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現代留過學

呂公著五月辛酉(29)上書

臣伏睹皇帝陛下紹履尊極,方逾數月,臨朝神圣,祖宗法度俱全;太皇太后、皇太后勤勞庶政,保佑圣躬,德澤流行,已及天下。

臣遠從外服,召至左右,竊思人君即位之初,宜講求修德為治之要,以正其始。然后日就月將,學有緝熙于光明,新而又新,以至於大治。是用罄竭愚誠,考論圣道,概舉十事,仰贊聰明。

一曰畏天,二曰愛民,三曰修身,四曰講學,五曰任賢,六曰納諫,七曰薄斂,八曰省刑,九曰去奢,十曰無逸。

皆隨事解釋,粗成條貫,不為繁辭,以便觀覽。伏望兩宮慈圣、皇帝陛下留神幸察,如言有可采,即乞置之御座,朝夕顧省,庶於圣德少助萬一。

其畏天曰:

書曰:皇天無親,惟德是輔。

又曰:惟上帝不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

蓋天雖高遠,日監在下,人君動息,天必應之。若修己以德,待人以誠,謙遜靜慤,慈孝忠厚,則天必降福,享國永年,災害不生,禍亂不作。

若慢神虐民,不畏天命,則或遲或速,殃咎必至。

自古禹、湯、文、武以畏天而興,桀、紂、幽、厲以慢神而亡,如影隨行,罔有差忒。

然自兩漢以來,言天道者多為曲說,附會世事,間有天地變異,日月災眚,時君方恐懼修省,欲側身修道,而左右之臣乃引經據傳,或指外事為致災之由,或陳虛文為消變之術,使主意怠於應天,此不忠之甚者也。

詩曰:我其夙夜,畏天之威,于時保之。

然則有天下者,固當飭己正事,不敢戲豫,使一言一行,皆合天心,然后社稷民人可得而保也。

天人之際,焉可忽哉?

其愛民曰:恤我則后,虐我則讎。人君既即尊位,則為民之父母,萬方百姓,皆為己子。

父固不可以不愛子,君固不可以不愛民。

若布德施恩,從民所欲,則民必欣戴不已。欣戴不已,則天降之福。

若取民之財,不憂其困,用民之力,不恤其勞,好戰不休,煩刑以逞,則民必怨叛。怨叛不已,則國從而危。

故曰:民惟邦本,本固邦寧。

然自古人君臨朝聽政,皆以赤子為憂,一旦用兵,則不復以生靈為念。

此蓋獻策之臣,設奸言以導上意,以開邊拓境為大功,以暫勞永逸為至計,此世主所以甘心而不寤也。

夫用兵不息,少壯從軍旅,老弱疲轉餉,伏尸流血,而勝負得失猶未可知也。

民勞則國先敝,夫何以為功?

兵興則朝廷多事,亦不得而安逸也。故凡獻用兵之策者,欲生事以希寵,罔上而營私耳,豈國家之利哉?

其修身曰: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夫欲家齊國治而天下化,莫若修身。修身之道,以正心誠意為本。

其心正,則小大臣庶,罔敢不正。其意誠,則天地神明,皆可感動。

不誠則民不信,不正則令不行。況人君一言一動,史官必書。

若身有失德,不惟民受其害,載之史策,將為萬代譏笑。

故當夙興夜寐,以自修為念。以義制事,以禮制心,雖小善不可不行,雖小惡不可不去。

然人君進德修業,實繁乎左右前后。夫習與正人居,不能無正,猶生長於齊,不能不齊言也。習與不正人居,不能無不正,猶生長於楚,不能不楚言也。

故曰:僕臣正,厥后克正;僕臣諛,厥后自圣。

其講學曰:王者繼祖宗之業,居億兆之上,禮樂征伐之所自出,四方萬里之所視效。智足以窮天下之理,則讒說不能惑;德足以服天下之心,則政令無不行。

自非隆儒親學,何以臻茲?然天子之學,與凡庶不同。

夫分文析字,考治章句,此世之儒者以希祿利,取科級耳!非人主之所當學也。人主之所當學者,觀古圣人之所用心,論歷代帝王所以興亡治亂之跡,求立政之要,講愛民利物之術,自然日就月將,德及天下。

書曰:王,人求多聞,時惟建事。又曰:念終始典于學,厥德修,罔覺。

故傅說之告高宗者,修德立事而已。至漢之晁錯,以為人主不可不學術數。錯之意,欲人主用機權巧譎,以參制羣下。而景帝用之,數年之間,漢罹七國之禍,而錯受東市之誅。蓋其所主者,不出於誠信而已。由是觀之,擇術不可不謹也。

其任賢曰:

昔成王初親政,召康公作卷阿之詩以戒之,言求賢用吉士。蓋為治之要,在乎任賢使能。能者不必賢,故可使;賢者必有德,故可尊。小賢可任以長民,大賢可與之謀國。

若夫言必顧國家之利而行足以服眾人之心,夷險一節而終始可任者,非大賢則不能也。

人君雖有好賢之心而賢人猶或難進者,蓋君子志在於道,小人志在於利。志在於道,則不為茍合;志在於利,則惟求茍得。忠言正論,多咈於上意;而佞辭邪說,專媚於君心。

故君子常難進,小人常易入,不可不察也。自古雖無道之君,莫不欲治而惡亂,然而治君少而亂國多者,其所謂忠者不忠,而所謂賢者不賢也。書曰: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諸道;有言遜于汝志,必求諸非道。

人主誠存此心以觀臣下之情,則賢不肖可得而知矣。

其納諫曰:

昔書稱成湯之德曰:從諫弗咈,改過不吝。

湯,圣君也。

不曰無過而曰改過者,言能舍己而從諫,則不害其為圣也。

及紂為天子,強足以拒諫,智足以飾非。紂非無才智也,然身滅國亡而天下之惡皆歸之者,言其復諫自用,才智適足為害也。前代帝王無不以納諫而興,拒諫而亡,著在史冊,一一可考。

蓋貴為天子,富有四海,貴則驕心易生,富則侈心易動,一日萬機,則不能無失,固當開道而求諫,和顏而受之。

其言可用,則用其言而顯其身;言不可用,則恕其罪以來諫者。夫納忠好諫之臣,初若逆耳可惡,然其意在於愛君而憂國;諂佞阿諛之士,始若順意可喜,然其情止於媚上而徼寵。人君誠能察此,則事無過舉,身享美名。

故曰:木從繩則正,后從諫則圣。

其薄斂曰:

古人有言曰: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

人君恭儉節用,取於民有制,則民力寬裕,衣食滋殖,自然樂輸租賦,以給公上。

若暴征峻斂,侵奪民利,物力已屈,而驅以刑辟,勢必流轉溝壑,散為盜賊。為人上者,將何利於此哉?故善言治道者,尤惡聚斂之臣。

曰:與其有聚斂之臣,寧有盜臣。

前代帝王或耽于聲色,或盤于游畋,或好治宮室,或快心攻戰,於是小人乘間而肆其邪謀,為之斂財以佐其橫費。世主不悟,以為有利於國,而不知其終為害也。

賞其納忠於君,而不知其大不忠也;嘉其以身當怨,而不知其怨歸於上也。昔鹿臺之財,鉅橋之粟,商紂聚之以喪國,周武散之以得民。

由是觀之,人主之所當務者,仁義而已,何必曰利!其省刑曰:夫臨下以簡,御眾以寬,百王不易之道也。

昔漢高祖去秦苛暴,約法三章,以順民心,遂定王業。孝文循之以清靜,而幾致刑措。然則為治之要,果在於省刑,而不在於煩刑也。

況人主之於刑獄,其勢不能親臨,則必委之於臣下。故峻推鞫,則權在於獄吏;廣偵伺,則權在於小人;肆刑戮,則權在於強臣;通請謁,則權在於近習。

自古奸臣將欲誅鋤善人,自專威柄,必數起大獄,以搖人心。

何則?

獄犴之間,其情難知,鍛鏈周內,一繫於吏。及夫奏成獄具,則雖有冤抑,人主何從而察哉?然則欲姦雄不得肆其威,善良有以安其性,莫若省刑而已。

自三代以還,有天下者數十姓,惟宋受命逮今一百二十有六年,中原無事,不見兵革。稽其德政所以特異前世者,直以誅戮之刑,內不施於骨肉,外不及於士大夫,至於下民之罪,一決於廷尉之平,而上自天子,下至於有司,不復措意輕重於其間。

故能以好生之德,感召和氣,而致無窮之福。祖宗所以消惡運、遏亂原者,嗚呼,遠哉!雖甚盛德,無以加矣!

其去奢曰:昔夏禹克勤于邦,克儉于家,而為三王祖。漢文帝即位,宮室、苑囿,車騎、服御,無所增益,而天下斷獄四百,幾致刑措。然則勤儉者,固帝王之高致也。況以天子之尊,富有天下,凡四方百物所以奉養於上者,蓋亦備矣。

然而享國之日寖久,耳目之所御者習以為常,入無法家艙士,出無敵國外患,則不期於侈而侈心自生,佞諛之臣又從而導之,於是窮奢極侈,無不為已。

是以先王制法,作奇伎淫巧以蕩上心者,殺無赦。

夫竭天下百姓所以相生相養之具,而以供人主無窮之欲,致人主於喪德損壽之地,而以邀己一時之榮,雖誅戮而不赦,固未足以當其罪也。

昔紂為象箸而箕子諫,夫以天子而用象箸,未為過侈也,然箕子以為象箸不已,必金為之,金又不已,必玉為之。

故箕子之言,所以防微而杜漸也。

至漢公孫弘相武帝,以為人主病不廣大,人臣病不節儉。

當是時,帝方外伐四夷,內治宮室,為千門萬戶,由是天下戶口減半,盜賊蜂起,而弘猶病其不廣大,何其不忠之甚哉!故人主誠能不以箕子之言為太過,而察見公孫弘之大佞,則夏禹、漢文之德,不難及已。

其無逸曰:昔周公作無逸之篇,以戒成王,其略曰:昔商王中宗,治民祗懼,享國七十有五年。其在高宗,不敢荒寧,享國五十有九年。厥后立王,生則逸,不聞小人之勞,惟耽樂之從。自時厥后,亦罔或克壽,或十年,或七八年,或五六年,或四三年。

嗚呼!非愛君憂國之深,其言何以至此?

又曰:繼自今嗣王,無淫于觀,于逸,于游,于田!無若商王受之迷亂,沈于酒德哉!小人怨汝詈汝,則皇自敬德。亂罰無罪,殺無辜,怨有同,是叢于厥身。

蓋人君初務縱逸,小人必怨而大臣必諫,至乎淫刑亂罰,以杜言者之口,然后流連忘反,不聞其過而終至于滅亡。故曰無逸之書,后王之元龜也。

唐明皇初即位,宋璟為相,手寫無逸圖設于帝座,明皇勤于政事,遂至開元之治。其后宋璟死,所獻圖亦敝而撤去,明皇遂怠於政,親見天寶之亂。

由是觀之,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人君誠能謹終如始,不敢逸豫,則德有堯舜之名,體有喬松之壽,豈不美哉!又臣聞孟子曰:我非堯舜之道不敢陳於王前。

今朝廷始初清明,臣雖學術褊淺,惟是前代圣帝明王所以政治之跡,可以為法,與夫暴君暗主所以兆亂之道,可以為戒者,乃敢告於左右。古人有言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

夙夜以思,去其不如舜者,就其如舜者,是亦舜而已矣。

惟兩宮慈圣、皇帝陛下加意無忽,則社稷幸甚!天下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