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無心愛良夜第十二章勿忘心安從此無心愛良夜第十二章勿忘心安←→:、、、、、、、、、、、、、、
“年輕的勇氣真是可貴啊。”鏡中的聲音忽然感慨。
莊高羨并不承認他的勇氣不如姜望。
他當然沒辦法像姜望一樣,悍然脫離國家體制,放棄一切榮華,獨對所有危險,只求握劍之自由。
他當然不愿意放棄已經擁有的一切,直接去東域,當場截殺其人,直面此舉所帶來的一切后果。哪怕他比姜望強大得多。
但這無關于勇氣,只在于二者的決心。
姜望要殺他,是心有刻骨之恨,肩負血海深仇。他要殺姜望,更多只是為了斬除威脅,抹掉隱患。當他覺得有這個必要的時候,他就會毫不猶豫地行動。當他認為得不償失的時候,他就沉默忍受。
可思前想后,權衡利弊,又何嘗不是歲月帶來的踟躕?
“我覺得真正的勇氣,是我們正在進行的偉大事業。”莊高羨道:“是哪怕沒有任何人理解,也在黑暗中堅忍地前行。”
“我真高興你能發自肺腑地認同我們的理想。”鏡中的聲音用一種并沒有很高興的語氣說著,轉道:“你現在打算怎么做?”
莊高羨道:“首先莊國的護國大陣必須盡快建立起來。不然一旦沒能將他解決,等他成就洞真,我將永無寧日。”
鏡中的聲音道:“這些資源我們當然并不缺,也很樂意提供給朋友。但是需要以一個合理的方式慢慢交付,不能顯露半點痕跡。盯著我們的人,可比你想象的,還要多得多。”
鏡中人強調他們組織現在的局限性。在萬妖之門后的那一次出手抹除痕跡,已經是冒了很大的險。
莊高羨也點到為止,只要資源。
身為一國天子,莊國中興之主,他非常明白利益與代價的關系。對于這個可怕的組織,他也并不愿意索要太多。他也怕到最后,他傾盡身家,也不能夠償付。
此刻他高踞孤獨的王座,俯視眼前空闊的殿堂,不帶任何感情地說道:“在行動之前,要先想辦法擺脫吳病已的注視。他上次直接闖宮,對我的惡意已是太明顯。”
“吳病已……”鏡中的聲音琢磨了一下這個名字,沒有進一步評價。
吳病已是不會對莊高羨有惡意的。或者說,在這位法家大宗師的眼里,從來不是看到哪一個具體的人,而只執著于某一件事。是否合法,是否合律。
至于怎么擺脫矩地宮執掌者的注視……
從矩地宮的職責入手,顯然是一個好選擇。
當吳病已的目光,不得不投向某一處,自然就會放松對莊國天子的注視。
譬如……禍水。
當然,這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這是勇敢者的游戲,必須提顱在手,行走于刀尖。
鏡中人很期待莊高羨的表演,期待這位統御萬民的雄主,會如何“做得干凈”。他很喜歡干凈。
就在這個時候,殿外傳來腳步聲。
鏡中人的波瀾適時隱去了,并沒有留下任何觀測的后手,給予了莊高羨足夠的隱私和尊重。當然,更應該反過來說,莊高羨這樣的人,決不允許自己一天到晚活在別人的視線里。
緝刑司大司首沙啞的聲音響在殿外:“啟稟陛下,佛門東圣地懸空寺的僧人苦覺,出現在引戈城外!臣等已多次交涉,他卻置之不理。”
莊高羨一度懷疑自己是聽錯了,在龍椅之上,略略地抬起了頭:“什么?”
韓令左手一個姜望,右手一個白玉瑕,橫飛山河,將他們丟出了國境線。
“有什么話需要本官傳達嗎?”韓令淡淡地問。
姜望拱了拱手:“韓總管保重。”
而后轉身,徑往遠處走。
白玉瑕默不作聲,緊跟其后。
原野上兩個年輕人的身影是如此昂直,就這樣往遠山去,沒有再回頭。
他見過第一次面圣的姜望,也見過最后辭別于君前的姜望。
這短短的幾年時光,勝過許多人一生的精彩。
大師之禮,東華閣中,紫極殿內,得鹿宮里……掠影重重,最后只有兩字曰“保重”。
他對姜望并沒有什么多余的感受,天子喜愛這個年輕人的赤忱與才華,欣賞他的固執與“不敏”,他也就喜愛這個年輕人,對其恭敬有禮,該提點就提點。天子放此人走,他也就放此人。
時代的洪流推舉年少王侯,裹挾他,也消磨他,那種席卷一切的力量,非身處其間,不能感受掙脫之難。
人是在不知不覺間,就混同唯一的。就像他韓令,在每天都被饑餓喚醒的小時候,也不曾想過,他有朝一日,也會成為這個偉大帝國的一部分。
他享受由此握得的權柄,忠誠賜予他這一切的人,也被手中的權柄所鉗固。此生不可能跳出。
而姜望今能跳出洪流外,好像做得很輕松。
此刻已經自由,背影給人的感覺卻很沉重。
這個世界常常很矛盾。
韓令靜靜地站在齊境之內,遙望遠方,看著姜望,目光更在姜望之上。那連綿的山影,恍惚至高無上的龍座。天的意志,于此被承載了。
不知道為什么,他覺得山影是很寂寞的。
“你說他會不會突然追上來把你殺掉?”白玉瑕冷不丁地問。
失去了齊國的官方身份,自然也不再被朱禾之盟所覆蓋,以后再不能橫飛東域。無請而橫飛他國,是一種挑釁。
離齊之后的第一個落腳點,姜望早已經選好,那就是旭國與象國之間的星月原。
此地長期無主。因為離星穹最近,成為修行者立外樓的寶地,也同時被景國和齊國看在眼里。兩大霸國角力于此,根本沒有空間讓一個統一的組織成長起來,故而無主,向來魚龍混雜。
星月原一戰之后,象國人被徹底驅逐,而旭國修士獲得了在此自由立樓的權利。
但這并不是說星月原就納入了旭國的版圖——旭國還沒有這個胃口,齊國在當時也不可能吃得下。齊國當時最核心的訴求,仍然是夏地儀天觀的裁撤。
這場規模不小的齊景代理人戰爭,不過是后來齊夏之戰、景牧之戰的前奏。
星月原仍是自由的,只是戰敗的象國修士于此不自由。
自由之地正是姜望的選擇,當然觀衍前輩的存在,也是一個很大的因素。
若是莊高羨沒頭沒腦地殺過來,真的就可以從此宣告“沒頭”了。他一定會在觀衍前輩的幫助下,把這顆頭顱摘得利利索索。
但星月原雖然不算遠,現在他和白玉瑕也只能走著去。
如果還跟以前一樣肆無忌憚地飛,無官一身輕的他,恐怕得一路飛一路打。雖然不怕,也無此必要。
“為什么他要追上來把我殺掉?”姜望隨口反問。
“很多話本故事都是這么演的,你要走他就放你走,良禽擇木嘛。你真走,他就半道上殺掉你。”白玉瑕道:“天子豈可放天子劍于天下?”
姜望道:“我還配不上天子劍。大齊皇帝的天子劍,是他并吞日月的雄心,是他戰無不勝的勇心,是他海納百川的容心。”
白玉瑕道:“那你也總歸是一柄趁手的寶劍。”
姜望仍搖頭:“我自問也算鋒利。但以齊天子之雄武,他若執鋒,當是鎮國大元帥,是篤侯。把兵事堂里數遍了,也輪不著我趁手。”
白玉瑕回頭看了一眼,道:“好了,人都走了,不用再如此。”
姜望渾如未覺,邊走邊道:“此外,你說的半道折劍的活計,不是韓總管會干的。在齊國,干這種活的是打更人。首領是燭歲大人。”
白玉瑕停下了腳步,玩笑的表情變得嚴肅:“你說的燭歲大人,是不是喜歡提一個白紙燈籠?”
看著前方突然出現的佝僂老者,姜望亦駐足。
“老白啊。”他頗為憂郁:“以后沒事少說話。”
白玉暇感到很不服氣:“這不是你喊出來的嗎?”
迷界一戰,燭歲四身皆死。一真神兩假神還有衍道本尊,永遠地沉沒在碧海。從此斷絕未來,僅剩的三尊分身,都是夜游假神。
當然,即便只是夜游假神,以燭歲的眼界來駕馭,也足以壓制姜某人。
但他臉上的皺紋只是輕輕舒展開:“有些日子沒見了,武安侯。”
“其實也沒有幾天……”姜望嘆了一口氣:“燭歲大人,您所為何來?”
“別誤會。”不再戴著破皮帽因此露出蒼蒼白發的老者,晃了晃手里的燈籠:“只是抓了幾個背國逃竄的游魂,回來正好遇到你。”
“我不會與齊國為敵。”姜望認真地道。
“那是你的自由。”燭歲睜著盲眼,慢吞吞地道:“現在已在齊境之外,可不歸我巡狩。我老了,也該休息了,可能以后不會再見……送你點什么可好?”
姜望其實不明白燭歲為什么要送他東西,但這句‘我老了’,聽得他有些傷感。
“前輩打算送我什么?”他問。
燭歲一提燈籠,一點如豆的白焰,搖搖晃晃地飛出來,浮在姜望身前。
“我曾經想讓你陪我打更,但年輕人更應該站在陽光之下。我曾經希望齊國的夜晚永遠寧靜,但‘永遠’在我這里,本有期限。在無數個夜晚我感覺到孤獨,而在更多的時候,我感受到愛。我不能陪齊國走更遠了,你也提前選擇了離開。算是與你告別吧,年輕人。這是我在臨淄街頭的夜晚,攫取到的一點光亮……送給你,勿忘心安。”
金色的三昧神火飛將出來,將這豆大的白焰輕柔包裹。
“我會好好珍藏。”姜望說。
燭歲擺了擺手,提著白紙燈籠,向著齊國的方向走,與姜望錯身而過時,又道了聲:“放心,我會轉述。”
“轉述什么?”待他走后,白玉瑕問道。
齊天子沒有理由同時派兩個人過來送姜望,尤其他們兩個還是韓令與燭歲。
所以燭歲是自己來的。
他的到來,也許是警告,也許是告別,也許真的只是路過。
但姜望的腳步,切實地更輕快了一些。
“沒有什么。”他說:“不要說燭歲大人的壞話。”
白玉瑕莫名地對前路悲觀。
我說的仕姜望,是抱你的大腿,而非替你負重。這才走了幾步路,怎么什么都賴我?
“我說他什么壞話?你不告訴我,我都不知道他叫燭歲好吧?”
得鹿宮中。
面容清瘦的朝議大夫葉恨水,單獨擺了一張書桌,正坐在那里,一邊行文,一邊對答。如走龍蛇,落在紙面,字字如躍云天,端的是華麗至極。
他的文風稱為“龍宮苑”,字體叫作“章臺柳”。都由他所開拓,在齊國文壇極有影響力。
百忙之中抬眼一瞥,恰看到身形佝僂的燭歲,提燈走進殿中來。
一朝天子一朝臣。燭歲乃齊武帝舊臣,巡夜千年似太久!他在心里默默地想道。
嘴里只是道:“篤侯請求開放懷島,在天涯臺立塑像,永懷釣龍客。您要求的這篇祭文,我已擬好。”
一般的文章,宮里八個秉筆太監足堪勝任。丘吉他們的學問是不錯的。
但像這種面對軒轅朔這等存在的祭文,就得他這位青詞大夫出手了。
他之所以成為朝議大夫,名列政事堂,高踞整個大齊帝國的政治高層。當然也不僅僅是文章寫得好,字寫得漂亮。
天子喚他來,既是需要他寫文章,也是問政。
在天涯臺為釣龍客立像這件事情,還是迷界之戰衍生的結果。
戰后的釣海樓,毫無疑問已經失去了主導鎮海盟的資格,更沒有力量再獨據懷島這個近海第一大島。
出身蓬萊島的東天師宋淮,在戰后駕臨懷島,表示上古人皇意志不絕,釣龍客精神永存,出面支持陳治濤重建釣海樓。支持崇光支持秦貞,旁人都有話說,各執一詞,爭個正統之名,爭上千年也未必能有結果。唯獨陳治濤,得到了危尋生前的反復確認,在法理上是無可辯駁的。
旸谷將主岳節,親自主持了對戰死于迷界的人族英靈的祭祀,將釣龍客軒轅朔列為第一。
曹皆代表齊國也對此表示認可,更高度評價了沉都真君的犧牲。推動局勢,讓懷島變成一個真正面向所有人族的、更開放的所在。主張在天涯臺立像,承認釣海樓的法統,也歡迎天下有識之士,共建懷島,所謂“人族皆承人皇之志,海客皆繼釣龍之心。”
葉恨水必須承認,曹皆的政治手腕也是非常高超的,讓釣海樓成為懷島的一部分而不是懷島本身,但這顯然不是齊國在戰后所能得到的最佳勝果。宋淮把握住了支持釣海樓的名義,往后近海事務,景國就有了橫插一腳的資格,實在后患無窮。
天子似乎心緒不佳,只道了聲:“有勞葉大夫,文章我就不看了,直接送去懷島便是。”
葉恨水于是明白,這件事情就到此為止。
遂起身對天子一禮,又對燭歲點了點頭,拿著剛寫好的文章,徑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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