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祖惠能說到這里,意味深長地看了一下堂下,說,“從此,這個國家建寺安僧,奉行佛法,民眾心地善良,道德高尚,國家安寧,天下太平。那個化身雄獅的哥哥,是釋迦牟尼;而奮不顧身、首先引毒龍出洞的弟弟,就是彌勒。”
讓我們把視線再倒回到布袋和尚在岳林山莊忽然失蹤那里——
布袋和尚在岳林山莊不見蹤影,難道是神跡泄露,因而回天歸位了不成?
此地的岳林山莊雖然少了個布袋和尚,數百里外的杭州城卻多了個大肚子僧人。
原來那個分身八面的布袋和尚吃齋回來之后,立刻找來自己培養多年的徒弟,吩咐他接替自己,管理岳林山莊。
弟子大吃一驚,說:“師父,你為何要離開岳林山莊,難道就是分身術泄露了么?”
布袋和尚不置可否的一笑,說:“這也算原因之一吧。佛教戒律,擅用神通者,出院(驅逐出寺院)!我因為吃齋而分身,也算犯了戒條。”
“師父,那你為什么不小心些?”
布袋和尚說:“若我不想讓他看見,他如何能看破山僧的行蹤!我只不過借用他的一張嘴罷了,這樣,我離開之后,人們想到我,就不會輕易違背這些年形成的良好風尚。”
弟子有些戀戀不舍,呆呆地望著師父,布袋和尚收起笑臉,一本正經地對他說:“經過這些年的建設,岳林莊田產增加,設施完善,可以說是立下了千年基業,只要這座田莊存在,就能保證岳林寺數百僧人衣食無憂,修行精進,香火旺盛,更主要的是經過兩次筑堤修塘,圍海造田,再加上灘涂上長出了海苔,這里的民眾,不管是當地百姓,還是流落來的難民,只要勤勞,都可以生活無憂了,因此,我的使命已經完成,應該離開了。”
弟子想來想去,總算想起一個挽留師父的理由:“師父,你還是不能走!你想,現在天下大亂,不知哪一天,附近的州縣戰火又起,無數難民必將逃難到我們這里,您若是不在,人們無以為生,豈不活活餓死?”
布袋和尚拍拍他的頭。說:“你放心,我現在就到杭州走一趟,保你有十年太平日子過。”
于是,杭州城頭,西湖之畔,人們時常看到一個禪杖頭上挑著布袋的大肚子和尚,寒冬臘月,雪花紛飛,他卻光頭赤足,隨處坐臥,有好心人贈給他一雙靴,他不是穿在腳下,而是頂在了頭頂上,人們發現,雖然他坐臥在雪地里,身上卻從不沾雪花。破袈裟也不會被雪水弄濕。
很快,這個顛三倒四,奇形怪狀,又有幾分神秘的和尚便引起了人們的注意,人們問他從哪里來?
他回答說:“從來處而來。”
“那么你要到哪里去?”
他認真地想了想:說:“到去的地方去。”
“你家在什么地方?”
他反問:“家。有固定的地方嗎?”
“你總該知道自己叫什么吧?”
他說:“你有名字,可是,名字是你嗎?”
人們誰也不知道他來自哪里,又將去向何方,不清楚他仙鄉何處,俗姓法號為誰,本來,這樣一個無名無姓無來歷的人,應該最為平常,可是人們,人們習慣了有名有姓,以為姓名就是自己,就反而覺得他有幾分神秘了。
有人好心好意指點他:“你是和尚,應該住在道場里。”
他凜然反問:“你說,哪里不是道場?”
接著,他咦咦啊啊地唱道:“何處青山不道場,哪方水波無清涼。禪心若為沾泥絮,不隨東風上下狂。”
然而,問話的人哪里明白其中美妙的禪機,只是順著自己的思路說:“我們杭州的靈隱寺,是聞名的大道場,你何不到那里去掛單。”
他卻說:“靈隱寺太破了,等八十年后,靈隱寺建成了九樓,十八閣,七十二殿,房屋達到了一千三百間,我再去常住。”
“天哪,八十年后,你還能活著?就算你能再活八十年,你又不是神仙,如何還能常住下去呢?”
他意味深長地說道:“只有活著才能住寺廟嗎?釋迦牟尼佛早就圓寂了,可他不是已經在大大小小的寺廟里住了一千多年啦?”
盡管他這樣說,人們也不相信這個邋邋遢遢,窩窩囊囊的丑八怪大肚子和尚是佛的化身,只是根據他布袋不離身,都稱呼他為“布袋和尚。”
農歷大年初一,傳說是彌勒菩薩的誕辰,這一天,杭州靈隱寺照例要舉行祝圣法會。
靈隱寺位于杭州西湖靈隱山麓飛來峰前,又稱靈鷲寺,東晉咸和元年,(公元326),印度高僧慧理云游來到這里,看到這座山峰巖石棱層奇秀,驚嘆說:“此峰乃是天竺(古印度)靈鷲峰的一座小嶺,不知何年何月飛來這里?當年,釋迦牟尼佛在世的時候此峰多為仙靈所隱。”
從此,這座山峰就叫“飛來峰”。慧理大師隨即面對山峰建了一座寺院,命名為“靈隱”——仙靈所隱。
一百年前,由禪入茶,繼而成為茶圣的陸羽曾來這里小住,當時,靈隱寺剛剛經過修整,他在(靈隱寺記)中寫道:“晉宋已降,賢能迭居,碑殘簡文之辭,榜蠹稚川之字,榭亭巍然,猿松多壽,凼角畫拱。霞翠于九霄,藻井丹楹,華垂于四照,修廊重復,潛奔潛玉之泉,飛閣眺繞,下映垂珠之樹,風鐸觸鈞天之樂,花鬢搜陸海之珍,碧樹花枝,春榮冬茂,翠嵐清籟,朝融夕凝。”
由此,當時靈隱寺的空前盛況,不難想象,然而,經過會昌法難,寺毀僧散,五百年古寺毀之一旦!
而今,會昌法難已過去四十年,靈隱寺雖稍有興復,但僅具規模,不復往日的輝煌。
一大早,靈隱寺的僧人們就忙乎開了,因為今天不但是新年,而且是彌勒菩薩的誕辰,更主要的是,他們提前得到通知,杭州刺史董昌,以及他手下戰無不勝的大將軍錢镠,要在大年初一來寺里禮佛上香。
一個多月之前,錢镠的鐵軍剛剛攻下了越州,占領了浙東大部分疆域,所以,過了春節,董昌即將赴越州任浙東觀察使,而錢镠也將接替他升任杭州刺史。
就在他們商定好了的那天晚上,他倆做了一個同樣的夢,都夢見城外飛來峰下的靈隱寺,熠熠生輝,放射著五彩光華。就在這節骨眼上,他們不知靈隱寺的光芒是什么兆頭。
錢镠手下有個二十來歲的刀筆小吏,姓蔣,名宗霸,字必大,對佛學有些研究,據他說,籠罩寺院的五彩光暈是佛菩薩放光,這就是說,靈隱寺有佛顯靈了。
于是,董昌和錢镠決定在新年伊始來靈隱寺上香,求得佛光的護佑,鴻運長久。
董昌雖是一個因拉民團,抗黃巢而發跡的草莽人物,連他的杭州刺史職位,也是驅逐了朝廷任命的原刺史而自封的,但他卻十分喜歡官僚的架子,官僚的排場,他所到之處,清水潑街,黃土墊道——只有皇帝才能享用的儀式,他都得要,所以,靈隱寺幢幡高升,彩旗飄揚,大雄寶殿紅燭點燃,天王閣里香煙繚繞,山門前掛起了兩串長長的燈籠,全寺的僧人穿著黃色的海青,肅立在甬道的兩側,從門口一直排班到大殿前,方丈和執事僧更是鄭重的批上大紅袈裟,早早站在門口高高的臺階上,翹首等待父母官的大駕光臨……
直到日上中天,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得得傳來,方丈打起精神,趕緊率領班首,執事走下臺階去迎接。
然而,騎馬而來的不過是打前站的先鋒官,他理都不理方丈巴巴結結的詢問,大手一揮,衛戍兵唰的一聲分成兩列,站立在道路兩側,臉面朝外,手握鋼刀,警惕的注視著一星半點的風吹草動。
又等了大半天,董昌的八抬大轎才在震天動地的大鑼聲中,遮天蔽日的旌旗簇擁下,由大將軍錢镠護衛著,姍姍來到靈隱寺山門前。
方丈不敢怠慢,趕緊合十鞠躬,引導著董昌刺史一行從中門魚貫進入寺里。
在客堂用茶稍事休息后,董昌一行來到各個殿堂上香,他們仔細觀看,在那些泥塑,木刻,石雕,銅鑄的佛菩薩像上,并沒有發現什么佛光,最后,他們再在來到了天王殿。
天王殿兩側供奉的是佛教四大護法天王,東方天王一身白色盔甲,因其善于護持國土,名曰:持國。
他是帝釋天的主樂神,所以懷抱琵琶,似乎錚錚作響;
南方天王頂天立地,渾身青色,手持一把利劍,能斬斷煩惱,令他人善根增長,故曰:增長天王;
西方廣目天王,是個紅色巨人,身披甲胄,手臂上纏著一條張牙舞爪的蛟龍,常常以天眼觀察世間;
北方天王善于廣聞四方福德善行,因此名為“多聞”,他通體綠色裝束,右手持傘,左手抓銀鼠,護持人民的財富……
四大天王塑像十分雄偉高大,董昌不得不抬頭仰視他們。
于是,他心中忽然升起被蔑視,被小瞧的感覺,他明知故問:“這個泥胎是誰?”
方丈趕緊回答:“是四大天王。“
董昌嘴角流露出鄙夷的微笑,說:“他們雖然高大威猛,卻不過是釋迦牟尼佛手下的四大金剛,得時時刻刻聽從主人的使喚。”
民間將四大天王稱為“四大金剛”,是一種誤解,金剛和天王是不可混淆的。
四大天王守護佛土,護持佛法,雖是佛教的護法神,但他們是我們頭頂上第一重天的天主,從屬于帝釋天,卻不是釋迦牟尼佛的部屬。
與四大天王一樣,也是一身戎裝的大將軍錢镠,從董昌的話里品出了異樣的滋味。
說實話,自從八年前董昌以阻抗黃巢,維護地方的名義起兵,所有的軍事行動都是錢镠組織指揮的。
自從浙江東道觀察使劉漢宏發動兩浙戰爭以來,是錢镠的智慧以一州之力,抵御了七八個州軍隊的圍攻,最終以弱制勝,不但保住了董昌的地盤,并且攻占了浙東大部分地區徹底殲滅了劉漢宏的所有兵力,可以說,沒有錢镠卓越的軍事才能,絕對沒有董昌今天的地位。
錢镠也扭回頭問方丈,“四大天王是干什么的?你們佛教徒為何供奉他們?”
方丈說:“我們頭上一共有三界二十七重天,他們是欲界天中的四大王天的天主,距離我們人類很近,他們平時率領部屬,查視人的好惡行業,勸勉人們守戒行善,維護佛法,守護國土。”
“哦……”錢镠意味深長的“哦”了一聲,說:“原來如此。”
董昌當然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他追問道:“這四個泥胎,真的能守護國土嗎?”
方丈是老實人,且置身事外,如何能明白他們的人情世故?所以說:“他們是護法神,當然能了。”
董昌大喝一聲道:“那么,當年黃巢橫掃浙江的時候,這些護法神哪里去了?”
“這……”方丈無言以對。
董昌得意洋洋,用手指著陪同他的所有僧人,問道:“你們誰能回答我的問題?”
眾僧噤若寒蟬,無人敢回答也無人能回答上來。
靜,空氣因過度緊張而極度寧靜,似乎連一片羽毛落地都能發出打雷般的轟鳴……
就在這極度的凝滯中,突然有人說話了:“門里門外,一場羞愧!”
這是說無力維護國土的護法神羞愧,還是說無言以對的僧人的羞愧?
懂禪的僧人不禁凌然一顫,因為他們分明感受到了奇異的禪機,下意識的肅然而立,而董昌等人卻在四處尋找說話的人。
沒有人,不是沒有人說話,是沒有找到說話的人,不過,因為這個神秘的插話,在無形中化解了董昌與錢镠二人之間的暗自較勁。
當時,靈隱寺和眾多寺院一樣,天王殿供奉的菩薩像,是天冠彌勒,董昌轉過身來指著彌勒菩薩頭頂上的冠冕說:“他又不是帝王,為什么戴著皇冠?”
方丈說道:“彌勒菩薩原來是釋迦牟尼佛的弟子,蒙佛授記,是未來之佛,他老人家現在居住在兜率天內院,所以頭上戴的是平天冠,而不是人間的皇冠。”
這時,錢镠手下那個精通佛經的刀筆小吏蔣宗霸說道:“彌勒菩薩是一位福神,據說,在他下生的時候,能給人們帶來五谷豐登,幸福安康,所以,使君你應該給彌勒菩薩上三支香,保佑你將要統領的浙東地區疆土安寧,人民富庶。”
“是啊,是啊!”方丈也說,“彌勒菩薩是未來美好的象征,佛經上說,彌勒出世,國土豐樂。”
董昌聽了這些話,很是興奮,笑著說,“好吧,那就點三支香來。”
他將白煙裊裊的檀香舉過頭頂祈禱說,“但愿菩薩保佑我浙江七州兵馬強壯,傲視群雄。”
說完,他剛要鞠躬,似乎聽到耳里有微弱的聲音,似乎是說:“馬壯兵強,成霸稱王。”
“天哪,莫非是菩薩顯靈了?”錢镠分明也聽見了寺里的動靜,他不由暗暗吃了一驚,難道這靈隱寺里真有放光的活佛不成?如果真是佛菩薩顯靈,可不能讓董昌一個人獨享。于是他也點燃了三支香,站到佛前的拜墩旁,心中默默祈禱說:“但愿菩薩保佑我錢镠大富大貴,早日成為吳越之王。”
錢镠明明是心中默想,可是,那神秘的聲音卻緊接著說:“早成王,早滅亡,緩成王,百年長。”
真是活見鬼了,錢镠被說破心思,不由得魂飛膽破,差點驚叫出聲,陪同的人們也都聽見了佛下有說話的聲音,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正當所有的人為難之際,忽然,那個地方又有聲音傳了出來:“呼……哼,哼……呼……”
這分明是打呼嚕的聲音!
錢镠手下的第一戰將,一位名叫顧全武的將軍上前幾步。撩開供桌下面的布簾,人們驚奇的看到,供桌下面躺著一個大腹便便的胖和尚,他正在呼呼大睡,一邊打呼嚕,一邊說著夢話:“越州富,杭州強,越州杭州出帝王……呼……嚕……當了皇帝掉腦袋,反而成就吳越王……呼……嚕……”
不知為什么,聽了這漫無邊際的夢話,董昌和錢镠二人都感到心驚肉跳,驚恐不安,董昌問方丈:“這是你寺中的僧人?”
方丈大搖其頭,“貧僧從未見此人。”
錢镠使了個眼色,顧全武捏住那胖和尚的鼻子,想把他憋醒,誰知,他用嘴出氣,照樣睡得很香,顧全武只好用巴掌把他的嘴巴也堵起來。
那和尚總算搖了搖頭,但他睡眼不睜,只是喃喃說道:“別鬧,山僧正在王爺府里吃齋呢!”
顧全武使勁拽住他的胳膊,將他從供桌底下拉了出來,胖和尚很不高興,怪嫌的責問道:“你這人真沒趣,怎么能打擾人家的美夢呢?好好的一頓齋飯被你驚擾了,你得賠我!”
顧全武問他:“你從哪里來?如何睡到了供桌下面?”
他怪目圓睜,說道:“咦……你這假和尚,如何倒是盤問起我這真和尚來了?你難道沒聽說過,我從來處來!”
顧全武曾經出家當過和尚,不過,這段歷史無人知曉,這個怪模怪樣的胖和尚是如何知道的?
這時,有人認了出來,他是杭州街頭的那個流浪僧——布袋和尚。
布袋和尚像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樣,環視著大家,問道:“你們這么多人來天王殿做什么?是不是來給我祝壽呀?我把我的壽辰告訴你們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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