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有張萬仙者,眾至十萬;又有張迪者,眾至五萬;河北有高托山者,號三十萬;自馀二三萬者,不可勝數。命內侍梁方平討之。
——《續資治通鑒》卷九十五
崎嶇的山路上,韓楨騎著戰馬,身后是七八輛滿載錢財貨物的牛車。
韓張氏戴著斗笠,騎在一頭駑馬上,跟在車隊中。
時不時抬起頭,看一眼韓楨那高大寬厚的背影,眸子里滿是笑意。
今日,是韓楨搬去縣城的日子。
他沒有把小庫房的錢全部帶走,而是留下一萬貫銅錢備用。
如今石灰窯和磚廠已經開始盈利了,雖說賺不了幾個錢,但也能自負盈虧,不必再往里面貼錢了。
人事方面,朱正則升任賬房,掌管小王村財政。
他這個人性格木訥,但做事卻極為認真,為人又純孝,讓他管錢最是放心。
小蟲則被委任都頭,接替馬三狗先前的職務,招募了五十名青壯鄉勇,負責維持村中治安,抓捕犯罪。
目前唯一的問題就是賬目比較混亂,等過陣子制鹽廠建成之后,韓楨會帶著書吏們,將整個臨淄縣,包括小王村以及松山村在內,從上到下全部理一遍。
至于軍隊,從一開始便獨立于外。
一切開銷,包括賞賜,都走的是軍隊內部的賬目,往后也會如此。
軍隊就是軍隊,要保證其純潔性,除了打仗作戰之外,其他一概不用管。
一旦摻雜了別的東西,軍隊的性質就變味了。
近一個時辰后,韓楨騎著馬進入縣城東門。
得知他要來縣城住后,常知縣便早早的命人將徐家宅院里里外外全部收拾了一遍。
又在牙行幫忙買了丫鬟和家仆,韓楨只需拎包入住便可。
宅院大門打開,管家領著一眾仆役早早的等在門前。
見到韓楨,管家立刻躬身喚道:“阿郎!”
韓楨騎在馬上,居高臨下的掃視了一圈眾人,沒有說話。
在他的注視下,一眾家仆如芒在背,紛紛低下頭,心頭忐忑。
“往后好好做工,自不會虧待你們,若是起了不該有的心思,就莫怪我了。”
這些丫鬟家丁都是臨淄縣本地人,自然聽說過韓楨的威名。
旁的不說,這間大宅院的上一任家主,就是被自家阿郎親手斬下了腦袋。
聽出他話中的森森寒意,一眾仆役忙不迭的點頭。
雖然他們并不明白,為何韓楨殺官造反之后,還能大搖大擺的回到縣城,但既然知縣都不管,哪里輪得到他們操心。
只需能有口飯吃,不克扣工錢,不隨意打罵,他們才不在乎主家是甚么身份。
韓楨滿意地點點頭,指著韓張氏介紹道:“這位是夫人,我若不在,她的話便是我的話。”
聽到韓楨當眾介紹自己為夫人,韓張氏心中又羞又喜,一抹嫣紅爬上臉頰。
“見過夫人。”
那管家立刻行了一禮,恭恭敬敬地喚了一聲。
“且進去罷。”
韓楨翻身下馬,邁步走進宅院大門。
上次來徐家,還是半夜。
當時只顧著殺人搶錢,加之天色黑暗,根本看不清全貌。
此刻再看,不由感嘆一聲。
到底是一縣主簿,不是王員外那鄉下土財主能比的。
整個宅院并不算特別大,同樣是三進院的宅子,整體布局突出這四個字,清新淡雅。
庭院之中花圃假山皆出自名家之手,不知道的還以為身處江南水鄉。
哪怕正值炎炎夏日,身處其中,心里都會覺得涼爽一些。
韓張氏到底是個鄉下村婦,王員外的宅子對她而言,就已經算是豪宅了。
此時漫步在大宅院,心中恍惚,有種不真實的錯覺。
好在有韓楨在一旁陪著,否則她說不定會落荒而逃。
感受到韓張氏的忐忑,韓楨握住她的小手,輕聲安慰道:“莫要怕,有我在,往后這里便是咱們的家了。”
“嗯!”
韓張氏心頭一羞,想要掙脫開,但又舍不得。
一路來到后宅,韓楨指著正屋指揮道:“將行李全部搬進去。”
韓張氏哪里還不懂韓楨的心思,腦袋都快埋進碩果中了。
“是。”
管家應了一聲,招呼家仆們動手。
待到安頓妥當,又陪了一會兒韓張氏后,韓楨叮囑道:“閏娘,你且在家里,我去一趟縣衙。”
韓張氏乖巧地點頭道:“二郎去忙罷,不用擔心奴家。”
“嗯!”
在她精致的臉頰上輕輕捏了一把,韓楨一路出了宅院。
剛進縣衙,一名衙役便立刻迎上前:“縣長,知縣有要事商談。”
聞言,韓楨面色一沉,快步走進大堂。
大堂內,常知縣神色凝重,眼中閃動著不安。
見到韓楨后,他習慣性的寒暄道:“家中安置妥當了?”
“發生了何事?”
韓楨不答,開門見山地問道。
常知縣遞過去一份邸報:“這是州府加急送來的邸報,你且看看罷。”
加急!
一般沾了這兩個字,都不是小事。
接過邸報,韓楨仔細看了起來。
一看之下,心頭巨震。
北方終于暴動了!
河北高托山于太行山起事,初時只有數百人,短短時間便聚眾三十萬,糜爛五州十二縣。
與此同時,洛州有張迪者,號眾五萬。
最關鍵的是,家門口也有人起事了。
青州壽光縣被攻破,知縣主簿等一眾大小官吏,無一幸免,全部被斬首。
起事者,名為張萬仙,如今已裹挾十萬余百姓,自號敢熾軍。
除此之外,邸報中還有一句話,也是最重要的。
自馀二三萬者,不可勝數。
這句話的意思是,除了以上三個有名有姓的之外,人數在兩三萬之間的不知名反賊,數不勝數。
一時間,北方烽煙四起,京畿震動。
這一次宋徽宗徹底慌了神,往年也有反賊起事,但哪有眼下這般密集。
下旨命梁方平為三路宣撫使,楊惟中、王淵、張俊、辛興宗、韓世忠等皆預其役,并征調十萬西軍,前往河北討剿反賊。
放下邸報,韓楨眉頭緊皺。
北方暴動早在他的預料之中,這兩年北征,吸干了北方三路的血,百姓已臨近崩潰的邊緣。
王黼征收丁身錢,就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讓韓楨意外的是,百里外的黑山寨竟然沒有任何動靜!
徐主簿的那本賬本,他已經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并且仔細計算過這些年運送的物資,足以支撐起一支萬人軍隊。
況且,他不認為黑山寨只與徐主簿一個官兒勾結。
所以,黑山寨的真實實力,只強不弱。
可這份邸報中,根本沒有出現黑山寨以及李天王的字樣。
這就很耐人尋味了。
這時,見他看完邸報,常知縣神色擔憂道:“那張萬仙聚眾十萬,如今占了壽光縣,若是打來了,該如何是好?”
“一群烏合之眾,常知縣何需擔心。”韓楨語氣不屑。
聚眾十萬,真實人數能有六七萬就頂天了。
這六七萬人,其中最多兩萬是青壯,剩下的全是被裹挾的老弱病殘,用以壯大聲勢。
韓楨手下士兵雖少,但比起這些起義的農民,那就是精銳中的精銳,不說主動出擊,守個縣城綽綽有余。
“如此便好!”
聽出他語氣中的強烈自信,常知縣不由松了口氣。
他現在反而慶幸有韓楨在。
早先看完邸報后,他嚇得差點腳底抹油。
十萬反賊是什么概念?
上次僅僅數千人,就已經攻下縣城,若不是韓楨及時馳援,只怕他的人頭早就高懸城門了。
忽地,常知縣想到了甚么,忙問道:“伱此次可帶兵來了?”
“沒有。”
韓楨搖搖頭,解釋道:“縣城這邊沒有軍營,我打算在附近修建好軍營后,再把軍隊遷過來。”
山寨的軍營太小了,韓楨的本意,是在縣城附近找一個山頭,直接把整座山都劃為軍營。
既能保證軍隊的純潔性,又方便訓練。
往后,小王村那邊再招三百士兵,充當預備役。
平時負責守衛山寨,一旦起了戰事,便能充入軍中,填補兵源。
一聽還要過段日子,常知縣頓時急了,忙說道:“此事莫要拖了,上次追回的財物,發放了獎勵和補償百姓損失后,還余下了一萬多貫,不如就以這筆錢財修建軍營,若是不夠,本縣可以再添一些。”
“眼下正值農閑,縣中不缺人手,只要給足工錢,不消三日便能建好軍營。”
韓楨神色略顯怪異,點頭道:“那好罷,就依常知縣。”
常知縣自掏腰包幫他修軍營,這種好事,他有什么理由拒絕呢?
“軍營選址可定好了?”
常知縣此刻比他還上心。
韓楨問道:“可有輿圖?”
“有!”
常知縣說罷,便喚人去薄廳庫房取地圖。
很快,一名書吏捧著一張輿圖來了。
待到輿圖展開之后,韓楨眼中不由閃過一絲詫異。
他本以為古時的地圖應該很粗糙,沒想到卻如此細致。
輿圖居中的便是臨淄縣城,周邊每一個村落,每一座山頭,每一條溪流,都繪制的清清楚楚,并且有詳細標識。
關鍵還是彩色版的。
韓楨仔細查看地圖,片刻后,他指著一個山頭道:“選在這里罷。”
這座山距離縣城并不遠,只有短短三五里路,毗鄰官道。
山腳下地勢平坦,且有一條河。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常知縣沉吟片刻,隨后撫須道:“此地確實不錯,一旦有變,便可立刻掐斷官道,切斷外界通道。”
確定之后,常知縣便喚工匠去實地勘測,繪制建造圖紙。
緊接著,招工的消息在縣中傳開。
下午,軍營正式動工。
這番效率,連韓楨都被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