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巡天

第九十一章 舉天下而重之

七恨魔君曾言,紅塵滾滾,有許多人魔心深種。

眼前這依祁那寺寺正家的公子,便是一尊。

他身上的魔氣被龍鈕鎮紙引出,暴露已成現實,面容也變得猙獰丑陋,可嘴巴卻咧開笑著,臉上也帶著歡喜!

他好像非常開心,而開心也是一種力量。

愈是歡笑,愈是魔氣滔天。

雀躍的魔的力量,迸出他的眼,迸出他咧笑的嘴巴,結成種種扭曲之形,意欲吞真而存在。

但無論怎么掙扎,都是無用。

姜望只是隨手一按,便將他的洶涌魔氣都按滅。這只修長有力、骨節分明的手,像一座不可挪動的山。

又隨意地翻轉手掌,抬指輕輕一勾,即便引出魔意來——

郅寧的臉瞬間僵住了,被抽走了力量,也抽走了真正喜樂的情緒,變成一個夸張難看的假笑,仿佛只剩軀殼。

這具軀殼好像也已經干涸,正生機流瀉而枯萎。

他不再有掙扎的力量和意志,像一團抽掉骨頭的血肉,委頓堆疊在地。

唯獨停在姜望指尖的那縷魔意,還在不斷扭曲,如黑煙晦影。偶爾撕開來,咧開一個大笑的嘴型。

姜望隨手把這縷魔意彈入三昧真爐:“魔意被剝離,他就不具備什么威脅了,當然也活不了多久。你們自己處理吧。”

依祁那寺寺正的位置是如此重要,理論上祖孫三代都得清白。

當代寺正郅言的兒子,卻是個“魔”!

這實在是……已經靠近了帝國關鍵!

也就怪不得赫連云云沒了表情,趙汝成不作聲地盯住郅言。

陰鷙森冷、在天下都有“酷烈”之名的郅言,直接伏在了地上:“郅寧雖是我子,何時入魔,我亦不知。今日引頸,任殺任剮。唯獨這顆忠心,伏乞圣聞!”

赫連云云淡聲道:“天子不在這里。你這些話同孤講,倒是沒有太大意義。”

姜望在這時出聲:“郅寧為魔,是至高魔功所染,單以隱蔽而論,的確非寺正能知。至于其它的,我就不知道了,云殿下定有自己的判斷。”

郅言挪過身來,對他磕了一個。

姜望一步讓開:“我只是說了句實話,當不得禮。”

趙汝成問:“郅寧為魔功所染……是什么魔功?”

至高魔功只有八部,每一部都曾掀起腥風血雨。

“準確地說,是已經被替換的至高魔功。郅寧所染,是《苦海永淪欲魔功》的一部分。七情六欲都為魔,他是當代喜魔。”姜望收好了龍鈕鎮紙,平靜地解說:“平日吞歡飲笑,暗地里食喜咽壽。普通人減壽一兩年,根本不會被發現。”

重玄勝坐著不動,若有所思。

“這么說是挺符合的。”赫連云云道:“郅家子小時孤僻,后來卻很活泛。成日呼朋引伴,飛鷹斗狗。孤只當他貪玩好耍,未意想早已入魔。”

“姜真人!在下只有一個問題——”郅言始終不曾起來,伏地問道:“他死前能復為人嗎?郅家不能葬魔入祖墳。”

人一旦成魔,就跟過往一切再沒有關系。可郅寧畢竟是他的兒子。

姜望只道:“古來入魔不可逆。”

又對赫連云云道:“此間事了,我先走一步。”

“三哥!把這帶上。”赫連云云趕緊取出一枚凝成飛鷹形狀的琥珀,遞了過來:“這顆神丸有延年之功,興許你能用得上。”

姜望現在要面對的,根本不是壽元的問題,補再多壽,也過不了一秋。

但他還是接過了。

接受幫助,也是讓人安心的方式。

他將這枚琥珀握在手心,又看了看赫連云云、趙汝成、重玄勝,灑然笑道:“諸位擔心什么呢?今秋風景這般好,看金草連天,長空遼闊!”

腳步一抬,便已上了高天:“我的路,正在我腳下!”

真有高階的虛影,托舉著他的靴底,一路向上,仿佛幽冥連九天。

體現在人們眼中的背影,是豪邁灑脫的身姿,一霎便無蹤。

左公名囂者,昔年能夠兩證絕巔。

妖族大祖柴,能夠在放棄超脫后,用七年的時間,再找到一條超脫路。

那他姜望,也未嘗不能用蟪蛄的一生,用這一秋,重新走上絕巔。

柴只差臨門一腳,他也只差臨門一腳。

這一腳可以跨進去,也可以踹進去。

甚至他不肯證不夠強的絕巔。

倘若他證道不如之前,獼知本就是真的贏了!

雖如巫道佑所言,亙古如今,有大道千萬條。但他仍如最初,只問一句——

能勝天道否?

每當命運的轉折來臨,無論那是不是他想要的,無論那有多艱難。他面對!他接受!他往前走!

在被斬道、斬春秋的第一時間,他就已經想到自己要往哪個方向走。

在蒼圖鏡壁坐了兩天。

他用一天的時間,問自己要不要這么走。

用另一天的時間,去仔細地籌劃,應該怎么走。

而到今天……只需要前行了!

就在徹底飛出草原前,云天之上的青衫男子,倏而身形一動。

一尊魔猿從他身后躍出,空中翻轉幾周,對姜望作了個似模似樣的揖。

姜望拱了拱手:“人生艱難,道友珍重。”

魔猿頓化黑風一道,徑折北去:“滄海橫流,方顯英雄!俺去也!”

古來邊荒生死線,人煙不相通。

兩尊絕世天驕,在這里已經廝殺了兩天,一個比一個殺得狠,攪得魔族戰線雞飛狗跳。

一紅線,一白線,好似兩條神龍,以驚人的高速,在危機重重的邊荒穿梭往復,如狂風卷沙,似刈麥割草。一座座魔顱搭成的京觀,夸耀著兩位太虛閣員的武功。

在無盡荒漠上筑起的京觀,密密麻麻地顯現。一邊披白,一邊系紅,彼此交錯又涇渭分明,也算是某種不言的較量。

紅白兩線遽止于某個交錯的瞬間。

斗昭若有所思地抬頭:“好像有什么東西在附近飛過去了,你應該察覺到了吧?”

“是嗎,我沒注意。”重玄遵不動聲色:“飛往哪邊?”

斗昭往牧國方向指了指:“說不定是魔族細作。而且實力很強。”

“那該去抓住,畢竟是從咱們眼皮子底下過去的,咱們有這個責任。”重玄遵說。

“重玄閣員言之有理!”斗昭自覺地擔任起指揮:“咱們分頭行動,圍追堵截,封死他的逃竄路線。隨時保持聯絡。”

“沒問題!”重玄遵爽快地答應了。

爭了兩天的兩人,便同時轉向,彼此對視一眼,從不同的路線,往牧國方向而去。

斗昭飛了一陣,感受到重玄遵的氣息確實已遠,并且對方再不能追索自己的氣息,便驟然轉身,往邊荒深處疾飛!順便將那太虛勾玉收了起來——至于隨時聯絡什么的……在邊荒不容易接收太虛信息,是多正常的事情!

追索著那熟悉的痕跡,幾個縱躍,便看到那徑往北卷的黑風。

“兀那潑猿!給我站住!”斗昭加速追上了,但視線一挪,便看到那席天卷地的黑風旁邊,有一道熟悉的白衣身影。正逐風而走,說不出的愜意呢。

當即大怒:“重玄遵!”

他實在是氣憤,齊人如此不誠信,這樣多心眼!

“我喊你去抓魔族奸細,你卻躲到了這里!”斗昭戟指而罵:“你可有一點擔當?可有一點責任感!對得起你太虛閣員的身份嗎?!”

重玄遵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那么,魔族奸細呢?你抓到了嗎?”

斗昭也就“哼”了一聲,不說什么,邁前一步,擠到那呼嘯而北的黑風左側。

黑風滯空一卷,化作一丈高的魔猿,他左右瞧了瞧,頗是無奈:“你倆跟著俺做什么?!”

重玄遵根本不說話。

斗昭大聲反駁:“大路朝天,誰跟著你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跟著你?這是你修的路?路上寫你名字了?”

魔猿茫然的撓了撓后脖:“那俺不走,你們先走。”

“巧了不是?”斗昭理直氣壯:“我這會兒暫時不想走!”

魔猿抬起大腳:“那俺先走。”

斗昭緊緊跟住:“我又想走了!”

魔猿是個脾氣爆的,幾乎想一把火燒了這廝。但事有急緩,這會也不是斗氣的時候,便扭頭去看相對講道理一點的重玄遵。

重玄遵漫不經心地道:“你要去干什么,一起唄?都是同僚。”

“好啊!”斗昭已經替魔猿答應了:“相請不如偶遇,出門在外,大家互相幫助!”

“你們不能去忙自己的嗎?”魔猿真心無奈:“俺有俺的事。”

細數這魔猿本尊的戰績,哪次有事,不是攪得天翻地覆?超脫之局都不罕見,絕巔簡直圍著他跑。

重玄遵看他,全身上下,就寫著“磨練”兩個字。

天大的危機,也是天大的機遇!

“甭管什么事!你能做的,我都能做。你不能做的,我也都能做。”斗昭半句客氣話都沒有,直接把天驍往魔猿脖子上架:“要去哪兒,趕緊帶路!一個法相,還給你喘上了!”

盛情難卻,殷勤不能辭。

遂三尊同北。

魔猿越飛越快,斗昭和重玄遵也不斷提速。

魔猿左轉右折,斗昭和重玄遵形影不離。

魔猿眼中才見得魔物的影子,那些魔物便已被兩位太虛閣員清空。

他這一路飛過去,連一顆將魔的魔顱都撈不著,飛得好寂寞!

第一次在邊荒有這么無聊的體驗,除了趕路就是趕路,除了黃沙還是黃沙。

好在目的地已經到了。

前方就是一處魔族據點——

好吧。在看到的瞬間,這座據點就已經沒有了。斗昭和重玄遵好像那瘋狗出籠,一瞬間就搶食搶了干凈。

前一眼還魔氣沖天的地窟,一剎那空空蕩蕩。只剩下一顆孤零零的魔顱,滴溜溜滾到了魔猿的腳邊。

魔猿一腳便踩碎了,頗是唏噓地往前走。

說是據點,也就是一座巨大的地窟,源源不斷的陰魔,從這里誕生。

在整個邊荒,這樣的據點也不知散落了多少個,不斷地生而又滅。

與很多人所想象的不一樣,也跟妖界虞淵完全不同。

魔族雖然在邊荒有穩固的戰線,但是魔界本身并不設防。

任何人,或者說任何種族,只要看到魔界入口,都隨時可以進入魔界。在這個過程里,絕不會被阻止。

魔界對于任何存在,都是“來者不拒”。

因為“魔”的一個非常重要的來源,就是諸天萬界不同生靈的轉化。

心有魔念,心為魔心,便是魔。無論你原身是人族、海族、妖族,都不影響你成為魔族。

古往今來也有太多的假裝為魔者,想在魔界潛伏,最后都真正成了魔。

即便在萬界荒墓內部,也不會有什么“門”或者“墻”,不阻止任何存在往來。

只有一個個大的軍事據點,譬如各位魔君的魔宮,以及不同的魔族城堡。

所謂“萬界荒墓”,一切生靈都會死,這里就是萬界生靈的最終歸處。

魔猿在空空如也的地窟里前行,重玄遵和斗昭一左一右,依依不舍,寸步不分。

“你在找什么?說出來一起找啊?你想做什么?說出來我幫你啊?”斗昭看起來怨念頗重,罕見地喋喋不休。

頭疼!

疼得魔猿想燒掉腦殼。好在又走幾步,終于看到前方有一個烏光所繞的幽井。

“前面就是萬界荒墓了。”重玄遵不動聲色地提醒。

魔猿走上前,二話不說,跳了下去!

他在空中折身回望,只給了兩尊緊急追上、又在井邊定身止步的真人,一個奇怪的眼神——

叫你們別跟別跟,非不聽!老子魔猿里有個“魔”字,你們也是“魔”嗎?

七月三,天赦日,最利于消災化煞,祈福壽。

呼呼呼。

苦海崖上天風勁,海水靜而不見底。

姜望定坐高崖。

他在前天就來到這里,當然不止是修行。而是靜坐于此,信傳天下。

陸陸續續地有人被送來。西秦南楚,北荊東齊,宋國魏國……

姜望書信所至,凡以筆勾出姓名者,都被人以最快速度送到苦海崖,予他觀驗,節省他的時間。

收信者莫不是各地有頭有臉的人物,無不慎重對待此信,都知姜望在尋新路,欲求一秋得道,舉天下而重之。

尤其這些信件以郅寧為例,以姜望本人為證,沒人會去質疑它的真實性。

送來的都是入魔者。

在龍鈕鎮紙的檢驗下,一印一個準。

且個個都還有些分量,有的靠近關鍵,有的已經是關鍵。

譬如齊國的那一位驚魔,就是英勇伯鮑珩府中的大管家。英勇伯鮑珩長期在萬妖之門后征戰,甚至于現在正坐鎮武安城,他的管家在臨淄城里,完全可以代表一部分的英勇伯,甚至于調動鮑氏的力量。

是朔方伯鮑易,親自捆了送來。

“說起來真是叫我后怕。”生得眉眼和順、富貴溫文的朔方伯,站在姜望旁邊:“這鮑忠乃是家生子,因為天賦好,予了他修行的機會。這些年在英勇伯府主事,幾是英勇伯的家人。這段時間常來我家,與我那孫兒處得極好,幾次三番帶他出去玩……若非姜真人這次傳信,我還不知家里藏著這樣大隱患。是說這幾年,常有心神不寧!”

“分內之事,不必掛懷。”姜望用三昧真爐專心致志地煉著掌中魔意:“玄鏡今年好像已經七歲?時間過得太快。”

朔方伯道:“今年九月就滿八歲,鮑忠還要專門為玄鏡辦一場花燈會。現在想來,我心里真是——”

“那是太危險了。”姜望一時停下真爐,也替他流冷汗:“真不知這驚魔會對小孩子做什么可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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