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12264字第一千二百一十五章這人間:pan8
董夫子問道:“陳平安有無預流?”
人間學問,最難是預流。
老秀才伸手直接將那兩摞圖紙抓過來,猛地攤開,懸在空中,圍成一圈,是寶瓶洲、北俱蘆洲和桐葉洲的三洲堪輿圖,還有三條大瀆形勢圖,以及一幅浩然九洲圖。
老秀才手指微動,在三洲地圖上邊勾畫,說道:“有。你們來看此圖。”
文廟副教主韓夫子一抖手腕,將那些手稿文字都抄錄一份,迅速瀏覽幾遍,突然蹦出一句“我草他媽的殷績……”
卻也不想浪費絲毫的光陰,這位有重塑儒家道統之功的老夫子,忍住破口大罵的沖動,語氣極快道:“殷績就沒這腦子,白玉京到底牽涉多深,禮圣,你別他媽跟說句什么‘不好說’……老秀才,陳平安的手稿,環環相扣,其中明顯涉及到了五行生克的環節,很關鍵,容不得有絲毫的差池,現在的陳平安,已經聯系不上了……要不要我們把鄒子和陸神一起抓過來問問看?禮圣,又他媽是‘不好說’對吧?”
文廟教主董夫子問道:“禮圣,陳平安的初衷是?”
禮圣說道:“造就出天地通,強行將周密的神性從天庭拽出,至少是讓他的金身遠離新天庭,越遠越好,各自的半個一,一起撞碎,雙方神性分散作億兆計數,悉數歸于人間有靈眾生,以整座人間作為道場,憑此封禁一個一的全部神性。目前看來,陳平安肯定會徹底身死道消,至于周密是否會被撞碎所有神性,不好說,可能會殘留兩成到三成。三教祖師和之祠,肯定都會出手。”
老秀才斬釘截鐵,緩了緩語氣,“也攔不住。”
老秀才說后邊這句話的時候,看著禮圣。
禮圣點點頭。
周密只是金身被拽向人間,其神道根腳依舊與新天庭緊密相連,陳平安亦是如此,法相飛升,一線開天,道場依舊是人間。
不必解釋當下的陳平安有多強悍,只需看看被他拽出的周密便知,三教祖師散道,加上之祠登天,依舊只是將周密困住,始終無法將其鎮壓抹殺。若論真實修為、殺力,陳平安當然遠遠遜色已經周密,但是這場“天地通”,厲害就厲害在硬碰硬的“狹路相逢”,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就像一個世代簪纓的沙場武將,孔武有力,且功勛卓著,只是他被算計了,有一天什么扈從都沒有帶,走入一條狹窄巷弄,他的將種身份都是虛的,麾下兵馬都是虛的,最終只是被一個愣頭青的持刀少年堵在陋巷,就兩個人,分生死!
陳平安在扶搖麓私人道場,其實一有機會,就會分心遙遙觀察花影峰和鶯語峰那兩撥少年少女們的習武修道。后來入主國師府,更是干脆將整座國師府煉化了,就因為實在是沒有更多的光陰和精力來盯著所有的細節,就像鄭居中說的,身居高位,事情就變得越來越有輕重緩急。
中土文廟之前并不像白玉京那樣有專門的道官,坐鎮大陣,盡可能盯著所有青冥天下的大修士,詳細記錄他們出山游歷的路線,還會伴隨著各種各樣的推衍演算。但是中土文廟在上次議事過后,顯然有所改變,對大修士的約束和監督力度,達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頂峰。
神色木訥的中年漢子,高冠博帶的俊美青年,被禮圣直接從落魄山天都峰“請來”此地。
不說亞圣的真身,竟然連禮圣都在場,陸神趕忙稽首。
一幅幅懸在空中緩緩旋轉的堪輿圖中。
其中三洲地圖,由南往北,分別有一條由青萍劍宗和陳平安牽頭、正在開鑿的桐葉洲嶄新大瀆。
還有繡虎崔瀺傾一國之力打造而出的寶瓶洲齊渡,以及北俱蘆洲的濟瀆。
浩然天下的東部三洲,三條新舊大瀆,俱是近乎將一洲攔腰的東西走向。
鄒子卻是徑直仰頭望向那幾幅地圖,再將那些內容略顯隱晦不明、都是些故意用代稱的手稿取來幾份,低頭看過之后,掐指默算片刻,鄒子暗自點頭,抬頭揮了揮手,先將浩然東邊三洲形勢圖作高低疊放,再伸出手指,在寶瓶洲和桐葉洲兩幅地圖之間,從上往下一劃,在地圖上畫出了一條紅線,說道:“繼那條暫時尚未合龍的百花之瀆之后,陳平安還想要一鼓作氣,打造一座連同兩洲的跨海大橋。”
鄒子再伸指一劃,在北俱蘆洲和東寶瓶洲之間便多出了一條長線。
那是一座曾經銜接兩洲的跨海大橋,除了兩洲修士的搬山倒海,阮秀,李柳,淥水坑澹澹夫人,都曾出過力。
只是等到大戰落幕之后,在繡虎崔瀺的親自監督之下,這座“大橋”就重新沒入海中,還將這條水底龍脈斬成了數截。
畢竟一旦兩洲憑此龍脈勾連,還談什么東寶瓶洲和北俱蘆洲,真就是一家人了。涉及浩然九洲氣運流轉,不是兒戲。
教主董夫子點頭說道:“桐葉洲一洲陸沉,通過一條大瀆的開鑿休養生息沒幾年,仍然過于虛弱,故而是老龍城和清境山之間的這座跨海長橋,必須是字面意思上的橋梁了,造就出一條氣虛的弱龍,免得頭重腳輕,走路搖擺不定,這自然是寶瓶洲在遷就桐葉洲。”
“北俱蘆洲和東寶瓶洲之間的這條龍脈大脊,卻是一條跨海走水再上山的強龍,兩洲氣盛,不過如此。”
鄒子視線上挑些許,伸手又將北俱蘆洲那條南北走向的中條山以“朱筆”勾勒出來。
董夫子微微皺眉,很快恍然大悟道:“難怪大源王朝要讓太子盧鈞和國師楊后覺去往大驪京城,是雙方早就秘密談妥了?”
鄒子說道:“布置三洲,陳平安是作了兩手準備的。”
兩位文廟副教主對視一眼,好家伙,難怪這位年輕隱官從來不來文廟訴苦,敢情是要來就直接來個布置三洲的驚天手筆?!
禮記學宮司業茅小冬心情復雜至極,既是心情激蕩不已,引以為傲,又是滿腔悲憤,小師弟為何會半途而廢,全成空想?!
先前山上也有些閑言碎語,說他這位年輕隱官,上山下宗,既要當寶瓶洲的一洲道主,還要染指桐葉洲,兼任兩洲道主。
說錯了?沒有,陳平安還真有這種“野心”。說對了?也未必,只因為仍是小覷了大驪新任國師,繡虎崔瀺的小師弟!
一手準備,是以桐葉洲大瀆,加上寶瓶洲齊渡,北俱蘆洲濟瀆。再加上銜接寶瓶洲和北俱蘆洲的那條龍脈,以及中條山。
既然兩橫一豎,成就一個“土”字。那么不管是,陳平安都可以有一個隨時替換的備選方案。
在人間造字“土”。
陸神點頭道:“土王四季,羅絡始終。青赤白黑,各居一方。皆稟中宮,戊已之功。人身貌肖天地,以土居中統攝四方。”
三教一家,儒釋道兵。
絕無可能修煉出一個本命字,這就意味著陳平安修行再多的儒家煉氣法,上限都是有限的。
因為身世經歷的緣故,陳平安自幼就是親近“菩薩”和佛法的,但是遠游路上,更多是以此調心,降服心猿意馬。
兵家已經與吳霜降和鄭居中成功篡位,高無可高。
那么接下來能夠極大提升修為的道路,還剩下什么?這也是先前施舟人所謂的你終于主動靠近道家了。
道家有流派喜歡以身喻國,比如百官有序,即是臟腑通氣,依據治國的法度來修煉身心。
身國同構,證道飛升,擔任大驪國師就可以更加游刃有余地布置三洲,一舉兩得。
鄒子說道:“他的第二手準備,就是造字‘王’。先前在蓮藕福地,陳平安就已經有過一番‘布置人間’的大道雛形,既是治理福地,給‘自由’二字尋求一份最大的公約數,也是一場未雨綢繆的‘演武練兵’。這是對的。但是陳平安還有第三手準備。”
陸神愕然,幾位文廟教主也是深受震撼。
繡虎崔瀺輔佐大驪王朝,幫助浩然天下力挽天傾。
那他這位新任大驪國師,就想要傾力輔佐大驪皇帝,不是現任,便是下任,成為浩然天下的人道之主!
山上修士親眼見證也好,凡俗夫子涉世翻書也罷,真實的歷史和世事,總是有一段,無一段,又有一段。
做很多件事情都做不好那么一件事。能夠做好這一件事。做好一件事就等于做好很多件事。這大概就是人與人之間的最大差別。
鄒子建議道:“經生熹平,以身演道,先看看這兩手準備的成效。”
經生熹平看了眼禮圣,禮圣點點頭,“可行。”
三洲的大地山河如同活了過來,陳平安依舊選擇飛升,與周密對峙,但是身后拖拽起了無數的“人性”,用以防止那周密二三成神性的勝出……片刻之后,經生熹平說道:“六成把握。”
鄒子有些遺憾,搖頭道:“別說六成把握,就是九成,都意義不大。牽扯越大,變卦越多。誰都賭不起的。”
鄒子略顯疲憊,說道:“第三手準備,就是說服你們文廟,與他一樣靠攏道家,當然依舊是以浩然正氣作為底子,以八洲作八卦,中土神洲大道演化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第四手準備,則是打造‘大五行’,將浩然天下,青冥天下,西方佛國,五彩天下,蠻荒天下,全部囊括其中。這一手準備,最有可能成功,但是難度如何,諸位最該心知肚明。”
陸神喃喃道:“注定都是身死道消的下場,在這期間做得越多,只會異議越多,被罵越多。一旦失敗,更是千秋萬古的罪人。到底圖個什么呢。”
經生熹平說道:“君子曰:學不可以已。吾善養浩然氣,天下不能蕩也,生乎由是,死乎由是。”
片刻沉默。
茅小冬突然眼紅跳腳,指向一位學宮祭酒司業,“草你媽,是誰說寧姚身為一座天下的共主,長久閑逛浩然,不像話?”
老秀才怒道:“閉嘴,別吵!”
茅小冬立即閉上嘴巴。那位學宮司業與他作揖,茅小冬嘆了口氣,伸手扶他起身,“其實不怪你。是我失態了。”
禮圣突然說道:“西方佛國答應了,白玉京余斗和兵家姚清都說沒有問題,寧姚說她立即返回五彩天下,但是白澤不肯點頭。”
亞圣說道:“我去找白澤談談看。”
老秀才擺擺手,“不用去。這不是兩座天下休戰幾年就能談攏的事情,白澤是絕對不會答應的。最近神性者,是人性嗎?不對,其實是獸性,是你我當年皆沒有說到點子上的、雙方也不敢往深了說的純粹的‘惡’。白澤終究是返回蠻荒、主動選擇擔系一座天下存亡的白澤了。”
陸神說道:“禮圣,我愿意強行合道,配合熹平先生,助陳平安一臂之力,給三教祖師和之祠前輩贏得更多的機會。此事,我與熹平先生反而是最合適的人選。”
經生熹平笑道:“熹平謝過陸道友認可。”
鄒子說道:“這場天地通,就只是兩個‘半個一’的戰場。既然陳平安他自己沒有開啟這座大陣,那么現在別說是陸神合道,就算是你躋身了偽十五,都是意義極小,小心負薪救火,反而被周密找到機會算計一番。”
陸神淡然道:“閉嘴。”
禮圣說道:“劉饗說讓我們等等看,他要先確定一件事,他說好像陳平安聯手崔瀺,連他也給騙過了。”
鄒子說道:“是可以再等等看,齊靜春和崔瀺當初任由阮秀吃掉李柳的神性,任由她在眼皮子底下,通過那座飛升臺登天離去。我這些年反復推演,始終百思不得其解,想必他們是留有后手的。”
天地終于相通。
一線開天和一線墜地的兩道金光終于撞擊在一起了。
天地間下了一場滂沱火雨,“雨滴”在半空中消散殆盡。
施舟人仰頭望去,目眩神搖,得見此景,此生足矣。
道人大有一種“朝聞道夕可死矣”的釋然和快意。
高臺之外,依舊存在著一層天地隔絕的大道屏障,好像有意阻擋誰來此。
周海鏡神色變幻不定,突然瞥見那桿拄地鐵槍,厲色道:“結陣!”
她伸手攥住這桿巡狩使蘇高山戰場遺物的鐵槍,“好,絕不辱沒了你!也不止你們大老爺們當得豪杰!”
周海鏡自言自語道:“老娘今天就要青史留名,讓人間此后的千秋萬古,都要牢牢記住武夫‘周海鏡’這個名字!”
她環顧四周,咧嘴笑道:“事先說好,這筆賠本買賣,老娘是絕對不會賠錢的!”
北俱蘆洲。
夜幕中,如同出現了一場祭劍。
太徽劍宗劉景龍,率先御劍飛升。
飛升境劍修白裳亦然,仗劍飛升。哪怕與那陳平安,是有過一場大道爭執的。
一條條劍光,在道場,在山河,在宮闕,在市井,在海上……俱是高高升起。
更多劍修是跟著“祭劍”,并不清楚那兩條“金線”對撞的緣由是什么,人人只覺得道心一震,竟是出現瞬間的窒息。
無法想象,斗法雙方,得是多高境界,才能有此威勢?
有青年劍修匆匆忙忙御劍飛升,湊巧碰到一個鄰國的熟人也剛剛破開一座云海冒了頭,便轉頭遙遙好奇詢問道:“去干嘛?”
那老者沒好氣道:“不知道干嘛你也跟著?著急投胎啊?”
青年劍修自顧自說道:“問你話呢,你境界比我略高幾分,總該聽說些什么吧?”
老者也懶得計較差了兩個境界算什么略高幾分,只是屏氣凝神說道:“只覺得上邊那條金線,來勢洶洶,不像什么善茬。反正下邊那條金線,是陳隱官,哪個好哪個壞,還需要爺爺教你?”
青年劍修:“哦。”
老者氣笑道:“哦你大爺的哦,就你這點境界,還不趕緊滾回去,總要給北俱蘆洲留點劍道香火,別被皚皚洲搶走‘北’字。”
青年劍修說道:“沒事,我有倆徒弟,剛剛三境了,不孬。再說了,我還有個閉關多年的祖師爺……咦,祖師爺,也來了啊。”
越是御劍飛升越高,越是靠近那條“金線”,就越是震撼于“一線”的巨大,五彩琉璃色,恢弘如傳說中支撐天庭的天柱。
白裳率先祭出飛劍,朝那高處金線一斬而去,無功而返,那條“金線”甚至沒有出現任何細微痕跡,白裳輕輕擦拭鼻血,驚訝不已,收了飛劍一看,缺口鮮明。
飛升境劍修的白裳尚且如此,更何談其他劍修?
好像就是純粹為了讓他們能夠證明自己的的確確,義無反顧,不計得失,實實在在為這個世界做了點什么。
就像是……最后給予人間的溫柔。
白裳驟然間一揮袖子,將一大撥本洲劍修卷自己身邊,原來那場火雨出現了變化,轟然橫掃開來,無形天地都被灼燒出無數的細微漩渦,那是傳說中遠古高位神靈以利刃截流、切割光陰長河的光景。
劉景龍神色凝重,站在白裳身邊,以心聲說道:“最外邊一層五彩琉璃色,只是金線‘神性’與光陰流水相互砥礪而出的一點神道余韻而已。”
白裳皺眉道:“這還怎么破陣?”
劉景龍默不作聲,“總要做點什么,我來布陣,白裳你……”
說到這里,劉景龍有些難以啟齒,白裳灑然笑道:“我愿意遞出一劍,折損躋身飛升境之后積攢下來的全部道行,但是要說本命飛劍斷折或是崩碎,害我跌境,我真做不到……”
劉景龍笑道:“足夠了。”
白裳提醒道:“你別沖動。”
劉景龍說道:“再說。先結陣。”
高臺,施舟人只殘存一雙眼眸與額頭了。
卻瞧見了一位意料之外的不速之客,施舟人凝起最后一點真靈,牽動眼前的些許氣機漣漪作聲音,“鄭先生,終于見到你了。”
鄭居中一身雪白長袍,身邊似有一團灰色朦朧的霧影。施舟人也懶得去探究那是個什么東西,彌留之際,能夠與鄭居中這尊大魔頭聊幾句,真是此生無憾矣。
施舟人見鄭居中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便主動說道:“對這個世界心懷怨懟的利己之輩,總是見不得一切美好的,后者如驕陽,刺眼得很吶。一切美好之物的瑕疵,卻也能夠讓他們一葉障目,驀的快活起來。鄭先生,你說一萬年以后的世道,又會是如何的世道人心呢。”
鄭居中說道:“死你的。”
施舟人啞然。這位道人也不知作何感想,終于是就此消散了。
那團霧蒙蒙影子似乎在譏笑鄭居中,這就是算無遺策的白帝城城主?這就是所謂的奉饒天下先?
鄭居中在這邊伸出手指,勾勒出一個女子劍修的名字,再從袖中摸出幾件寶物,將其悉數碾碎。
頃刻間身形縮地山河,鄭居中將那團霧影收入袖中,直接跨越天下,去了蠻荒。
蠻荒天下,腹地。
作為外鄉人的青衫老者站在一處山巔,白澤站在數萬里之外的一條江河之畔。
雙方對峙已久。
但是不知為何,陳清流早已遞劍,至今尚未收劍,雙方置身于戰場,卻好像沒有對這方天地產生絲毫影響。
在這之前,聽沒聽過“青主”道號的蠻荒妖族,在陳清流路過之后,都死絕了。
理由很簡單,他也懶得去找白澤,讓白澤主動來見自己。
他陳清流要以三千載劍術,掂量一下白澤的萬余年道力。
謝師姐說得對,問劍要趁早。
再晚一些,白澤的道力,就真要高不可攀了。一個不小心,就是三教祖師散道之后的人間首位十五境。那還怎么打,必輸的嘛。
謝石磯站在遠處,除了這位魁梧女子,還有白澤的兩位幫手,斐然和晷刻,一雙蠻荒天下最大的道侶,沒有之一。只是他們跟謝石磯倒是沒打起來,反而聊得挺熟絡了。
在陳清流和白澤之間的廣袤地界,偶爾會有青瓷裂片的細微聲響。
晷刻只是知曉這其中的兇險,間隔萬里的這處戰場,皆是死物了,甚至連那山與水都凍死在了“結冰”的光陰長河中。
陳清流雙手負后,意態閑適,抬頭見那天地通的異象,扯了扯嘴角,說道:“白澤,你只管遞話出去,攔誰也好,幫誰也罷,都是自由的。”
那我陳清流就可以順藤摸瓜了。
青冥天下,白玉京,靈寶城。
龐鼎憑欄站立片刻,便轉身走入道場,層層玄妙禁制,老人容貌的龐鼎,先前在問禮一役中略顯氣急敗壞的靈寶城城主,一步步前行,如跨越數把“鏡子”,留下一道道不同姿態的身影,蒼老容貌,暮年光景,中年道士,年輕道士,少年,稚童……再從稚童復為少年,青年……最終龐鼎來到一座陰陽魚法壇,拾級而上,端坐在蒲團上,雙手疊放在腹部,龐鼎輕輕吐出一口濁氣,面帶微笑,誓愿已成,十四境矣。
萬年之前,陳清都與兩位摯友,龍君和觀照,一起問劍托月山。
前身是觀照的后世“離真”在今生所見,到底有多遠,誰都不知道了。他曾經看見的“主流”什么,為何江河改道,都已成謎。
蠻荒東南一處靈氣稀薄的偏遠貧瘠之地,群山之中有座不起眼的無名洞府。
上次在夜航船,陳平安說了些周密藏在兩座天下的隱蔽手段,浩然天下這邊的,都已經被文廟一一清除。
但是蠻荒天下這邊,作為文海周密關門弟子的周清高,以及女子劍仙流白,好像心生感應,他們已經躲藏起來,除了他們的大師兄綬臣親自護道,其余連新王座大妖都失去了他們的蹤跡。
洞府之內,一張石桌圍桌三位同門。
昔年甲申帳的女子劍修流白,這些年始終身穿一件魚尾洞天法袍。
綬臣淡然道:“師妹,你就是先生在人間的最大‘留白’,當然我,周清高,都是。接下來結局如何,就看先生的謀劃了。”
流白低下頭去。周清高哀嘆一聲,愁眉不展,“我還想著跟隱官大人復盤一場呢。”
綬臣只是盯著師妹,說道:“不光是你沒得選,我們都沒得選。”
但是境界、殺力高如新王座的飛升境劍修綬臣,同樣無法得知此刻洞府之外,有個白袍男子,守株待兔,由他收官。
天地顯化為一線相撞之后。
大火彌天,照耀得夜幕如晝。
宛如天道下降,開始力壓人間。
整座浩然天下都在用一種連修士都察覺不到的速度,緩緩下沉。
浩然九洲的江河湖海宛如一副人身,響起微妙的脈搏,輕輕起伏,強勁且綿長。
蠻荒晷刻選擇袖手旁觀,五彩天下馮元宵懵懵懂懂,完全不清楚道心為何不定。閏月峰的止境武夫辛苦,他屬于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是數座天下中被大道壓制最慘的那個,晷刻雖然昔年被周密壓制極慘,但他卻只能化作一位純粹武夫。反而是最不契合大道的浩然天下,那位甚至能夠與至圣先師“分庭抗禮”的劉饗,選擇了站在一位儒家道統之內的讀書人身邊,一起反抗那份嶄新的神道。
國師府,貂帽少女終于有所動作,身形如虹,整座大驪京城轟然一震,塵土飛揚,白景手持短劍,亦是現出“真相”升天去了。
城頭之上,黃帽青鞋的青年隨之動身,攔截白景的遞劍。
兩道極快身影在距離天地兩線接壤處,在浩然天幕那邊就要接觸,白景一位飛升境,竟是身形驟然變快無數,讓小陌這位十四境都要追之不及,小陌立即祭出一把本命飛劍,牽引天外一顆星辰。
仰頭卻看到一張少女的熟悉笑臉,只是些許凝滯,小陌“遞劍”就慢了些許。
白景低頭瞥了眼他,她咧嘴笑道:“小陌,喜歡你哦。”
人間終于有一位修士,能夠硬生生闖入那道金色光柱之中。
代價就是她瞬間跌境為仙人,散道七種,玉璞,散道十二條……
單以術法神通,任你殺力再高,恐怕都休想打破最外邊一層的琉璃光彩,當以遠古道脈對神道。
牽一發而動全身,剎那之間,人間而起的金色光線便抵住了一降再降的頹勢,終于開始緩緩上升。
天外,一道虹光由青冥天下奔雷而至,那是一尊貌似處處支離破碎卻大道完整的詭譎“法相”。
看其面貌,是個極有英氣的女子。
白景看了她一眼,后者干脆利落說道:“青冥吾洲。”
吾洲瞬間施展出六臂的巍峨法相,分別持有一把神兵,以遠古天庭鑄造之物,劈砍這條嶄新神道。
老娘早就看周密不順眼了。
小陌將謝狗一把拽出,施展一道術法,將其送回人間,同時補上“白景”的位置。
姜尚真在縞素渡口,與身邊那位神色焦急的白衣少年笑言一句,“崔老弟,以后就靠你罩著我了啊。”
崔東山回過神來,立即一把拽住姜尚真的胳膊,火急火燎勸說道:“別祭出那片柳葉,毫無意義的,聽我一句……”
姜尚真卻是早已祭出那把剛剛修繕好的本命飛劍“柳葉”,人間如泛起一葉翠綠扁舟,扶搖直上去了天外。
崔東山默然。
姜尚真微笑道:“崩了真君,斗王座畜生,斗劍術裴旻,斗十四境吳霜降,斗兵家初祖姜赦,由奢入儉難吶,早就習慣了只打這種狠仗呆仗死仗!”
天外一把飛劍當場崩碎。
倒也不全是為了陳平安和落魄山,甚至不是為了人間如何如何,姜尚真只是忍不住想與自己與天地說句心里話,姜某人自然不是什么好鳥,卻也做過些好事。以后的世道是如何的光景,人間是怎樣的人間,愛咋咋的吧。
姜尚真也不去擦拭滿臉血跡,喃喃道:“假若人間果真能夠度過此劫,人間不知多少聰明人,又要笑話我們怎么不早點死、早點傷嘍。”
落魄山。
年輕道士突然挪步,自顧自忙活了一通,最后雙手籠袖,蹲在地上。
一堆泥沙,一塊石頭。分出上下。
兩堆大小不一的泥沙。分成左右,中間橫著一根樹枝,就像一條界線,單獨有一小粒沙子,放在樹枝上邊。
頭別木簪的道士,怔怔出神,好像看不出什么,得不出答案。
陳靈均莫名其妙來到山門口,見那仙尉蹲著,就跑過去湊熱鬧。
仙尉解釋道:“這大概就是鄒子眼中的天地。”
陳靈均小心翼翼問道:“誰,啥名字,哪個臭雞蛋?”
可別是《路人集》很前邊的那個鄒子。
仙尉笑道:“就是你認為的那個鄒子。”
陳靈均置若罔聞,揉了揉下巴,看著地上的畫面,“仙尉道長,啥子意思?”
仙尉指了指那塊石頭,“鄒子覺得這塊石頭隨時都會掉下來,或是砸爛或是推開或是碾過泥沙,一座人間的泥沙,隨便出現一條印痕,都是巨大的代價,比如死很多人。”
陳靈均嗯嗯嗯點頭,“有點道理,有道理的。”
仙尉笑道:“也覺得有道理?”
陳靈均說道:“必須有道理啊,那么大一塊石頭,隨便走動走動……”
缺心眼的青衣小童指了指畫面,糾正道:“如果是用人間打比喻,何止是下邊才有泥沙,石頭周邊全是軟綿的泥沙啊。別說石塊滾動了,就是稍微晃一下,都是痕跡么。”
仙尉感慨道:“是啊。”
陳靈均笑道:“好辦!”
仙尉疑惑道:“好辦?”
青衣小童拍了拍胸脯,翹起大拇指,眨了眨眼睛,笑問道:“仙尉,你看我,講不講義氣?”
道士輕聲笑道:“講啊,很講道義。”
青衣小童伸手擋在嘴邊,“我唯獨在山主老爺那邊不必死腦筋講道義,呵,以前有個陸老三,興許是拳腳打我不過的緣故,就拿道義壓我,勸我離開落魄山,你猜怎么著,我就說啊,大致意思就是,即便我不講道義一回兩回,山主老爺也不會怪我的。陸老三當場就懵了,目瞪口呆,呆若木雞,佩服得五體投地啊,就再不勸我跟他遠游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嘍。”
陳靈均指了指那塊石頭,“所以我的那個辦法,簡單得很,就是讓山主老爺來當。他是好人嘛,耐心還好,不就萬事大吉啦。”
年輕道士恍然道:“這樣啊。”
陳靈均問道:“仙尉道長,你算卦反正不準,不如幫我們山主算一卦,能不能,以及具體啥時候成為十四境劍修啊?”
仙尉神色復雜道:“好像來不及了。”
陳靈均納悶道:“你是尿急還是想拉屎啊?別介啊,稍微忍一忍,不耽誤隨便算一卦,自家兄弟,拉褲兜也不笑話你……”
道士仙尉倍感無奈,擺擺手,將這個口無遮攔的陳大爺送回山中原位。
黑衣小姑娘也來到了這邊,跟青衣小童一樣的心大,一樣不問緣由,自己怎么突然就來到了山門。
小米粒蹲下身,從袖子里摸出瓜子遞過去,年輕道士擺擺手,小米粒也就不自己獨自嗑瓜子了,只是陪著仙尉道長一起看地面。
仙尉問道:“小米粒,你覺得天底下真有那種舍一人救天下的好人么?”
小米粒毫不猶豫點頭道:“肯定有啊,天底下總是壞人多,好人也多么。壞人有力無心,很多。好人有心無力,也多。”
小米粒撓撓臉,咧嘴笑道:“好人受委屈多些,所以說愁嘛。”
道士分別指了指兩堆泥沙。
“這堆多一些的,叫失望。”
“這堆少一些的,叫希望。”
小米粒卻是一下子看到了那根樹枝,好奇問道:“仙尉仙尉,那這個家伙姓甚名甚?”
道士猶豫了一下,說道:“它叫絕望。”
小米粒又撓撓臉,“啊?它這么可憐的。我都不敢給它找個朋友了。仙尉,咋個辦?”
道士雙手插袖,笑道:“我也不知道,愁啊。”
然后道士仙尉就看到小米粒開始偷摸將那些泥沙往自己兜里揣,仙尉笑問道:“嘛呢?”
小米粒嘿了一聲,“我一個人多點失望就好了啊。”
仙尉猶豫再三,說道:“你的那位好人山主,可能不會回家了。”
小米粒愣了愣,小心翼翼問道:“多久才回?幾天?幾個月?幾年?”
仙尉默不作聲。
一點一點“搬動”那些“失望”的小米粒猶豫了一下,使勁皺著蛋黃疏淡的眉頭,繃著臉,片刻之后,驀然開心起來,繼續將那些“失望”都裝入兜里和袖子,搖頭晃腦,嬌憨可愛,霧蒙蒙的一雙眼眸,自言自語道:“不會的哦,好人有好報,吉人自有天相。好人山主很快就會回家……”
道士伸手扶了扶木簪,道簪反而歪斜了些許,道士沉默許久,點點頭,微笑道:“希望吧。”
廣袤大地之上,人間無限的青山綠水,仿佛緩緩伸出手去,想要將一位遠在異鄉的落魄游子,輕輕擁入懷中,接引回家。
青冥天下汝州,一座籍籍無名的靈境觀。
小山頭小山門,松濤陣陣,一間屋內點亮一盞昏黃的油燈,終于與少年陳叢說完了那個山水故事,少年揉著下巴,想好了,可不能當啥子主人公,太辛苦,尤其是碰到崔瀺這種狗東西當什勞子的護道人,多大仇多大怨才這么搞自己小師弟的道心……少年突然提議一句,常伯,故事也不香艷啊,再換一個,少年還是少年好了,可以讓我的容貌再變得英俊帥氣些,說話再沖一點做事再橫一點……
常伯只是捻起一顆花生米丟入嘴中,細細嚼著,抬起手,雙指抵住,只余一線。
陳叢燦爛笑道:“曉得的,不就是說他那善惡兩條線從小就很接近嘛。呵呵,我是誰,看書認真,聽書尤其專注!”
老人點點頭,問了少年一個問題,“那么問題就來了,你覺得被他關押起來的,到底是神性,還是人性?”
文圣拍了拍亞圣的胳膊,笑道:“別急,都別急。”
鄭居中曾經親口跟陳平安說過,我們不用過于高估三教祖師的神通廣大,幾近道者終非道,還是有所不能。立教稱祖最不自由。
只說一艘夜航船的行蹤與浩然天下中土文廟的關系,就曾有過兩個比喻,一是市井俗子在屋子里邊打蚊子,一是在自家池塘里抓條魚。
禮圣瞪眼說道:“好說!”
亞圣扯了扯領口,輕聲道:“那就抓緊!”
亞圣直接跨越天下,以真身降臨中土文廟,他同時讓經生熹平來這邊緊急議事。
亞圣將那些夾雜在地圖間的手稿都翻閱起來,果然是一番極其縝密的長遠謀劃,涉及之廣,之多,超乎想象。
中土文廟。
禮圣在內眾人望向老秀才。
“不攔!”
鄭居中在金翠城遺址打造出一座腹中腹、心內心的大陣,最終聯手陳平安和吳霜降在此陣斬姜赦。蠻荒始終未能察覺。
直到周密挨了陳平安一劍,浩然天下諸洲才暴露出一些伏筆,被文廟循著蛛絲馬跡收拾干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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