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5章 算賬

第5章算賬

說來奇怪,大道親水的陳平安,數次遠游,真正遁水的次數,其實屈指可數。

陳平安驚訝發現這條山道上竟有些人力跡象,一揮袖子,將那些淤泥驅散干凈,竟是座建造在山間的破敗行亭。

是淪為徹頭徹尾的一窮二白,連武夫肉身都一并毀棄了。還是武道一途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以止境躋身十一境。在此一舉!

就在此時,三山九侯先生遙遙以心聲說道:“既然知曉我的道號,便知道在這件事上,幫不上道友半點。”w8.RG

陳平安灑然笑道:“前輩好意晚輩心領了。”

海底漸漸響起一陣陣擂鼓聲,那是人間武道之主的強烈心跳。

更遠處的海水瘋狂傾瀉入那片“空地”,毫無征兆的顯化出大火烹煮的驚人氣象,沸水翻涌,白霧蒙蒙,名副其實的一座火海。

火海過后,天上便落下了億兆計數的金色雨點,顆顆粒粒,渾圓凝結為實物,天海之間,宛如懸掛著一張金光絢爛的天庭珠簾。

在那之后,海底震動,山脈如活物般生出了靈智,以天籟怒斥著那唯一一位武夫的罪狀,大逆不道,其罪當誅!

劉饗喟嘆不已,這還是新神道崩塌之后的天地余韻造就而出,若是周密愿意茍活人間,在這個關頭動點手腳?后果不堪設想。

甚至就連山海宗那邊,都能察覺到這份大道潮水的漣漪,驚濤拍岸,山崖竟然出現了一道道裂紋,那些歷朝歷代出自仙家手筆的石刻榜書就此漫漶。

但是在此第二山停留的一炷香光陰已至,齊廷濟和陸芝他們只好趕往第三山的大綬中岳,唯獨米裕返回了寶瓶洲,在那灰蒙山現身,回到了落魄山。

納蘭先秀目送那撥劍仙們離去,聲勢驚人的浪濤聲,吵醒了一個迷迷糊糊的小姑娘,她撐著一把傘跑來這邊看看咋回事。

給自己取名叫撐花的精怪小姑娘,踮起腳尖,她想要幫著祖師爺遮雨。納蘭先秀擺擺手,笑道:“你自己撐傘避雨就可以了。”

納蘭先秀吐出煙圈,自言自語道:“辜負一人心,救了這人間。撐花,你說說看,是罵他好呢,還是夸他對呢。”

小姑娘氣呼呼說道:“只要不是那個王八蛋,我便朝這個人豎起大拇指,稱贊他是豪杰英雄圣賢好人,反正夸他啥都沒問題。”

納蘭先秀笑道:“如果就是他呢。”

小姑娘愣了愣,惡狠狠道:“如果見了面,也要嘴上罵他一百句,至多心中夸他一句。”

納蘭先秀笑道:“文圣一脈的那幾個親傳弟子,何等才智,何等豪情,怎么在男女情愛一事,都是如此不開竅的榆木疙瘩。”

小姑娘悶悶說道:“祖師爺,也好理解呀,不這樣,喜歡他們做什么呢。”

納蘭先秀點頭道:“有道理的。”

劉饗突然皺眉,望向遠處海域,以心聲提醒道:“王朱,不要趕過去幫倒忙。這場天殛,現在這點動靜,才是開了個小頭。”

一條真龍裹挾千百丈波濤,在海上施展水法神通,瘋狂去往那處天殛落地之海底,如三千年前的老龍騰云駕霧布雨人間。

劉饗只是勸過一回,便不再提醒或是阻攔這位東海水君。人間任你人心復雜萬端,山河變幻,終究是咎由自取,或者自求多福。

真龍一頭撞在無形的大道屏障之上,撞了個頭破血流,一支龍角當場斷折,另外那支也搖搖欲墜。只是不管不顧,反復撞墻。

那堵看不見的墻壁之上,血跡模糊,兩支龍角早已墜落在海底,那些試圖裂開屏障的龍爪也支離破碎。

幫倒忙?幫不上半點忙才對。

王朱已經維持不住真龍姿態,恢復人形,飄然墜落,意識模糊之際,她輕聲呢喃道:“還你。”

至于被王朱裹挾而至的一海半數水運,都在此地徘徊不去。

禁地之內,以層層神道天劫打熬體魄的純粹武夫,終于如他所料,一步躋身十一境,一條條武運降臨此地此身。

只是依舊難掩頹勢,大道傾軋在即,單憑一己之力的武神境肉身和拳意,還是顯得一葉浮萍大海中,過于渺小了。

王朱竭力睜開眼睛,依稀看見一襲青衫長褂,卻不是他。

而是那個讓她哪怕躋身十四境后仍然不敢有絲毫反抗之心的……斬龍之人,陳清流!

陳清流得了三山九侯先生的心聲,得以一步縮地,直接跨越兩座天下,徑直來到浩然這邊海底。

王朱聽見了對方略帶幾分譏諷之意的話語,“江山易改稟性難移,依舊是桀驁難馴的本性,不過卻是愿意舍己為人,報答救命之恩,不管真實心跡如何,做的終究是舍道為義的‘疲龍’事跡。倒也新鮮。”

若是在三千年前,天下蛟龍之屬繁多,此舉也算不得什么新鮮事,就如人間好事壞事善心歹念永遠混淆在一起。

但是三千年后,王朱既然是世間第一條真龍,意義便不同了。

在天地通之前,陳清流早就預料到這一刻。只是沒想到來得會這么急促。

由此可見,陳平安那件事,導致周密心目中的新人間設想落了空,是何等天怨神怒。

陳清流身形后撤,離開大道屏障萬里之遙才停步,準備祭出本命飛劍,與“道”問劍。

殺誰不是殺,打啥不是啥。

他一個青樓小廝出身的低賤人物,有幸證道合道登頂人間,倒也做得唯我能做的一二事。

為學日益,為道日損,修道之士,損有余以奉不足。此劍是陳清流必須給予的,是這人間該得的一份回禮。

這是公道。

在那大綬王朝游蕩三千載的鬼物“蜆”,本該由他親手解決,助她得自由,脫離苦海。

這是私事。

故而,陳清流于公于私都要遞出一劍,助那年輕后生過此劫,繼續期待真正的太平世道。

劍出如祖龍登天。

可惜人間無看客。

施舟人這位道人,大概才是最頂尖的刺客。能夠勉強與之掰掰手腕的,大概就只有蕭愻了。

他雖然算計整座人間極多,有句話說得極妙,世上的“偶然”總會以一種新鮮面目出現,不是給人驚嚇,便是讓人驚喜。

那么中土神洲大綬王朝的太子殷宓,今夜屬于兩者皆有,驚嚇的,是皇帝陛下竟然暴斃于寶瓶洲大驪京城,驚喜的,是國不可一日無君。

負責監國的太子殷宓,正值壯年,他自己估計至少還要再當三十年的太子,才有機會榮登大寶。

文廟的韓副教主,當時直接找到了太子府通宵朱批折子的殷宓,再讓他喊來將近二十位大綬重臣,擠在一間屋子里邊。

韓老夫子這才道明緣由,所有人都是目瞪口呆,若非老夫子是浩然儒家的副教主,任何人都會覺得是個荒誕至極的笑話。

你們大綬的皇帝殷績,皇子殷邈,大學士蔡玉繕,暗中串通青冥道士,聯手十四境鬼物蜆,設計伏殺大驪新任國師,全被反殺。

一位功勛卓著的披甲武將瞠目厲色道:“韓教主,我們陛下親自出使大驪,試圖與宋氏締結盟約,不管是什么緣由,大綬朝一國皇帝,那個姓陳的,說殺就殺了?!”

韓老夫子怒道:“你他媽的懂不懂規矩,喊韓副教主!他媽的文廟教主姓董!”

屋內那撥文官頓時被一口一個他媽的給罵傻眼了。

那位披甲武將滿臉漲紅,粗著脖子,剛要與韓副教主頂嘴幾句。一國皇帝被公然殺于別國京城,簡直就是天大的恥辱,怎么,他陳平安是文圣的關門弟子,惡人先告狀,你們中土文廟便要一味偏袒大驪?

太子殷宓訓斥道:“馬宣,不得無禮。”

馬宣是皇帝心腹,沒有之一。殷宓是名義上的太子監國,那么監督他這個監國太子的,便是前不久剛剛被調入京城的馬宣。

不對,該稱之為“先帝”了。

韓老夫子說道:“皇子殷邈曾經夢游仙宮,遇見一位自稱仙君的‘施舟人’,在那之后,皇帝殷績暗中研習山上秘法,試圖占據殷邈肉身,追求百年數百年,長久擔任大綬皇帝。大學士蔡玉繕走扶龍一脈,在這期間出力不小,這位仙人的年譜、交游詳情。最早大綬與鬼物‘蜆’的接觸,何時何地何人,你們都要一一盤查清楚。”

“大驪王朝已經與你們大綬正式宣戰,相信很快就會收到國書。蠻荒戰場那邊,你們兩國邊軍挨得近,大驪鐵騎應該已經得到通知,只等這邊的結果……經過寶瓶洲一役,都說大驪鐵騎甲天下,就數你們大綬朝最不相信,他媽的六十萬大綬邊軍,一旦交戰,還能活下幾萬兵馬,你們這些官老爺好奇不好奇?”

聽到此事,大綬朝國之砥柱的文武重臣俱是神色劇變,若說先帝殷績“謀逆”,皇帝試圖長生,那是大綬殷氏,與管著所有皇帝君主的中土文廟,興許還能用一個心照不宣的家丑不可外揚,含糊過去,退一步說,即便文廟的處置結果是外寬內嚴,在本朝大功干戈,難道還要換個國姓?

退一萬步說,大綬王朝當真換了姓氏,不還是需要他們這些干練老道的文官武將?

畢竟誰坐江山,都需要官員治國。

但是大綬朝趕赴蠻荒戰場的六十萬邊軍當中,有相當一部分擔任中層官員的年輕世族子弟,是積攢履歷、“鍍金”去的,他們跟屋內諸位,沾親帶故,彎來繞去,總能攀上關系。打那蠻荒妖族,不管戰場走勢的好壞,他們都可以躲在后邊。可一旦與大驪開戰,殺誰不是殺?更甚者,徹底放開手腳的大驪邊軍,殺的就是這撥動動嘴皮子、積攢戰功的權貴子弟。

據說寶瓶洲中部戰役落幕之后,大驪邊軍曾筑京觀十六座于大瀆兩岸,尸首被擱在京觀頂部的,傳言都是蠻荒宗門、大族出身。

一位職掌兵部的殷氏老人作揖懇求道:“韓副教主,文廟一定要讓大驪宋氏保持克制,趕赴蠻荒的兩國邊軍皆是頭等精銳,一旦兩國啟釁,便是一場傷亡慘重的內訌,只會貽誤浩然攻伐蠻荒的整體形勢,豈不是讓蠻荒妖族看笑話。”

韓老夫子冷笑道:“大驪騎軍是精銳,我早就有數。至于大綬邊軍是不是精銳,等到打過了,自然一清二楚。”

一位容貌俊逸、極為年輕的文官,走出一步,作揖朗聲道:“韓副教主,容我斗膽一言,先帝之過錯,大綬朝理當承擔,但是,如果任由大驪邊軍攻打大綬,中土文廟有不加約束、任由事態惡化的不仁之嫌,陣亡異鄉的兩國邊軍有白白枉死的無辜之嫌。所以下官懇請文廟既要問責于大綬朝,又要讓大驪宋氏不可沖動行事。”

韓老夫子問道:“在哪里當官?”

年輕文官說道:“東宮講讀,詹事府少詹事。”

韓老夫子轉頭望向太子殷宓,“是你一手提拔起來的親信?”

殷宓回答道:“是先帝極為欣賞的文學之才,寫得一手絕妙青詞。”

韓老夫子說道:“殷宓,立即讓此人去往蠻荒戰場,置身于大綬跟大驪鐵騎轄境接壤的第一線。”

原本這輩子注定會在大綬朝廷青云直上的年輕文官呆立當場,被嚇得肝膽欲裂。

一位文廟副教主,總不至于故意拿話嚇唬他。

韓老夫子盯著此人,“成了大綬邊軍之一,如此才有資格跟我說這些漂亮話,大義道理。”

“小子,到時候寫信寄往中土文廟,不管是慷慨激昂的絕命書,還是為大綬邊軍仗義請命,我和文廟都信你是句句真心話。”

“記得在信紙上邊糊上點鼻涕眼淚。青詞寫得好,不知能不能寫出幾篇文采斐然的邊塞詩。”

尚未而立之年、便已經破格成為大綬中樞重臣之一的詹事府二把手,早已悔青了腸子。

一想到自己被丟到蠻荒沙場,兩國宣戰,沖鋒陷陣的某位大驪鐵騎朝自己抽出亮晃晃的刀子,或是馬背上一槍當胸捅來,抑或是敵軍箭矢如雨潑灑下來……他此刻只是隨便想象類似畫面,便驚恐萬分,如墜冰窟。

韓老夫子不再理睬此人,開始發號施令,“殷宓,大綬朝由你配合文廟徹查此事,即刻起京城戒嚴,不允許任何飛劍傳信寄出,官員和修士不得外出,此外秘密通知五岳山君,欽天監,以及那幾尊高位江水正神,全力配合太子府,追究到底。但凡有任何的泄露,不管是大綬國律,還是殷氏家法,一律從重從嚴處罰。此外涉及調配大綬境內所有山水神靈的密旨,我先鈐印一方文廟印章。”

殷宓點頭道:“就一個宗旨,在查明真相之前,接下來一切事宜,連我在內,大綬朝聽從文廟調遣。”

其實屋內眾人,心知肚明,大綬朝的太上皇,便是那位山頂的中岳山君,殷霓。

在浩然天下,將京城建造在大岳山腳的王朝,大綬殷氏是獨一份的。

馬宣便是通過中岳這條升官圖路線,投身大綬邊軍,得以順利建功立業,成為武將和疆臣第一人。

此外還有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大綬朝國師,劉繞已經閉關將近百年光陰,以至于許多百姓都不知本朝還有國師。

就在此時,屋門口那邊走出一個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笑嘻嘻道:“韓教主,不如讓我來給太子殿下打打下手,查漏補缺?”

韓老夫子思量片刻,點點頭,“如此最好,我也擔心自己帶來的那撥君子賢人,繞不過屋內這幫官油子的八百個心眼子。”

馬宣心中大怒,腹誹不已,這廝同樣喊你韓教主,怎么不罵他一個他媽的?

崔東山唉了一聲,埋怨道:“人跟人不一樣的,有人吃飯,有人吃屎,張嘴說話,味道能一樣?”

馬宣也吃不準此人的身份,將其誤認為中土文廟的某位正人君子,不過這話說的,不正啊。

韓老夫子也不愿多看大綬官員半眼,帶著崔東山先行離開屋子,按規矩走流程,隨便叮囑幾句。

崔東山剛剛轉身,突然后仰,探出一個腦袋,笑瞇瞇道:“儲君兄,在其位謀其政,僥幸撞大運,早早當上了皇帝,就要正本清源吶,一潭渾水里邊做花樣,除了渾水更渾,濁者更濁,還能有第二種結果嗎?我看沒有,是也不是?”

殷宓拱手道:“受教。”

崔東山雙手插袖,輕聲道:“稍后可能動靜不小,文廟這邊可別小題大做。”

韓老夫子也沒計較話里邊的自相矛盾,笑問道:“怎么個動靜不小?”

崔東山抬手抱住后腦勺,說道:“看情況吧。”

京城郊外的一處僻靜山谷,便是大綬朝國師道場所在,只是設置了幾層高明的障眼法,游山玩水的凡俗路過便會自行繞道。

一場濯枝雨后,陣陣黃雀風里,有座二進院落的小宅子坐落此地,青瓦白墻,山家風物。

屋前大槐老而禿,干大如斗,枝葉稀疏,屋后一老桂,樹蔭濃茂,夏日炎炎避暑于此,可以坐客三四十席。

一群被山上修士譽為照夜清的神異螢火蟲,它們集聚攢簇在那棵光禿禿的老槐樹上,熠熠生輝,宛如一支黃金色的巨大宵燭。

仙家氣派。

負責來此做客的姜尚真使用了一張破障符,開了門,步入其中。

屋前空地,大小兩張木椅子,坐著老人和少女。

老人正在那邊吹噓好漢當年如何勇,“師父不好虛名,最喜清凈,厭了紅塵,換成百年前,就你這小妮子,還想拜我為師?想要與我攀關系的年輕俊彥,修道天才,能從中岳的山腳牌坊一直排到山頂的玉霄宮。”

老人見那少女滿臉不信,只得多余解釋一句,“別看師父不像個高人,這就叫包子有肉,不在褶兒上。”

少女至今還不曉得此地是哪里,師父到底是誰,她是去年末被家族丟到這邊來的,修道資質尚可,跟師父拌嘴更是強項,“驢糞蛋表面光。”

老人便是大綬國師劉繞,道力深厚,廟堂里邊蔡玉繕之流的所謂仙人,對上他,不夠看。

劉繞瞥了眼抖摟了一手上乘破障符的客人,很面生,笑問道:“何方神圣,到此一游,有失遠迎。”

姜尚真在別家道場之內閑庭信步,笑道:“晚生名叫周肥,道號崩了真君。見過大綬國師。”

劉繞撫掌贊嘆道:“好道號!”

中岳山巔,一處禁忌重重的山水秘境,有位意態慵懶的宮妝女子,憑欄而立,手拿一把素面紈扇,她伸手一抓,好像便將那天邊一輪明月“取下”,在被她“繡”在了絲帛之上,變作一只白玉盤,再從劉繞道場屋后那邊“移”來了一棵老桂樹,種在了明月下邊,她又從北岳地界移景來了五座翠綠山峰,排列在一起,在那紈扇上邊,宛如一件袖珍可愛的青瓷筆架……

一個邋遢漢子斜靠欄桿,一腳腳尖點地,激賞不已,“不曾想世間還有這種‘百寶嵌’的手段,真是織女再世。”

中岳女子山君,大綬殷氏的祖師,殷霓頭也不抬,譏笑道:“說得跟見過織女似的。”

不曾想那漢子厚顏無恥到了一個境界,竟是點頭道:“見過啊,別說織造手段,她模樣都跟你有七八分相似。”

殷霓抬起頭,面帶微笑,用極醇正的中土雅言、且極粗鄙的內容,罵了一句漢子,反正跟他的祖宗十八代有關系。

漢子不怒反笑,一拍掌,“說話也像!”

山海宗,熱鬧過后,便是冷清。

風景總是這般風景,就是今兒海浪大了點,跟老龍王吹胡子似的,惹來天風吹波,下了雨。

就在小姑娘撐花想要打道回府的時候,納蘭先秀卻讓她稍等片刻,小姑娘疑惑道:“等誰?”

納蘭先秀說道:“最好等得到。如果等不到,也是無可奈何。”

按照她的估算,極大可能,撐花會先回去,自己則需要等到子時。

小姑娘也沒追問是在等誰。

就在納蘭先秀估算過一炷香功夫已到,幽幽嘆息一聲,她收起了煙桿,就要讓撐花回去休息……

一道青衫身影憑空現身,略顯狼狽,搖來晃去,站不穩。

小姑娘定睛一瞧,呵,半個熟人吶。

她單手撐傘,單手叉腰,瞪大眼睛問道:“怎么又是你,怎么又不打招呼就偷摸過來?走山門正道,很難么?會崴腳啊?”

再次被逮了個正著的青衫客,神色有些尷尬,一時間也不知如何解釋,上次是被禮圣丟到這邊,這次卻是自己選址山海宗。

小姑娘斜眼看他,暗戳戳問了一句,“這位神出鬼沒的外鄉客人,如今認不認得阿良啊?”

陳平安無奈道:“其實是認得的,還是很要好的朋友。上次是我說謊了。”

小姑娘眼睛一亮,試探性問道:“既然認得阿良,那你肯定認得那頭繡虎嘍?就是寶瓶洲大驪王朝的國師,崔瀺!”

她要替飛翠姐姐討要一個公道。

那男人眨了眨眼睛,答非所問,“我就是大驪王朝的國師啊。”

小姑娘愣在當場,覺得自己的腦子有點不夠用了哈。

如果對方是大驪人氏,那豈不是家鄉人?還是大驪國師?縣官不如現管,她還有個小窩就在大驪國境內的一處山野呢。

納蘭先秀忍住笑,斂了斂心緒,這位山海宗的開山祖師,破天荒與外人施了個萬福,“學道人納蘭先秀,謝過陳先生。”

陳平安拱手還禮之后,趕緊禮敬三炷香,匆匆忙忙離開山海宗。

大雨不長久,收起雨傘,小姑娘撐花心滿意足,自顧自點頭,揉了揉眼睛,抹了把臉,她自言自語一句。

“這位大驪國師,好巧也姓陳,瞧著模樣還算周正,氣度蠻好,就是膽子太小,哈哈,被我嚇跑了。”

其實聰明的小姑娘猜到嘍,他就是那個長長久久住在秀秀姐姐心里的人。他模樣也不俊啊,她為何喜歡呢。

三山九侯先生不再言語,顯然已經撤回了神識。美言半句的客氣話都沒講,畢竟此事涉及天殛,旁人摻和其中,至少就是天厭。

能夠在這種關頭跟陳平安聊上一句閑話,就已經算這位遠古道士能夠擔事了。

劉饗也已經離開歇龍臺,在數十萬里之外一座開辟有道場的海島仙府現身,施展搬運神通,將十幾個不成氣候的仙家煉師給丟到了更遠處。

劉饗心中默默計數。一場天殛,按約而至。

陳平安所在那片海域,貌似齊齊整整,如被刀割豆腐一般,瞬間蕩然無水,實則是無數海水都被大道擠壓到了一人周邊。

既然在劫難逃,那么如何應劫如何渡劫,萬年以來山上修士,各有五花八門的玄妙手段和驚奇路數。

陳平安在海中運轉目力,尋見了一條海底山脈,如箭矢激射而去,走在其中正支龍脊之上,如訪山的游客緩緩徒步下山。

陳平安暫時也無法掐辟水訣,只能純粹以一副堅韌無匹的武夫肉身,不斷深入海底,恰似青山入水。

在海中歇龍臺那邊略作休歇,一襲青衫下潛海底。

到了山腳,規規矩矩禮敬過三炷香,再在“山下”行走,漫無目的,青色身形快若奔雷,陳平安驟然間止住身形,抬起頭,如此迅速?!

陳平安屏氣凝神,深呼吸一口氣,剎那之間便躋身神到一層。

四周海水被層層疊疊被推出去,霎時間海面之上,波濤洶涌,方圓數萬里水域,異象橫生,海中無數水裔生靈逃離更遠。

若是前者,別說將來做客白玉京一事,肯定已是奢望,能否陽壽百年,都不好說。

假使是后者,就真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了。一境修士,只需慢慢登山便是,那場游歷,既作散心與養眼,也作養神和修行。

大致估算一番,還有約莫一刻鐘的偷閑光陰,反正四下無人,陳平安伸了個懶腰,再摔著兩只袖子,大搖大擺下山,走了片刻,錦衣夜行似的,自己也覺無趣。便雙手籠袖,在心中給自己鼓勵打氣幾句,只是轉念一想,這會兒求天公作美,好像不太對,求“老天爺再打個盹兒”才是正理?

陳平安自顧自笑起來,好歹是一位止境武夫,開口說話還是無礙的,百無聊賴,便開始詢問有人在嗎……

好像兜兜轉轉,又回到了草鞋少年靠練拳吊命的那段慘淡歲月。

先前誤以為跌境到一境,能夠緩上一緩,稍微喘口氣。不曾想真如老話所言天道不爽,就沒有隔夜仇。

去大綬朝興師問罪是真,卻是崔東山他們的事情了,自己獨力承擔一場天殛,則是迫在眉睫、避無可避的事情。

真是滄海桑田,桑田轉為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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