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巡天

第十一章 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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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烤肉的成本?”姜望隨口問道:“你又要開烤肉店了嗎?”

葉青雨的視線在賬本上沒有挪開,抿唇微笑,明了他此刻的心不在焉。不置可否:“倒也不是不可以。”

“云上商行你也在管,有間客棧你也在管,現在還想開烤肉店。”姜望瞧著她:“忙得過來么?”

“可不是我一個人在忙,月柔、月儀,莫良、瑞軒他們,都在幫我。”葉青雨將手里的烤肉慢慢吃干凈了,笑著道:“我只需要把控大方向罷了,再就是查查賬——賬本可以反應很多的問題。見微知著,見謬訂錯,見有益而賞良行。”

“我的白玉京酒樓,也是這么管理的,它的發展也很好,欣欣向榮。”姜望有些感慨:“你越來越得心應手,越來越像個大東家了。”

葉青雨不太知道‘白玉京酒樓’和‘有間客棧’有什么管理上的可比性,甩手掌柜和商道大東家也壓根不是一回事,但她只是眨了眨眼睛:“不習慣?”

“只是覺得,這一路走來,一切都在發生變化,過去種種,如在夢中。”姜望溫聲道:“最早認識你,覺得你是不食人間煙火的那種仙子。好看,但是很遙遠。后來我也到云上來,才看清你的眉眼,一時見你在水,一時見你在天——現在你離我近多了,大家都是生意人。”

“不對。”葉青雨的唇色很漂亮,她彎起來,像一枚胭脂月。

“不對?”

“我們都是修行者。”

葉青雨說著,放下竹簽,卻是玉指一翻,優雅地拈出一枚云國銅錢來。

形如刀,是齊國刀錢。

外圓內圓,是景國環錢。

這云國銅錢,卻是外圓內方。

她拈著這枚銅錢給姜望看:“你用雙腳丈量山河大地,我用它來經世情。”

姜望恍然:“這枚銅錢就是你的紅塵之舟!仗之遨游商海,見眾生卻不染濁氣,入世而在云上。”

談經商倒不是很好理解,說修行他一聽就明白。

葉青雨將這枚銅錢翻轉,上有清氣蒸騰如云,下有濁氣翻滾為旗:“清濁哪里分得那么清楚,哪有一塵不染?你眼里的清澈,只是私心對我的維護。清濁相混是人間,我們都是路過人間。不求永遠清澈,只求少些渾濁。”

姜望笑道:“路過人間,有幸同行!”

葉青雨翻指收了銅錢,繼續看她的賬本:“姜真君這幾天都待在這里,寸步不移,我爹卻也不來煩你——想必是在外面惹了什么麻煩?有可能影響到安安?”

“令你生疑的到底是我得了閑,還是令尊沒來相擾?”事情已經解決,姜望也頗有閑情。

葉青雨道:“這兩件事情都很奇怪。不相上下的奇怪。”

“確實是有點事情。”姜望沒有隱瞞:“可能影響安安和你。”

“此刻正在處理這件事?”葉青雨問。

姜望笑了笑:“已經處理好了。”

“那怎么——”葉青雨把賬本翻去了一頁,顯得很是專注:“還不去忙你的事情,竟在這里陪我們放閑?”

“倒也沒什么要緊的事情。”姜望提了提袖子,便去拿日曜級小廚傀儡串好的簽肉,打算一顯身手。幾個矮墩兒庖廚小傀儡,都被推到一邊去。

正優哉游哉吃得不亦樂乎、順便笑眼觀察自家哥哥和青雨姐姐相處的姜安安,這時候表現出了驚人的警覺,和一脈相承的速度,猛地撲了上去:“哥!放著我來!有事妹妹服其勞,豈能累您尊駕?”

姜望心里暖暖的,笑著道:“假客套什么,小時候可不都是我給你做飯?你也白白胖胖地長大了。”

姜安安在心里撇嘴,你做的炭鍋,跟杜德旺的味道一模一樣,當我吃不出來么?

嘴上卻道:“那時候我還小,只能看著哥哥忙碌。現在我長大啦,該我伺候兄長了!”

一把將那些簽肉都搶走,自己烤了起來。

可不敢想象兄長是如何烤肉。

三昧真火烤肉?烤得青煙都不剩,只有聰明人能夠吃到那塊肉。

紅塵劫烤肉?一口一個本欲極焰,當場入魔不回頭。

葉青雨認真地道:“我可不信你沒有要緊的事情。且不說正在建設的朝聞道天宮,你剛剛成就絕巔,一定有很多一直想做但因為種種原因沒能做成的事情,豈能不去了卻?”

她頓了頓:“我也有很多事情要做。”

大概覺得這句話太生硬,她又補充道:“白姨說‘商海驗真,濁世煉仙’,現在這枚孔方兄,還不足以推舉我。要鑄‘商金煉仙爐’,我現在這些生意,做得也是大大的不夠。”

“真要我去忙啊?”姜望看著她,臉上帶笑。

葉青雨抬起美眸,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姜真君,自己辛苦證道了,就叫別人松懈嗎?”

“啊,葉少閣主說得對。長路漫漫,終途不知何日。修行的時間,片刻耽誤不得。我雖有心相見,不能阻你向前。”姜望一拍膝蓋,便站將起來:“小鏡如,聽到了么,你也要努力喔。”

傅鏡如還在跟魚肉較勁,這會也顧不上姜阿叔了,只唔了一聲。

換成宋清芷在消滅魚刺。

和姜安安直接把帶刺魚肉都吃掉的方式不同,她是小心地把魚刺都挑干凈,才留在傅鏡如碗里。

姜安安正豎著耳朵烤著肉呢,回頭的時候兄長已經不見。

她呆愣了一下,扭頭看了看青雨姐姐。

葉青雨又低頭看她的賬本了,神情淡雅,容色如仙,仿佛什么都不縈于懷,什么都沒有發生。

賬本上密密麻麻的字樣,看得姜安安腦門疼。

“青雨姐。”姜安安開口道:“就讓他走了啊?”

“大家都要忙正事的。”葉青雨專心地看著賬本:“怎么了?”

“哎呀。”姜安安替她著急,將烤肉重新丟回烤架,一把拿開葉青雨的賬本:“他一直都在忙,天天都在忙,修行起來沒完了。現在都走到絕巔,也該休息一下,享受享受人生。”

葉青雨笑了笑:“那我走到哪里了呢?”

“呀!”姜安安惱道:“我哥又不在乎這些。”

“這不是誰在乎誰不在乎的問題。”葉青雨把賬本撿了回來,慢慢翻回先前看到的位置:“兩個人如果要一起往前走,總想走得遠一些。”

“你是不知道呀。”姜安安撇著嘴道:“我哥除了修行,不想事的。你讓他去忙,他真以為你嫌他煩呢!”

葉青雨頭也不抬,聲音也輕:“那倒也不至于。”

姜安安又道:“嗐!還在這兒看賬本呢!我都急死了。”

葉青雨翻過一頁,淡雅地笑:“人生很長,不必急著讓每件事情發生。”

“你倆都笨死了,怎么這樣。”姜安安恨鐵不成鋼:“我看書上都不是這么寫的。”

“哦?”葉青雨抬眼瞧著她:“你看的什么書?”

“這個——”姜安安頓時支支吾吾起來:“清芷,你先前跟我說要去做什么來著?”

她脖子上還戴著宋清芷當年送的水滴項墜呢,隨著她倉促的扭頭而蕩了起來,像一滴飛出來的眼淚。

她也攢了許久的道元石,送了宋清芷一只手鐲,作為小姐妹友情的象征。“友誼”這時候正在宋清芷的手腕上。

宋清芷心有靈犀地道:“逛廟會!”

“這就出發罷!”姜安安拔腿就要走:“帶上鏡如。”

“安安。”葉青雨想了想,問道:“有沒有興趣開烤肉店?”

姜安安很有自知之明地搖頭:“我哪兒會開店呀,我只懂得試菜。”

葉青雨笑著道:“就讓你做首席試菜官——”

這話還沒有落地,她便定住了。

本以為已經離開的姜望,不知何時又回來。像他每次過來時那樣,長身玉立,是朗月清風。

“你這是?”葉青雨問。

姜望笑道:“記得我在云城買的那套宅子嗎?”

他們還在那套宅子里吃過大飯,當然不會忘記。

葉青雨道:“嗯呢。”

“剛剛煉成一具法身,突然想起來我已經衍道,很多事情讓法身去處理就可以。”姜望露出了一個十分燦爛的笑容:“以后我的道身就在那套宅子里修行——你忙你的,有空來玩。”

葉青雨舉著賬本,一時忘了再看。

密密麻麻的文字,擁堵在紙上。

層層疊疊的紙張,訂成一本賬。

這本厚重的名冊,高舉在大殿之中,為清光所沐浴。

一雙已經不再柔軟的手,帶著歲月的褶痕,成為這本名冊的書架。

那密密麻麻的人名,代表著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它是一本血賬,記載著永遠失陷在滄海的五萬多名斗厄軍甲士。

他們的姓名,年齡,籍貫。

一個人的一生,就這樣簡單地被定義了。

當然還有永眠的于闕。

這本名冊的重量,舉中央大景之恢弘,也沒有幾個人能夠承擔。

而能夠容納這一切的大殿,亦只有“絕對中央”、“萬世之極”,號稱“罔極無上”的三清玄都上帝宮!

秦之阿房、齊之稷下,都不及此。

其原身乃是十大洞天中排名第二的“大有空明之天”,累代傳承于世,由姬玉夙奪得,并以中央大景帝國建國之勢、推動人道洪流沖刷,在三清道尊的幫助下,徹底煉化,方成此無上之寶。

當下這座極盡世間一切高貴想象的大殿,自然是坐落此宮中。

近四千年來,它始終巋然在天京城正中央。

看此殿——

四方渺極無邊際,間有盤龍之玉柱撐天。

澎湃元氣如怒海,天規地矩織仙衣。

上有星辰為穹頂,下有金橋跨銀河。

高大如山岳的仙爐,似活物般吞吐云氣,那云氣又不時顯化靈獸之形,奔走疾飛而散去,豐富殿中元力。靜立云臺的飛鶴,間而探出長喙,梳理天光,使得殿前始終明朗而不刺眼。

丹陛如高崖,道韻流轉、天威自生,不可仰其盡處,仿佛永世天梯,只有那位至尊至貴的君王,能夠履足其上。

文武百官都在丹陛前列隊。

氣血雄魄,道則磅礴,強者不可計數。

竟納一世于一殿中!而以星河云海為四墻。

這一切的一切,無不顯示天下第一帝國的威嚴。

誰能于此大殿中央,捧起這本名冊?

天光自那雙微皺的手,往上拂照,顯出一段衣袖,就不敢再造次,不敢再往上。

這緞紋如道文的綢布,這道韻在其中的絲織……分明是大景帝國的丞相禮制。

這人正是景國百官之首,中央帝國的丞相。

列國第一女相,閭丘文月!

整個道脈,所有人臣,她位在極處,是真正的天子之下,萬臣之上。

而她此刻捧起這部名冊,深深躬身,開口道:“臣,有罪!”

丹陛至高處,正坐于寬大龍椅上的那位帝君,就是當今之世,天下最有權勢的男人。

什么魔君妖帝都不如,諸天萬界未有及此尊者!

他并不作聲,只靜坐龍椅,投下那淵深如海的目光。仿佛注視著殿中的每一位臣子,仿佛注視著偌大的中央大景帝國。山河日月,諸天萬界,都在瞳中。

他大概是古往今來最“幸運”的皇帝,所謂“天命所眷”、“天生君王”,說得無非就是這般。從皇子走到皇帝的過程,比他從龍椅走到陛前還簡單。

縱覽歷史,巡見列國,但凡爭龍奪嫡事,沒有這般平靜的!

其人對于大景皇位不容置疑的確定性,讓很多人都堅信,他必然能夠繼歷代先君之業,成為那亙古未有的六合天子。

從來他想做的事情,沒有不成。從來他往前的路,波瀾不驚。

如今恰逢一場巨大的失敗,景國在東海的巨大投入,無功而返,且還徹底葬送了干預齊人統一近海的可能,坐視了東方帝國的壯大——這位“天生帝君”在履極至尊的過程里,未曾遭遇過的波瀾,大約會在如今掀起,大約會在今天予他考驗!

考驗他是否是一個能夠面對風雨的君主,考驗他是否能夠經歷挫折!

這是舉國上下,甚至道脈諸多屬國,乃至于列國君主……無數人都在觀望的時刻。

它大概可以說是景國歷史的關鍵點!

可是這位皇帝現今坐在那里,那樣靜默。看不到他的表情,也分辨不出他的眼神。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情,有怎樣的準備,會做出如何的決定。

于是殿中百官,也都緘言。

只有閭丘文月在發聲。

僅以外貌來看,她是一位五十歲左右的婦人,儀態雍容,略有老態,依稀能見幾分年輕時候的端麗。

身穿大景丞相之服,袍身繡有日月。發上簪著兩儀清濁之釵,釵頭刻著青鳳。

她手捧厚重名冊,像是捧起了那么多人的性命,而這樣正聲道:“這上面的名字,就是臣的罪名!”

感謝書友“紅中孫杰克”成為本書盟主!

是為赤心巡天第805盟!

推一本新書幼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