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天涯海角第六十八章天涯海角←→:
在姜夢熊卸下軍權、逐步脫出官道的現在,曹皆可以說是實質上的齊國兵事堂第一人。
在內是軍方首腦,在外是齊國意志的延伸。
當他也開口要景國的交代,那么這件事情就已經定性。
王坤殺死了李龍川,已經不需要再討論――或者說,無論景國人作何解釋,如何辯稱,齊人都不認。
景國唯一能夠討論的,是在當前這種情況下,如何回應齊人的怒火。
以后都是以后的事。
那紫微高懸,諸島紫旗盡舉。
曾在齊夏戰場上亮相的“紫旗之征龍”,已經呼之欲出。
齊國人所展現出來的姿態已是極其強硬――要把景國趕回中域,或者填在海里!
而在這兩者之間,景國仍要有所交代,才能獲準一個相對體面的結果。
現在是宋淮做選擇的時候了。
是不甘失敗,在東海做更大的投入,打更大規模的戰爭。還是壯士斷腕,就此放棄現有的全部海外投入,甚而放棄整個東海?
但無論哪個選擇,都不包括讓樓約成為那個“交代”。
景國廣有天下,但人心之重,失一分也太重!
在漫長的歲月里,景國當然也或多或少地讓一些人、一些事,成為這個偉大帝國繼續前行的“交代”。
但這種交代,絕不能夠放在明面上。
哪怕拋開榮譽,僅從最冰冷的利益角度來權衡――
今日若用樓約,換取包括他宋淮在內,景國諸多海外投入的安全撤退,固然能保住一部分的利益,失去的卻是中央帝國的驕傲,丟掉的更是景國人的歸屬感。
可若是說戰爭……
久經風浪的東天師,在這個時候忽然意識到,兩大霸國之間的全面戰爭,可以說,已經在他一念之間,一觸即發!
由此引發的一連串后果,幾乎不可想象。
即便他已有如此年月,站得這樣的高,也似負山踏索,不免心有敬畏。
他只能說不放棄任何一個景國人,清晰自己的底線。對于進一步的決定,仍在斟酌!
看著此刻的宋淮,曹皆出聲道:“如天師所言,齊國也不會放棄任何一個齊國人。更會維護每一個齊國人的尊嚴――包括已經死去的。”
他又補充道:“我想如天師這般德高望重的人物,今天也不是要放棄誰。只是做錯了事情,就該付出代價。誰的責任,誰來承擔。樓真人御下有責,不能推諉。他可以留下來,配合我方調查。若查明王坤之惡行,非是樓真人授意,我齊人自也不會小惡大懲,以失察殺人。”
從田安平、祁問,到葉恨水,再到這諸島舉紫旗,齊人群情激奮,上下求戰之心甚是激烈,表現出來的姿態,也一次比一次強硬。但曹皆這個最高統帥,還總在言語間,留些若有若無的余地。
這兵法上的“圍三闕一”,宋淮自也是明白。
他輕輕呼出一口氣。
“我想篤侯搞錯了一件事情。”他這樣說道:“貴國李龍川,英年早逝,著實可惜。我們出于同情和體諒,愿意做些讓步。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沒能靖平滄海,就已經一無所有,甚至要失去底線。”
“于闕真君,過半斗厄將士,戰死滄海,為人族而壯烈。我等更是傷懷!這份傷心,又向誰求體諒?”
“誠然于闕已死,我大景帝國劍鋒向外,一時來不及回護自身,以至腹心懸刃,有切骨之難。但今日赴海之景人,豈有貪生畏死者?”
“中古天路雖然已經崩塌,但蓬萊島上,還有儀天之觀。”
“于闕雖然不在,在你面前,還有我宋淮。”
宋淮說著說著,抬起眼睛來:“篤侯若是執意留客,老朽也不見得要走!”
今日若要開戰,至少在現在的海上戰場,結果是已經注定的。
誰可在現在的東海,打得過齊國?
失去了中古天路的景國也不行。
宋淮姿態雖然強硬,但一個“客”字,還是表明了態度――景國人并不以東海為家。
那么在條件合適的時候,客人也不是不能走。
且首先一點,齊人要有待“客”之禮,景人才能以“客”自視!
“曹帥。”田安平在這個時候出聲。有這么一緩,他好像又恢復了許多,說話語序又正常了。但說話的內容,卻也并不尋常。
“末將請命!”
他站在鐵鏈即城狹窄的門洞中,城中的一切都隱隱綽綽,叫人看不真切。仍是雙手撐住兩邊門墻,一如擎住惡獸齒緣,眼睛緊緊盯著樓約,嘴里道:“把他……留給我。”
“好好好!”樓約本來已經沉默,這下不怒反笑,他轉身又向田安平走去:“就把我留給你。留給你們大澤田氏。竟看今日,樓與田,是誰除名!”
在這種兩方相峙的場合,一方勢力,總要有一個人唱紅臉,一個人唱白臉,這樣才有利于在拉扯中爭取最好的結果。
樓約無疑是景國這邊表現強硬的那一個。以正常人的思維方式而言,田安平扮演的也應該是類似角色。他們劍拔弩張,無妨在嘴皮子上殺對方全家,但都應該局限于“你過來啊!”
而宋淮和曹皆這兩方首腦人物,都同樣的留有分寸。可以隨時把控局勢,調轉航向。
但樓約的話音才落,便聽得嘩啦啦的鎖鏈聲響。
田安平竟然拖著鐵鑄的即城往前飛,瞬間撞破兩人之間的距離,像一只巨大的甲殼類異獸,兇惡至極的撲至近前。那并不獰惡的眼睛,卻有擇人欲噬的饑餓感。
樓約這邊才擺出架勢,他就已經動手。
他的進攻欲望是如此強烈,仿佛剛才在交手中差點被打死的,并不是他。
文戲不唱唱武戲,言辭不爭爭生死。
他也根本不在臺上走!
樓約有一種格外荒謬的感受,繼而在這種荒謬里,生出被弱者挑釁的憤怒。
他的長發無風自動,而大張的雙手,幽光浮沉。
這幽光瞬間就擴張。
他和田安平,乃至于田安平所牽引的即城,一時都陷在一片幽幽的空域,已在混洞之中。
天階道術,混洞天幽簾!
以混洞為垂簾,將天地都隔開。
此中自有宇宙,生死不過幽冥。
這是真個劃線死斗的道術,自這一刻,誰都不許走出。
而陷于混洞中的樓約,一眼抬向田安平,一霎便前迎。千萬道幽光附著在他的拳頭上,像是牽連著這片混洞的所有角落,像是將這片混洞的力量都拔空――
出拳的時候混洞已在坍塌!
他的聲音里,殺意已經不加掩飾:“你真像一只……惹人厭的蝸牛。”
在這種時候,樓約無論如何不可能退縮。
哪怕他只是準備在臺上唱武戲,這時候也要真個上戰場了!
便要砸碎蝸牛的殼,轟破這即城,捏死這個不知死的田瘋子――
此時在那天涯石刻之前,已經只有一團幽幽的混洞,附近所有的光影都被吞納。樓約和田安平以及田安平的即城,都在其中。
混洞向內坍塌,然而其間洶涌的力量波紋,卻向外拓展。這力量的波紋清晰非常,看不見,摸不著,卻蓬勃如山火,竄游于天海。其炙熱激烈,足夠反應其間的戰斗。
這團混洞中,將分生死!
曹皆和宋淮都目睹著這一幕,都沒有要阻止的意思。
樓約和田安平的生死對決,乃至緊隨其后的霸國全面戰爭……他們都看著。
就像高山即將傾頹,山下黎庶千萬。兩人都有撐山之力,也都站在山前,但都靜待滑坡。都在等對方先開口。都在考驗彼此的定力,看看到底是誰更不顧忌,是誰更不能承擔那后果!
所謂的斗爭,有時候就是看誰更殘忍。
古來都說,慈不掌兵。
就在那混洞劇烈翻滾之際,忽有一碑,從天而降!
此碑高大,顯耀金輝。
像一顆巨大的雷霆砸下來,自有巋然氣勢,鎮壓諸方。
其上有似鳳的刻影,令它在厚重之中,又生出一種神圣和靈動。
此即季祚在滄海唯一帶走的一座永恒石碑――
嘲風天碑!
未能鎮住滄海,卻于此時鎮近海。
因為強者爭斗而掀起的海上余波,這一時盡都服帖。
便是那正在容納戰斗的混洞,也停止了坍塌!
一臉殺氣的樓約,和半邊臉都被轟塌的田安平,從混洞中被逼出來,相對懸于高穹。
就是這么短的一瞬間,那座鋼鐵即城,已經崩潰了,只剩幾條殘缺的斷鏈,搭在衣衫襤褸、氣息極衰的田安平身上,使他像個被流放到邊城之外的可憐囚徒。
但他卻還是近乎貪婪地盯著樓約,用他那深陷凹面的眼睛!
不在乎別人的性命很簡單,只要殘忍就可以。
連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才叫瘋癲。
沒有人懷疑。若非嘲風天碑的力量將他們隔開,田安平一定還會毫不猶豫地沖上去。
樓約倒是纖塵不染,但臉色難看得很。這座嘲風天碑出現的意義,他心知肚明。最后是靈宸真君出手止戰,這亦是態度的昭顯。
靈宸真君其人未見,其聲卻在嘲風天碑下響起,仿佛托舉這塊石碑,令它懸空而定:“中央帝國煉永恒天碑以鎮海,雄圖萬年。非將士不用命,非籌備不充分,非機事不密,非志意不堅,而毀于超脫者,功敗垂成!算有算不盡者,運有力不及時,此亦天罪乎?”
他話鋒一轉:“景國功敗一時,然人族未敗一分。于闕雖死,季祚雖退,然人族千千萬萬志士,蹈海可繼,壯志不磨,終有靖海之日!”
他的聲音高昂起來,而又一個字一個字地離開了,嘲風天碑于是墜落――
“今留嘲風天碑于近海,惟愿海疆得寧,我人族大昌!”
這座永恒天碑迎風便漲,轟然涉水,一路深入海底,轟碎深海山脈,扎根極淵,使得地殼都搖動,諸島都震顫……海面卻無波瀾。當它最后靜止在那里,與天涯臺相對,探出海面的部分,猶有三千丈!
那似鳳之靈形,在天地的共鳴中輕巧一轉,化為道韻天成的“海角”二字。
自出東域海岸,一路更往東行,有海門、有無冬、有環島、有大小月牙……星落密布,海民世居,海島至此為盡處。
嘲風生平好險又好望,于此鎮風波,亦于此遠眺滄海形勢,以警海民。
從今往后,凡至東海者,見此碑而知“海角”至矣!
天涯海角從此峙,不知人間誰得歸。
靈宸真君沒有別的話,但意思是相當明確。
景國人已決定將投入海量資源辛苦煉成、于滄海拼死奪回的嘲風天碑,留在近海,鞏固海防。
也是在事實上留給了齊國――明面上當然不能這樣說。
嘲風天碑都送出來了,這意味著景國在戰略上正式轉向,承認靖海計劃的失敗,且已決定全面退出東海!
這個“交代”,夠嗎?
海角碑靜默地立在那里,仿佛在等待齊人的回答。
樓約拳散幽光,面有悵色。李龍川的死亡只是引子,景國戰略的轉向,本質上還是靖海計劃失敗的余波。作為帝黨,他是不甘心就這樣退出的,也一直在想辦法爭取。但在這場行動中占據重要份額的蓬萊島,都在此時選擇認輸離場。帝黨再要強撐,風險將成倍增長!
東天師宋淮面無表情。他是蓬萊島出身的天師,在位格上與靈宸真君是接近的,但無疑后者地位更高、更能代表蓬萊島,也可以代表景國最后的決定。
曹皆抬起手來:“在內為齊景,在外皆為人族。景人赴滄海,我等讓道放行,是為天下計。如今戰局不順,景人歸鄉,同為人族,豈可斷他鄉途?傳令下去――凡自東而返者,不許閉關設卡,不得有所阻攔!”
不僅僅是樓約、徐三、裴鴻九這些人可以走,那數萬失陷在迷界的斗厄軍戰士,若是能夠逃歸近海,齊國人也放行!
這就是最后的交易條件。
轟隆!
海角碑與海底最后一碰,徹底立住。
靈宸真君附于此碑的意志,就這樣消失了。
天涯臺,海角碑。
一時唯見釣龍客的雕像佇立在彼――海角碑相對于天涯臺是狹窄的,倒是沒有阻隔他的視線――懷憂望遠。
那綿延空中的艦隊,漸次向外散開。
懸垂中天的紫微,也少了幾分冷意。
消息一層一層地傳下去,以最快的速度傳遍近海諸島。
“篤侯令……”
“篤侯有令――放他們走!”
眼看著一場霸國之間引而待發的戰爭,就這樣消弭了。
不管怎么說,海上風波定,對海民總是好的。
但在這個時候,相對而立在天涯臺上的宋淮與曹皆,幾乎同時扭頭西望――
他們都捕捉到一股鋒利無匹的氣勢,正以恐怖的高速,自西而來。
自昌國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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