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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國三宮爭龍,草原兄妹競位,景國東宮空懸。荊帝注視著不太成器的兒女和格外成器的侄子,仍未做出取舍。
楚皇諸子奪嫡,暫無太子,前太子囚在牢獄中。
這些霸國天子,好像都習慣權柄自握。總是給優秀的孩子一些希望,但不給他們太多。總是放出一些權利,而又隨時準備收回。
在天下六強里,獨獨一個秦國,是東宮早定,且位置巋如山岳。
嬴武的太子位置,是誰都無法撼動的。
并非秦帝優秀的子女不多,而是嬴武的力量,領先了太多。
他已然根深葉茂,掠盡養分,以至于堂堂大秦皇室,沒有多余的空間,再養一株參天之樹。
今日秦國之嬴武,極似昔日齊國之姜無量。
設使當年姜無量沒有被廢,沒有囚居青石宮,后來的長樂、華英、養心、長生四宮,估計也立不起來。
他嬴武是當世頂級的真人,西境稱名的第一。
秦十兵中,大秦帝室掌囂龍、天闕兩軍。
其中囂龍的兵權,正是在他手上。
執掌長平的白儔,是他親自提拔起來的名將。
現在的丞相范斯年,是他的老師。
他的母親、當今大秦皇后,是大秦名門公羊氏的貴女。
公羊家當代家主公羊溥,秦十兵之兇虎的執掌者,跟他從小玩到大。
當然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他汲取了齊國廢太子的教訓,雖然自己平時也有很多主意,經常跟天子唱反調,“直言進諫”。但在重大國策上,永遠堅決擁護他老子。自謂“御前大將軍”,乃“秦天子骨血刀”。
論文論武,論軍論政,嬴武都是無可爭議的皇室第一。
他也在實際上,是當今秦國僅次于秦天子的第二號實權人物。
他上面的兩個哥哥,沒什么太強的天賦可言,這輩子也就是徒有富貴——嬴武原話。
而他下面的那些弟弟妹妹,還未等到長成之時,他嬴武就成了大勢,權傾朝野。雖然都是天子血脈,至尊至貴,但實在沒得爭。
是以哪怕甘長安出身顯赫,家中更有真君在,在這位皇嗣面前,也表現得十分尊敬——一般的皇子皇女,可未見得能叫甘長安給面子。
“孤這次出得長城,要做的事情有很多。”姜望問得直接,嬴武答得也很豪邁:“不過在談那些事情之前,倒是有些話,想要同姜真人說——此前緣慳一面,于心為憾吶!”
計昭南看他有長篇大論的架勢,不由道:“要不然你們坐下聊?這都站著,倒顯得齊人不太禮貌。”
嬴武哈哈一笑:“倒是孤見英雄而忘禮,思慮不周——咱們這就坐下來?”
他卻是在問姜望。
姜望并不失禮,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眾人于是圍火而坐。
這座山洞早就布下了陣法,還是甘長安親手布置的——姜望不擅此道,計昭南以冷面獲得干活豁免權。
陣法雖未能阻止嬴武到來,藏一下山洞里的動靜,還是沒什么問題的。所以他們盡管點火,盡管烤肉。
作為偌大西極帝國的繼承人,在整個天下都排得上號的天潢貴胄,嬴武不帶一個護衛,孤身出長城,來到修羅的勢力范圍。這本身就是一種極端自信的表現。
若叫修羅族知道他這個秦國太子來了這邊,只怕那十位修羅君王,立刻就會不顧一切地殺來。
殺一個嬴武,不說動搖大秦國勢,也不必說太子空懸將引起怎樣不可避免的爭斗和動蕩。單只一件——傳秦太子頭顱于諸邊,秦人定然坐不住長城。
就這一件,就足夠修羅族發瘋。
嬴武出現在虞淵,他本身就是危險,是必然會引起天翻地覆的風暴之眼。
所以對于嬴武的“大計”,姜望和計昭南其實并不感冒,就連甘長安,心里也是犯嘀咕的——他可還沒洞真啊。
神臨就該跟外樓玩,應該橫掃內府,腳踢騰龍,一個咳嗽,崩倒一地游脈。怎么他區區一個神臨,天天得跟這幫不要命的真人一起玩命?是別的不好玩嗎?
嬴武坐下來了,他有一種天生的領袖魅力,隨意往那里一坐,儼然便是人群的中心,就連火光,也向他聚攏。
他平緩地轉過目光,與在座的每一個人對視,好像非常尊重你的意見,非常認真地看著你。
“我嬴武從來敬重英雄,姜閣員和計將軍,都是孤非常佩服的人物!”他說著,又笑了笑:“長安是自家人,在這里我就不夸他了。”
此處應有笑聲,以示氣氛融洽,君臣相得。
但計昭南冷面無波,姜望靜待下文。
所以甘長安“哈哈”了兩聲。
嬴武并無惱意,簡單地接觸,他便大概了解了這兩人的風格。遂開門見山:“不瞞諸位,孤這次西出長城,目標明確。有勢在必得之念,需要大家襄助。”
這位大秦太子表現得很坦蕩,誠懇地看著姜望:“但孤與姜閣員,大約有些心結需要解開,如此才有通力合作的可能。此行并不容易,若不能齊心,定不能成。”
姜望并沒有否認‘心結’的存在,甚至直言:“秦太子說的是哪一個?”
嬴武脫口贊道:“姜閣員,孤最欣賞的就是你這一點!真誠,坦蕩,不遮不掩,好男兒當如是!”
大秦太子的夸獎絕不虛偽,但姜望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隔著跳躍的火光,嬴武與姜望對視,他看到那似乎寧和的眼眸里,無喜無悲。他明白這是一個飽經榮辱的人,心中有自我的定見,絕不在意他人的褒貶。
所以嬴武直接道:“本國的那段歷史公案,并不隱晦,史書明載,天下可知。孤知曉,姜閣員與懷帝后人嬴子玉,情同手足。”
姜望道:“情逾手足。手足可以斷,我不能失去趙汝成。”
他身為太虛閣員,本該不偏不倚,平等對待諸國諸方。但他作為“姜三哥”這個具體的人,無法遮掩他對小五的私心。
他就是那種會站在趙汝成身后,與嬴武為敵的人。他并不掩飾這一點。
嬴武感慨道:“人生能有幾個這樣的朋友?子玉也算無憾。”
“他有很多遺憾。”姜望道。
嬴武道:“嬴子玉實在無辜,祖輩失位,與他無關。他在帝室,又有雄才,卻生而不逢。好在他如今在草原做駙馬,聽說夫妻恩愛,也過得還算安穩。姜閣員,你若居中做個調和,他若能有意——孤可以做主,使他重回嬴氏宗譜,以大秦為他后援。他的父親、祖父,乃至于在他幼年養他的河西郡王嬴德清,孤都將恢復他們的名譽,令他們得祀香火。大家畢竟血脈同宗,如今天各一方,也多少有些唏噓。咸陽是游子的家,歡迎他常回來看看。”
秦國的歷史是一筆糊涂賬。
若說當年的宣帝嬴璋得國不正,他這一系,也已經當國許多年。他也是正兒八經的大秦宗室,是嬴允年的子孫。
且秦太祖嬴允年尚在人世,才證超脫,他都沒對此發表意見,默認了后代的血腥競爭,其他人還有什么文章可做?
恰是嬴允年在雪域成功超脫,成就道歷新啟以來,第二尊偉大存在。秦懷帝的后人,才真正不再具備威脅。無論是誰,打著秦懷帝的旗號,都不再有號召力。
但不可否認的是,嬴武所開的條件,是相當有誠意的。尤其是恢復河西郡王嬴德清的名譽,無疑是承認大秦皇室對懷帝這一脈的迫害。
姜望道:“類似的回答我在雪域給過慢甲先生——我是我,趙汝成是趙汝成,我只能選擇支持他,但我不能替他做決定。”
道歷三九一九年在觀河臺,曾經只想隱姓埋名的趙汝成,表明身份,以神通天子劍,陛見大秦天子。
作為三哥的他,在那天下之臺,什么都不能說。一則當時他代表齊國,不代表他自己;二則那時候的他,說什么都毫無意義。
但在今時今日,他已贏得“表態”的權利。
這份權利有很多人都不認可,但最后都要用生命來驗證。
嬴武看著姜望,語氣溫和:“所以孤只是請你居中做個調和,孤是不想與子玉為敵啊,祖輩之恨,何以至后世子孫?但結果如何,還是要看子玉的想法。”
他又搖了搖頭:“孤也無法否認,對于懷帝這一脈,朝廷的手段并不溫和。雖說歷朝歷代,天下各國,皇位之爭莫不如此殘酷。但子玉他若心有怨憤,不能紓解,孤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看著姜望:“孤志在六合,難道不能面對皇室過往嗎?孤只是向你姜閣員,表達孤對子玉的善意。孤的善意可以不被接受,但孤的態度,應該叫你們看到。”
這位大秦太子,實在是一個很難讓人討厭的人。
即便你已經先入為主地對他產生意見,對他有基于立場的敵意,也能感受到他的豪邁和豁達,霸氣和自信。
姜望道:“殿下的態度,姜望看到了,我會原話傳達于汝成。”
“如此便足矣。”嬴武伸出雙手來烤火,他的手很大,手指很長,火光在青筋上游走,有一種把握天下的力量感。
他緩聲說道:“咱們之間還有第二個結——楚淮國公待你如嫡孫,你也以親長事之,感情甚篤。但淮國公的嫡長孫,正是孤下令處死。淮國公府怨秦人應當,姜閣員心中也難免有芥蒂,此言然否?”
姜望沉吟片刻,還是道:“我無法否認。”
“但芥蒂歸芥蒂,應該沒有到仇恨的地步。”嬴武道:“兩軍交伐,各為其國。生死有命,全憑手段。戰場事,戰場了。若有一天戰場相逢,左家人殺我可也,如今戰事止歇,也不曾有淮國公登門——自古以來,凡天下之國將,沒有恨于沙場之外的,君以為然否?”
姜望不得不承認,嬴武這話說得坦蕩,句句都有道理。
“秦楚自有國恨,姜某獨行于世,也怨不得秦人。不東、至臻、長安、衛瑜,當知我心也。我對殿下,當然是談不到一個‘恨’字。”姜望說道:“但我常住左府,光殊常憶大兄,長公主懷念兒子,老公爺忘不掉長孫。我歷歷在目,不能無動于衷。秦太子是天下豪杰,至尊至貴,姜望心中是佩服的,但有些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無論道理如何,也都無法改變。您的路,我注定不能同行。”
嬴武慨聲道:“你與左家如此親近,若心中對孤沒有芥蒂,孤反倒不敢信你。便是這份芥蒂,使你為真人。人有親疏遠近,不免愛己再及人,有親親相隱,無私豈為人哉?”
他又道:“但至少現在,咱們有這樣的共識——孤很欣賞你,你對孤也沒有仇恨。既然談不到‘恨’字,那便有合作的前提。放心,孤不是要請你幫忙爭龍,你不必與孤同行。”
他笑了笑:“再者說了,那位子也不必去爭。只等孤那位老父親什么時候坐膩了,意識到他無法成就六合,只好為孤鋪路。孤也就坐上去了。”
這話說得平淡,又實在霸氣。
當今秦天子是何等雄略?把握天下,威服百家,東敗強楚,西立長城,如今邊患盡鎮,虎視人間。已將大秦帝國帶到前所未有的強盛時期,隱隱已是天下第二,有挑戰中央大景帝國的威勢。
嬴武卻說,他的老父親,只好為他鋪路。
計昭南一個外人都聽得眼皮直跳。
甘長安雙手籠在袖子里,發呆發傻,如若未聞。
嬴武看著姜望怪異的表情,笑道:“誤會了!我說我那位老父親無法成就六合天子,不是質疑他老人家的能力,能教出我來,他豈不是古今一等帝王?只可惜英雄仍需時運,當今這個時代,難以叫他成就——景國老而未朽,威勢仍在。日出東方,姜述乃不世雄主。王權壓神權,赫連山海改天換日。有此三者,我父雄心難成。”
楚帝正在南域展現威嚴,荊天子手握百戰之軍,黎國洪君琰更是從過去爭于現在。
此般種種,他竟提都不提。
他以一個秦國太子的身份,點評天下君主。他認為當今秦天子成就六合天子的阻力,只有他所說的三個。
真是氣吞萬里的人物。
有志于官道者,很難不被他的氣魄折服。
無怪乎秦子不爭,誰能跟他爭?
姜望忍不住道:“若說當今秦天子難成六合,殿下又是何來的信心呢?敢問殿下——您雖是文武全才,天下英雄,可比之當今大秦皇帝,又能強在何處?”
嬴武笑容豪邁:“當今秦天子什么都不比孤差,唯獨一點,他的父皇,不如孤的父皇。他的父皇,無法為他鋪成走向六合天子的路。孤的父皇,卻能為孤蕩平河谷,鋪下萬里長城!”
他看著姜望:“此所以我父不能成,我能成也!”
“非孤能成天下,是千載余業、歷代累功,終至水到渠成,大運臨孤!”
他的目光從姜望身上移開,又看向計昭南、甘長安,大手一翻,將火焰下壓數寸:“諸君,今日長城已立,南北皆通。我等大好男兒,難道要坐困此地,等功業上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