹人家陳劍仙主動問了,你們就稍微給點面子,陪著聊兩句,不說報個身份混個熟臉什么的,以后再有見面的機會,總是一點香火情。現在好了,人家終于顯露身份,御劍遠游大木觀了,傻眼了吧?”
其中一人內心惴惴,小心翼翼問道:“烏江,你與陳劍仙相熟,他不會記仇吧?”
先前那個貌不驚人的陳劍仙確實主動詢問一句,他當然聽見了,只是故意沒搭理,當時斜眼余光瞧見對方也沒說什么,自然就更瞧不起對方了。
烏江臉色如常,哈哈笑道:“不至于,絕對不至于,陳劍仙是什么人,胸襟氣量大得很。我當年就是與這位游戲紅塵的陳劍仙,偶然相逢于江湖風雪夜里的一座路邊酒鋪,只因為酒鋪里只剩下最后一壇美酒,我們都是好酒之人,就起了點芝麻大小的誤會,不打不相識吧,我這暴脾氣,你們都是清楚的,一個箭步欺身而近,身形飄若一縷青煙,轉瞬間就來到了陳劍仙,當然,好酒之人,爭酒是雅事,我當時刀沒出鞘,擱放在對方肩膀上邊,輕輕拍肩幾下,陳劍仙不也沒生氣,只是雙指并攏,輕輕挪開刀鞘,主動讓出了那壇僅剩的美酒,反而夸贊我刀法不俗,未來武學成就必定很高,我與他一見如故,買了酒水,就一起同桌喝酒起來,屋外大雪茫茫,屋內兩人煮酒論英雄……”
眾人唏噓不已,大為艷羨此舉,“美談,確是一樁江湖美談。”“烏少俠可謂藝高人膽大,陳劍仙更是仙家氣度,在一個風雪天氣里,能與這么一位劍仙同桌對坐同飲一壇酒,這幅畫面,只是想象一下,就要心神往之。”“都說山上仙人能夠預見未來事,開口說話總是一語成讖,從不落空,有的放矢,看來烏少俠以后躋身四大宗師之列,穩當了!”“不曾想一位好似古書上走出的劍仙,竟然如此平易近人。”
袁黃和疊葉山乞花場山神娘娘是知曉內幕的,對視一笑,也不拆穿烏江的“當年”,其實就在今天。
元嘉草覺得這個張嘴就來的烏江,不去天橋當個擺攤的說書先生真是可惜了。
另外一位江湖高手,如釋重負之余,小聲嘀咕道:“方才真看不出他是一位傳說中的陸地劍仙啊。”
烏江嗤笑道:“你這個人真是有意思了,自己沒點眼力勁,還怪人家沒有劍仙風采?”
袁黃拋下魚竿,起身說道:“離得實在太遠了,什么都看不見,烏江,敢不敢陪我一起偷摸去趟鄰近大木觀的玉簪島?”
烏江眼睛一亮,立馬拎著刀鞘起身,“”
元嘉草也是躍躍欲試,很有幾分興趣的樣子,袁黃笑道:“山神娘娘你就別去了,有山神祠廟道場,不宜犯禁,跟煉氣士們結了仇都沒處躲,我們這些居無定所的江湖莽夫才可以無所謂。”
烏江豎起大拇指,“袁黃,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
一看袁黃就是個到哪兒都能吃香喝辣的主,靈活變通,不像自己,風骨太重,做事古板,窮的叮當響,混來混去就混出個寒酸。
袁黃笑道:“好說,江湖路山水迢迢,終究是日久見人心,是不是朋友放在心里,別斬雞頭燒黃紙就行了。”
烏江說道:“好說好說,回頭我跟陳劍仙多討要幾壺仙家酒釀,這件事,真不是我吹牛不打草稿
袁黃笑著點頭,目視前方,“記得多跟陳劍仙討要幾壺,我酒量不錯,要么不喝,飲酒必醉。楊柳依依,春濃酒釅,幸逢一二同道,豈可不爛醉如泥!”
烏江揉了揉下巴,“搶我話了。”
袁黃腳尖一點,身形長掠,如飛鳥掠水,大笑道:“又吹牛皮,‘釅’怎么寫都不知道吧。山神娘娘,記得幫我看好魚簍!”
烏江懷捧刀鞘,嘿嘿一笑,跟著袁黃直奔玉簪島。
元嘉草坐在原地,笑著答應下來,讓袁黃只管放心當那翻墻賊,只是到時候被大木觀仙師驅逐,千萬別原路返回,連累了自己。
雖然不清楚那位身為外鄉謫仙人的陳劍仙,這趟去大木觀所為何事,看樣子不太像是坐下后喝點酒水就離場的。
但是這位山神娘娘的內心深處,只有個想法,相信他見過了袁黃和烏江這樣的年輕江湖人,總不至于太過失望吧?
反正她覺得江湖上有袁黃、烏江這樣的年輕人,是一件很美好且很有趣的事情。
魏良在湖邊碰了一鼻子灰,在那位陳山主先行去往大木觀之后,他先將落水的道侶“解角”救起,抱著她御風一路遠離秋氣湖,最終在一座鄰近秋氣湖的北晉國青山之巔停步,落下身形,山中高低各有道觀、寺廟,但是并無練氣士,都是凡俗夫子,他其實在得到請帖的第一時間,就帶著龍袍少女秘密潛行至此,在山中隱蔽處結茅,人跡罕至,山風凜冽,常有虎豹出沒,魏良還要反復叮囑她不許輕易泄露行蹤,免得太早與兩國朝廷打交道,壞了他的某些布局謀劃。
雙方名義上是道侶,其實更像是志向、利益皆一致的道友,約定雙方將來都與如今那湖山派高君境界相當了,就去尋找幾種道家陰陽互補的房中術,真正成為道侶,大辦一場酒宴,然后開宗立派。其實當時給自己取名為胡焦的龍袍少女就覺得奇怪了,她便與魏良詢問一句,你說的是開宗立派?與開山立派有什么不一樣嗎?
魏良沉默許久,才說外界那方天地,山上仙府,宗字極大,教字最大。與我們這邊江湖門派的某某宗、什么教,不可同日而語。
一位少女擔憂問道:“爹,這是怎么回事?”
魏良笑道:“沒事,胡焦只是受了點輕傷。”
今日茅屋這邊,還有個真實年齡不小卻貌若少女的煉氣士,魏真,正是魏良的女兒。
身為南苑國公主魏真,不同于早就登基稱帝的兄長魏衍,她是有修道資質的,而且相當不錯。按照魏良的預估,憑借南苑國朝廷搜集而來的那些道書秘籍,魏真將來開辟出洞府,接納天地靈氣,并非是什么奢望,運氣再好幾分,比如得到某座山頭那位山主的青睞,與他一般躋身距離結金丹只差一線的龍門境,都是有一定把握的。
魏真習慣性伸手給胡焦把脈,點點頭,“氣象平穩,確實沒什么大礙。”
只是當魏真運轉調用更多的自身靈氣,試圖按照某本秘籍所寫“祝由術”來給龍袍少女看病,剎那之間,魏真指尖便傳來一陣劇烈疼痛的灼燒感,使勁搖晃胳膊,好不容易才驅散那種如指尖觸及滾燙炭火的刺痛,魏真憂心忡忡,沉聲問道:“父皇,她到底招惹到誰了,后遺癥很大!”
魏良猶豫了一下,以心聲言語道:“是陳平安。”
魏真愣了愣,掩嘴笑道:“還好還好,萬幸萬幸!”
魏良心情復雜,笑道:“有機會的話,再帶你一起請陳劍仙喝個酒吃頓飯。”
他自己的那點心思,肯定瞞不過年少時就老謀深算、化險為夷的陳平安,那么真正可以拿來對付陳山主的,反而就只有魏真這種心思單純的人了。
魏良不同于任何一位本土煉氣士,他因為當年暗中負責南苑國精騎開道一事,曾與一個叫曹峻的劍仙經常一起喝酒閑聊,從那個散漫隨意卻嗜酒如命的年輕曹劍仙嘴里,掏出了不少外界天地的內幕,反而是那些據說是云窟福地出身的姜氏子弟,一個個守口如瓶,油鹽不進,極難溝通。不過除了自稱與陳平安祖籍一樣、但是生長在一個叫南婆娑洲地方的曹峻,當時還有個魏良并不陌生的鴉兒,魔教出身,曾經跟在丁嬰身邊一起走入南苑國京城,最后好像被登上城頭的春潮宮周肥帶走了。
除此之外,魏良還見到了一個傳說中的家鄉奇人,死而復生的隋右邊!
而那個偶爾會出劍斬開山脈、開辟道路的劍仙曹峻,卻總喜歡說自己在家鄉那邊,就是個走在路邊狗都不吠幾聲的廢物。
魏良這輩子是第一次見到竟然有人,可以憑借一己之力,硬生生劈開崇山峻嶺一個大豁口……
而這個人一本正經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個路邊狗都不咬的窩囊廢,連半個修道天才都不算,只是爛大街的貨色。
魏良小心翼翼將胡焦輕輕放在茅屋內床榻上,走出屋子,屋檐下放了一截粗壯枯木當長凳,他跟魏真一起坐下。
魏真輕聲問道:“不去大木觀議事了?”
魏良苦笑道:“陳劍仙下了一道法旨,讓我跟胡焦哪里來哪里去。”
魏真笑道:“不趟渾水也不差,陳劍仙不記仇,沒什么,下次喝酒,將一些誤會解釋清楚就好了。”
魏良點點頭,好些書中所謂的福至心靈,大概說得就是女兒這種人了,很多如自己這般聰明人的處心積慮、百般謀劃,涉險行事,如履薄冰,似乎都不如她的誤打誤撞,自然而然,隨性而為。
屋內那位真名胡焦、道號解角的龍袍少女,其實早就盤踞在南苑國皇陵之內了,等到天象變化,山蛇出身的她,便昂首拜月,不知怎么就成功汲取了一國皇陵蘊藏的不少龍氣,這讓察覺到真相的魏良又驚又怒,本來想著一巴掌將其拍死,只是這位太上皇又被年少時聽來的某些市井老話所顧忌,家內走蛇是好事,不宜打殺,任其來去便是了,無需請也無需送……所以魏良就收斂殺心,反而丟給它一本專門記錄精怪如何成道的仙家靈書,再找來樹枝做筆,在地上寫寫畫畫,與它耐心解釋地面上的文字與意思,山中歲月悠悠流逝,不知山外人間春秋寒暑,魏良反而不知不覺一路躋身了龍門境,只是之后魏良就停滯在此境,數次閉關結丹不成,就開始變得心煩意亂起來,難不成此生大道成就止步于龍門境瓶頸,卻始終無法結金丹成就地仙境界?!
在那段心焦如焚、道心不穩的歲月里,魏良再給那條“山中長蟲”傳授文字的間隙,偶爾望向總喜歡安安靜靜盤踞腳邊的它,他總是忍不住眼神冰冷,心存殺機,心想著莫非是它的出現,爭奪了皇陵一部分龍氣的同時,也搶走了本該屬于自己的氣運?!魏良思來想去,決定最后一次閉關,若是依舊無法“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那就怪不得自己心狠手辣了,殺蛇散龍氣,再由自己吞吐龍氣煉化為自身氣運!
最后一次閉關,依舊未能破境結丹,只是當魏良再見那條山蛇,讓他大吃一驚,原來它竟然已經煉形成功,成了一位赤身的山野少女,見著了魏良,她指著那些自己寫就的一篇道書內容,咿咿呀呀,咬字依舊含糊不清,魏良便笑著與她稽首致禮,稱呼她以道友。
雖然冥冥之中,魏良可以感知到湖山派的當代掌門高君,已經搶先一步結丹了,只是當魏良見著煉形為人的它,或者說是她,魏良反而沒有殺心了,只是寬慰自己一句我輩修道之人自有天意批命。
后來在魏良和南苑國朝廷的護道之下,胡焦在一處山水相依之地,現出山蛇精怪真身,成功走完一條大江,最終入大湖化為蛟。
魏良自以為是地利人和之力,實則這就是此方天地的大道,故意為她網開一面了。
正因為胡焦是人間第一場“走江”,她才有了天時地利人和具備的一樁福緣。
否則在浩然天下,一條山蛇,哪怕汲取了龍氣,想要走水化蛟,先前的福緣造化,都會在走水期間,轉化為同等、甚至是更大的天災地劫,非大毅力,經歷大磨難,不能功成。
故而在她之后,猶有幾頭山澤水仙之屬,想要依葫蘆畫瓢,憑借走水,塑造虬、蛟之身,在江瀆大湖雄踞一方,開辟水府道場。
但是無一例外,都歷經坎坷而功敗垂成,只說其中一頭粗如棟梁的巨蟒,在那浩浩蕩蕩走水的尾聲,電閃雷鳴的暴雨天氣,水邊竟然直接有座陡峭山嶺就那么砸下來,如大木橫江,攔阻去路不說,山尖還當場砸中了已經開始蛻皮、且額頭隱約生角巨蟒的身軀,好巧不巧,剛好在那堪稱致命的七寸,打蛇打七寸,一條引發洪水的走江大蟒當場斃命,尸體漂浮,隨水飄蕩,再被躲在一旁的煉氣士瓜分了那條龐然身軀。
不由得讓山中道人,抬頭望天,心懷敬畏,真是天道無常,難怪仙家書籍上有那山澤精怪之屬,必有三災七殃才能渡劫之說。
魏良轉過頭,屋內胡焦已經醒了。
龍袍少女下了床,走出屋子,她神色郁郁不平,眉宇間全是憤懣,當然更多的還是心有余悸。
魏良神色平靜道:“聽不聽全在你自己,我只說一句,不要有任何試圖找回場子的心思。”
胡焦本來心情就差,一聽這個更是怒不可遏,她尖聲叫道:“魏良,虧得你名字里有個良字,你這個昧良心的老東西,不幫我還要幫外人?!”
魏真已經習慣了,雙手捂住耳朵,只管吵你們的,畢竟這個龍袍“少女”,還是父親的未來道侶,自己的后娘小媽呢。
魏良語氣淡然道:“胡焦,我且多看你幾年的心境變化,如果還是老樣子,不但我要與你徹底撇清關系,你與南苑國也需要劃清界線,在那之后,你大可以在湖上當個山上君主,穿著一件龍袍坐龍椅,冊封丞相百官,女子皇帝一般,只管繼續興風作浪,隨心所欲不計后果。但是以后你若是與一國山君,或是路過的練氣士,起了沖突,或是與誰有了大道之爭,休想我與魏氏朝廷出手相助。你知道我的脾氣,說到就肯定做到。”
胡焦感受到了魏良平淡神色里邊壓抑的怒氣,一下子變得氣焰全無,坐在魏良身邊,也不說話,只是腦袋靠著他的肩膀。
魏真嘆息一聲,難怪娘親好多年都不曾踏足南苑國了,糟心著呢。
魏良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開始怔怔出神。
少不更事,年輕氣盛,只覺得單憑自己,徒手雙拳,就可以打出一片天地,什么江山美人,總歸俯拾皆是。
老匹夫吳闕之流,能做成什么大事,幾十年之后都是一抔黃土了。至于北晉皇帝唐鐵意,麾下邊軍精銳近十萬,絲毫不輸南苑國精騎,但是在那斧正山上的邊境祠廟,不還是吃了個大悶虧?既是武學宗師又是煉氣士的一國之君,不還是需要趁夜色單獨前往山神廟,同時披掛那副一向秘不示人的仙家甲胄,再佩刀“煉師”,親自去見那個本名王簸箕的山神娘娘?
一條山脈埋藏著數量可觀的金礦,金子是什么,再簡單不過了,是戰馬鐵甲兵器,就是國力。
這才是真正讓唐鐵意這等梟雄都要乖乖忍氣吞聲的根源所在,本國境內一州城隍爺說沒就沒了,又如何?信不信如果唐鐵意那趟斧正山之行去得晚了,北邊的拓跋大澤就會親自領兵南下,叩關北晉邊境,再與山神廟的老嫗王簸箕來個里應外合,從北晉國邊境割走一大塊肥肉?唐鐵意本就得國不正,北晉國那幫舊皇室殘余、老一輩前朝余孽都還沒死絕呢,只要邊境不穩,以至于需要皇帝御駕親征,等著吧,北晉國京城就熱鬧了,就憑唐鐵意的那個志大才疏的兒子,真能監國?表面上沒他太子監國不行,事實上有他更糟,等到唐鐵意班師回朝,說不定京城廟堂中樞,已經死了半數官員,全被那位貴為潛龍的太子殿下給禍禍掉了。
魏良回過神,深呼吸一口氣,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南苑國比起其余三國,還是相對國勢更好幾分的。
屬于禪讓得位的當今天子魏衍,文韜武略都不錯,關鍵是這個兒子耐心極好。
昔年國師種秋留下的一眾廟堂班底,也都算文武薈萃濟濟一堂,至于魏氏最終能否一統天下,就看……天命了。
魏良突然轉頭望向魏真那邊。
魏真不明就里,只是瞬間身體僵硬,心湖間掀起驚濤駭浪,緩緩轉過頭去,看到了一位面如冠玉的儒衫青年。
胡焦低聲道:“好像屋頂上還有一個。”
“事有難言唯袖手,人無可語且看山。”
儒衫青年雙手插袖,身體微微前傾,率先開口笑道:“真是難為魏道友了,都不當皇帝多年了,還要如此辛苦操勞,殫精竭慮,為魏氏國祚作千百年計,為后世子孫作稻粱謀。如此居山修道,道心卻在山外,那么未能結丹,實屬正常,與資質無關了。”
“對了,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顧璨,瞻前顧后的顧,美玉粲然的璨。”
“我跟屋頂那個,都來自外邊,我們剛剛從湖山派趕來這邊,就是你們這邊好死不死、人人得而誅之的那種謫仙人。”
屋頂那個雙腳掛在屋外的高大男子,笑罵道:“鼻涕蟲,罵自己別帶我啊,老子可是一身正氣的正經讀書人。”
他跳下屋頂,在空中旋轉身形,雙腳站定,氣沉丹田,笑道:“有樣學樣,必須自我介紹一下,內容有點長,沒個百余字,說不清楚我的身份背景境界,仔細聽好了。魏良不必太認真,那個穿龍袍的小姑娘……也算了,看著年輕其實年老,又是心有所屬的老姑娘了,坐在顧璨身邊的那位,嗯,就是說你呢,小姑娘,可要豎起耳朵聽好了……”
顧璨已經搶話說道:“他叫劉羨陽,馬上就要成親了,是個全身上下只有嘴硬的慫包,好不容易溜出來一趟,都不敢去青樓喝花酒。”
劉羨陽大罵道:“顧璨你大爺啊!”
顧璨點點頭,“大爺在此,你磕幾個頭,我補上壓歲錢。”
劉羨陽不理睬這個拆臺的小王八蛋,笑瞇瞇望向那個魏良,“聽我一句勸,晚歲才知仙字最誤人,原來此身只合兩山間。”
顧璨笑呵呵道:“化用自別人書上的詩句,晚歲既知三字誤,終身只合兩山間。”
魏真恍然大悟,說道:“聽說過,可惜詩篇作者是佚名。”
顧璨瞇起眼,果然如此!
劉羨陽依舊是吊兒郎當的模樣,“可惜可惜,若是姑娘你有幸見過此人一面、再落筆畫一幅人物掛像就更好了。”
龍袍少女本來在那秋氣湖那邊挨了頓教訓,有點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了,只是聽著這倆在那邊說話不著調,她就又有點出乎本能的野性難馴了,只是她正要開口說話,不等魏良阻攔,那個自稱顧璨的青年儒士已經提醒道:“說錯話做錯事是要死人的。”
劉羨陽看了眼顧璨,咳嗽一聲,打圓場道:“可以了可以了,嚇唬一個觀海境的小姑娘作甚。”
他娘的,陳平安又不在這里,顧璨真要殺心一起,順手宰掉那頭湖蛟,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干脆不喝喜酒、連伴郎都不當了,他劉大爺豈不是坐蠟?
顧璨扯了扯嘴角,看樣子算是聽進去了。
劉羨陽說道:“換地方,去秋氣湖瞅瞅?”
顧璨搖搖頭,“去什么去,不去討罵。”
話是這么說,顧璨卻已經站起身,“去那座西岳山君府看看。”
劉羨陽以拳擊掌,“早說嘛,趕緊的。”
兩位自稱外界謫仙人的奇怪人物,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兩道虹光瞬間遠去千百里,山外不遠處那片云海如被倚天長劍斬開。
魏良他們腳下的青山轟然震動,如悶雷炸響,一山走獸匍匐,鳥雀高飛,山中道觀與寺廟的鐘鼓隨之劇烈搖晃起來,悠揚長鳴。
袁黃和烏江偷摸進了玉簪島,大搖大擺登上山頂,來對了,視野開闊,距離祖山那座大木觀還近,他們至少可以看見道觀掩映在古木樹蔭中翼然翹檐與琉璃瓦屋頂。
只是很快就有一位女冠少女和少年道童,雙腳行云流水一般,快速來到山巔這邊,他們打了個稽首,少女望向烏江,她嗓音清脆道:“烏江,我們道觀掌院有令,懇請你速速離開玉簪島。”
烏江一愣,等了又等,見那小姑娘就沒有下文了,只得問道:“趕我走沒問題,我身邊的袁黃呢,咋個不一起驅逐下山啊?”
袁黃笑著不說話。
少女也是一愣,她只好與那個傻子耐心解釋道:“袁黃本來就是我們道觀邀請登上玉簪島的貴客啊。”
烏江伸手從上到下抹了一把臉,也不說話,轉身就走,遇人不淑,攤上這么個損友,還想沾光喝仙家酒釀,喝尿去吧你。
袁黃轉身笑道:“走什么走,按道觀例,受邀登島客人,可以帶一兩個好友一起留在這邊的。對吧,兩位道觀仙官?”
那少年道士還有點悶悶不樂,少女卻是點頭道:“咱們道觀是有這個規矩,袁宗師,那位烏少俠真是你的朋友?”
原本已經放緩腳步的烏江,一聽那“袁宗師”與“烏少俠”,腳下生風一般,健步如飛,不待了!
袁黃點頭道:“烏江是我為數不多的摯友之一,如果道觀這邊還要勘驗身份什么的,我就跟著他一并下山了。”
下了玉簪島,我們就直接去大木觀。
烏江一下子笑容燦爛起來,轉身大步而行,原路折返,走到袁黃身邊,重重一拍對方肩膀,“好兄弟,你真心不該耍槍,該去練劍的!”
袁黃疑惑道:“怎么講?”
難不成是那位陳劍仙看出了自己有練劍的資質?才讓烏江轉述此事?
烏江哈哈大笑起來,那個少女也瞇眼而笑,她顯然是聽出了烏江的言外之意。
大木觀內,就在那位青衫劍仙與蔣泉幾人“僵持不下”的時候,異象橫生,只見一條金色長線如游龍當空蜿蜒,氣勢洶洶撲去,這條被山上譽為捆仙繩的法寶,倏忽間就撞向青衫劍仙的脖頸,稍有不慎,陳平安就會被勒住脖子,相傳被捆仙繩拘束起來的煉氣士,或是江湖武夫,都會被打得靈氣渙散或是真氣凝滯,至于見不得光的邪祟鬼物之流,更是要落個煙消云散的下場。
動手之后,祭出了這件百試不爽的珍稀法寶,一個位置居中的女子煉氣士才冷笑出聲道:“本仙還真就不信邪了,書上所謂陸地劍仙,當真能夠無敵至此,又當真如傳聞所說……”
只是說到這里,女修便已經啞口無言,再也無法多說出口一個字,只因她不敢繼續說下去了。
原來那根金光燦燦的捆仙繩,確實成功圍繞紋絲不動站在原地的青衫劍仙一圈,本該驀然勒緊,就可以捆住他的脖子。
可惜天不遂人愿,真實景象卻是繩索如蛇銜尾,懸空而轉,光彩熠熠,引人矚目,好看是好看,卻始終無法再靠近那位青衫男子脖頸一絲一毫,宛如金蛇身軀的一條捆仙繩處處撞墻碰壁一般,呲呲作響,磨損出一陣陣煞是好看的金粉碎屑。
“道友接下來是想說‘可以口吐一枚劍丸,飛劍千里取頭顱,殺人于無形?’”
陳平安腳步微動,微笑道:“答案是可以。”
只因為青衫劍仙的這么一個細微動作,就有人覺得自己看出真相了,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一個對身形速度極為自負的六境武夫,只覺得他們磨磨唧唧,恁多廢話,忒不爽快了,這位江湖名宿先起身前沖遞拳,已經近身那一襲青衫,這才朗聲笑道:“姓陳的,接我一拳!”
拳不輕,身形更快。
砰一聲。
老宗師腹部如遭重錘,整個人雙腳懸空,再被人伸手一拍腦袋,便撲通一聲,變成當場跪地不起的滑稽姿勢。
“又不是你祖宗,也不是大過年的,一邊去。”
那一襲青衫緩緩抬起腳,輕輕一撥,就將臉色慘白無色的老宗師一腳橫踹向道觀門口,撞在墻壁上,癱軟在地。
陳平安笑道:“提醒一句,下次再與人問拳,將‘接我一拳’換成‘請賜教’更好,字少了,高手風范更足。”
那個只覺得自己已經渾身散架的老宗師剛想竭力罵娘一句,眾人也不見青衫男子如何動作,又是砰一聲,整個腦袋撞在墻上,雙眼一翻白,躺地上睡覺去了。
那位女子煉氣士見自家至寶無法見功,便要將捆仙繩收回,顫聲道:“陳劍仙,多有得罪。”
陳平安點點頭,一手負后,一手攥住那條約莫是上等靈器品秩的捆仙繩,輕輕一抹,整條金色絢爛的繩索便瞬間黯淡無光,最終化作灰燼,就此自行飄散。
“學你們,先出手,再說話。”
陳平安微笑道:“補上一句,多有得罪。”
那位女修如喪考妣,呆滯無言。
如此重寶,平時煉制得何等辛苦,自己看待得如同第二條性命,這就沒了?
言語之際,陳平安望向那個身材魁梧的白發老者,好像是叫吳闕,年紀比鐘倩大不少,位置離著鐘倩距離不小。
吳闕滿臉漲紅,氣得老人腦袋兩側的太陽穴鼓動不已。
只因為方才青衫男子“氣力不支”腳步移動的瞬間,吳闕與那個江湖宗師都是一樣的打算,但是吳闕得到了一個心聲提醒,否則跪地磕頭拜祖宗的就是他了。
陳平安笑道:“你們鬧也鬧夠了,就該我來開口議事了吧?”
隨手一揮袖子,就將那個始終無法拔刀出鞘的蔣泉砸出道觀,遙遙墜入秋氣湖水中。
“我站著說話,你們坐著看戲,就是你們這座天下的待客之道?”
陳平安再輕輕一跺腳,整座大木觀議事成員,除了沛湘,高君,鐘倩,五岳山君,還有個意料之外的孫琬琰,悉數被迫站起身。
“瞧瞧,一座天下,就只有這么點斤兩了,你們的耐心實在太差了,都不知道熬個三五百年之后再來與我對峙。”
一腳稍重踩地。
暫時坐著的,全部站起身。
任你五岳山君施展本命神通,去與島嶼山根銜接,再嘗試著與秋氣湖水運相連,又如何。
抖了抖袖子,拎了拎袍子,唯有一襲青衫獨自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