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現代留過學

第五百四十五章 圣天子(2)

七月流火。

哪怕是早上,汴京開始變得悶熱。

所以,文彥博早早的就搬到了城外瓊林苑旁的山莊消暑。

這個山莊乃是治平元年,英廟改元后,為了酬謝嘉佑宰執們扶保之功,集體御賜的。

可惜的是,當年一起定策立儲的同僚們,如今都已經去世。

韓琦在熙寧八年去世,富弼于元豐六年長辭。

所以,每當文彥博回到這個在瓊林苑旁的山莊時,總會感懷故人。

就像現在,他就看著眼前的一副字帖發呆。

這字是韓琦的真跡。

韓琦的字,走的是師法顏魯公(顏真卿)的路子,而且,自己獨立走出一條別出心裁的書法道路。

不止字間櫛比,行間茂密,提按頓挫之間,更是彰顯著剛毅。

這副字帖,最珍貴的地方,在于其上還有著多位舊友的題跋。

其中,猶以一個字跡內緊外松,筆法飄逸的人的字跡最為顯眼。

而此人在字帖上簽下的畫押,則表明了他的身份——那是一個草書的‘弼’字。

毋庸置疑,只能是富弼。

一生特立獨行的富鄭公!

富弼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同,他不給自己取號,哪怕晚年致仕,也不隨大流,給自己弄一個XX老人的稱呼。

他就是這樣的,直來直去。

見字如面,看著昔年老友們的墨寶,文彥博唏噓不已。

當年一起發動慶歷新政,意圖變法強國的同僚們,現在都已經死的差不多了。

就連慶歷時代的政敵,也都死干凈了。

如今,還活著的慶歷君子,就剩下他和張方平了。

但張方平那個老匹夫,卻不念半點舊情,非要和他做對!

哦……

張方平在慶歷新政失敗后,直接跳反了。

那就沒事了!

文彥博正感懷著往昔。

廂房外的庭院里,傳來了腳步聲。

“大人!”很快,門口就傳來了他的小兒子文宗道的聲音。

文彥博回過頭去,看到了跪在門口問安的文宗道。

“有什么事情嗎?”文彥博問道。

“兒聽到了一個汴京城的傳言……”文宗道跪在地上,戰戰兢兢的說著:“據說,當今官家有意撲買抵當所。”

“聽說大相國寺的智性禪師,都已經連夜去洛陽了。”

“哦!”文彥博點點頭,冷冷的看向這個傻兒子:“這又怎樣?”

“大人……”文宗道咽了咽口水,拜道:“您不回朝乞見官家嗎?”

那可是抵當所。

一個堪比質庫一樣的聚寶盆。

“誰叫汝來的?”文彥博冷冷的問道,語氣已經變得極為不善了。

文宗道瑟瑟發抖的趴著。

文彥博一看文宗道這個慫樣,就已經知道了:“又是汝妻!”

要不是礙于禮法,文彥博現在真的很想強行讓文宗道夫妻和離了。

可沒有辦法!

禮有七出之律,但也有三不去之法。

他文彥博,還沒有到那個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韙,在兒媳沒有觸碰七出之前,強令其夫妻和離的膽子。

只能是嘆了口氣,然后道:“汝下去吧……”

他是真的對文宗道失望了。

蠢也就罷了,關鍵還被一個婦人牽著鼻子走,毫無主見,利欲熏心。

文宗道還想再說點什么,卻被老父親直接喝止:“不必再說了!”

對文及甫、文貽慶,文彥博可能還會提點幾句,甚至耐著性子,將事情掰碎了給他們分析。

但對文宗道,他已失去了所有耐心。

根本不想和他多費口舌——上次天子駕幸文府的時候,他才痛罵過文宗道夫婦。

這才幾天?

他們夫婦居然敢來他面前,談論起國家朝政,甚至想慫恿他回朝去爭權奪利了!

當他文寬夫是什么人?

利欲熏心的小人?見錢眼開的奸臣?還是錙銖必爭的商賈?

又把朝堂當成什么了?

文家的了?

“滾!”看著文宗道,還想眷戀,還想說一些胡話,文彥博怒發沖冠的暴怒起來舉著幾杖,有些怒發沖冠的吼起來:“汝這逆子,再敢在老夫面前私議朝政一句,老夫杖死汝!”

文宗道這才灰溜溜的磕了頭,再拜謝罪,慌慌張張的離去。

文彥博看著這個蠢兒子的身影,搖了搖頭。

“這樣子下去不行啊!”

“父不賢,母無德,何以母儀天下?”

在大宋,天子的元后的選擇是有嚴苛條件的。

父母的德行、品格、言行,也是重要參考依據。

于是,文彥博回頭看著韓琦的字帖。

眼睛在富弼簽押留下的文字來回掃著。

“彥國兄啊!”文彥博輕聲嘆道:“老夫算是知道了,昔年兄為何要寫那張字條了。”

富弼一生都很少求人。

但到了晚年,卻親筆寫了一張字條,送給了在京城的一個故舊,請對方關照一下自己的兒子,同時請對方閱后即焚。

結果,對方關照是關照了。

但卻沒有‘閱后即焚’,而是將之保留了下來。

原因是——富弼的字寫的太好。

這個事情,在元豐三年的時候,被人捅了出去。

當時文彥博得知后,沒少笑話過富弼。

可現在……

文彥博深刻理解了富弼當年的無奈。

兒子不成器,當老父親的也很無奈啊,只能舍了臉皮。

本以為,文及甫、文貽慶就已經是文家的低洼了。

卻不料,文宗道一個人就超越了文及甫、文貽慶。

文彥博感覺,文家將來若是要壞事。

恐怕就會壞在這個蠢兒子手里——文及甫、文貽慶,雖然傻傻的,但起碼會躺平,也會交朋友。

文宗道?

連躺贏恐怕都很難做到。

再這樣下去,怕是十三娘也要被其牽連!

怎么辦?!

文彥博的一張老臉,都要皺成麻花了。

心中煩惱著文彥博就拄著拐杖,在仆人們的服侍下,走出廂房,來到外間散心,同時也思考著法子。

不得不說,這個御賜的山莊,雖然在規模和大小上,遠遠不如文彥博在洛陽城外的那個東莊。

然而景觀典雅,布局優美,山水寓于其中。

尤其是莊園內開鑿的水渠,用著竹木相連,日夜都有著流水嘩嘩,以及水流滴答之音。

清澈冰涼的河水,浸潤著莊園草木。

百花繁盛,樹蔭成林。

走在其中,讓人心神安寧,哪怕是在盛夏時節,也沒有絲毫悶熱。

反倒是微風一吹,帶起絲絲涼意,令人身心俱輕。

這是因為這個山莊的水,是直接從瓊林苑所引,而瓊林苑的水,則自金水河而來。

金水河,汴京城最干凈、清澈甚至有些甘甜的一條河。

因為它是皇家御用的飲水河。

金水河的河水是大宋保護的最好的河水。

其在汴京城內、城外的渠道,都是‘瓷以礱壁、樹之芳木’。

開封府的官吏,會定期巡視、修葺、保護。

自然,水源干凈、清爽。

哪怕在盛夏,也能如山泉水一樣清冽、甘甜。

在汴京城,能喝到金水河的河水的人家,皆是權勢之家。

一般的待制大臣,都沒有資格!

文彥博漫步其中,卻沒有多少閑情雅致,觀賞這園林景色。

反倒是心中憂患漸起。

這從他不時的看向汴京大內的方向就可以知道。

“大人……”

文彥博在園林里,走了可能有小半個時辰后,他終于聽到了讓他等候許久的聲音。

是他那個在京城里掛著‘閤門通事舍人’頭銜的兒子文貽慶。

文彥博轉身,看向風塵仆仆的文貽慶:“汝不在宮中值守,怎擅自回來了?”

“大人!”文貽慶跪下來拜道:“兒奉官家口諭,來請大人入宮。”

文彥博點點頭,心中雖然狂喜,但臉上還是保持著鎮定自若,對一切一無所知的模樣:“官家何事要召老臣?”

文貽慶起身避到一旁,面朝皇城方向拱手道:“官家口諭:請太師入宮,有國事相商。”

文彥博面朝皇城大內的福寧殿方向拱手再拜:“既是國事,老臣敢不奉詔?”

便讓家人,立刻為他準備。

文貽慶卻阻止了文彥博立刻回朝的舉動,道:“官家叮囑,如今暑熱,太師宜當明日五更回朝。”

“官家還叮囑,令兒等抬肩輿,更遣來神衛軍將校,為太師引路。”

文彥博聽著,面露感動,雙眼一紅:“老臣何幸,竟荷如此厚愛?!”

“當為陛下,鞠躬盡瘁!”

說著,他就感慨:“真圣天子也!”

對宰執大臣的尊重,那位官家在細節上,真的做的無可挑剔。

最關鍵的是——所有人都知道,像天子善待、厚遇元老的事情,都注定寫入國史。

所以,這又可以滿足老臣們青史留名的心思。

光是這一點,就超越了歷代官家——即使仁廟,對大臣也不過是‘賞賜不斷、恩寵備至’而已。

但,他可沒有這個心思,更沒有這個耐心,幫著大臣在青史上留名。

所以,好多人只能靠碰瓷,自己主動刷名聲了。

可這樣一來,效果就差了許多,還有風險。

哪像現在這樣,小官家自己主動的幫著大臣們刷名聲。

第二天五更時分。

文彥博就準時乘著肩輿,在一隊神衛軍的將校的護衛下,從自己的避暑山莊出發,踏上回城的路。

文彥博年紀大了,自然難免困倦。

所以乘上肩輿后,他很快就在肩輿上躺著睡著了。

服侍著他的子弟,連忙給他蓋上一件毯子,以免晨間的霧水,讓他受涼。

等文彥博醒來的時候,他已經看到了景靈宮的殿垣。

此時,太陽也已經升起,晨霧正在散去。

汴京城的街道,開始繁華起來。

但,卻很出奇的沒有混亂。

相反,行人、牲畜、車輛,各行其道。

行人在左,車輛在中,牲畜在右,各自井然有序的行進著。

文彥博頓時奇了。

他記得他上個月出城前的汴京,可不是這個樣子的啊。

那時候,天街南北,喧嘩不已。

行人、車輛、牲畜,互相爭道,一言不合,常常打作一團。

可現在,卻不是這樣的。

行人、車輛、牲畜,各有各道,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模樣。

這就太稀奇了!

汴京人什么時候這么守規矩了?

很快,文彥博就發現了導致這一切的源頭。

卻見那汴河上的州橋之上,一群官吏,拿著棍棒,正在大聲呵斥著。

而在州橋兩側的空地上,一個個朱漆杈子之中,圈著好幾輛太平車。

一個穿著緋色公服,系著銀魚袋的官員,站在那些四尺高的朱漆杈子外面,他手中拿著一根棍棒,似乎正在打著人。

不是假打,是真打!

打的人狼哭鬼叫,不斷求饒。

“汝這爛羊頭,還敢在本官面前頂嘴?”

“罰款加倍!”

那官吏的喝罵聲,傳入耳中。

文彥博坐直了身體,看向那官員。

緋服、銀魚袋……

這是待制級的配置啊。

可那官員卻臉生的很,而且模樣也年輕,看著絕對不過四十。

“那是何人?”文彥博將文貽慶叫到自己面前問道。

一個拿著棍棒,親自上街執法的待制文臣?

大宋開國以來,就沒有這樣的例子。

而此人不但拿著棍棒上街執法了,而且還能毫無顧忌的當街喝罵、斥責。

這就不是一般人了。

這說明這個人很狠!

同時也說明,他壓根不在乎什么士林輿論和外人評價。

更說明,他的靠山很硬。

硬到他不懼御史臺的彈劾!

文貽慶低聲答道:“大人,那是官家身邊的提舉街道司賈種民。”

“賈種民?”文彥博皺起眉頭來,想了想,然后狐疑著問道:“他與賈文元(賈昌朝)什么關系?”

“乃其族孫。”文貽慶回答。

文彥博瞇了瞇眼,感慨道:“想不到賈文元家里居然還能有人才!”

賈昌朝,那是他在嘉佑時代的政敵。

賈昌朝死后,賈家已經很多年沒有聲音了。

本以為,賈家已經就此沉寂。

不意,現在冒出來了一個賈種民。

于是,文彥博問道:“街道司?”

“街道司歷來不是朝官充任嗎?”

文貽慶答道:“回稟大人,賈種民是以承議郎,提舉街道司。”

“承議郎?”文彥博瞇起眼睛來。

他的心里立刻浮現起了這個寄祿官的職階。

承議郎從七品文臣朝官寄祿官。

乃是元豐新制的第十七階,相當于過去的左右正言、太常博士、國子監博士,離著待制級還差了十萬八千里呢!

靠磨勘的話,三十年都未必爬的到朝奉大夫。

所以……

“他得了特旨,可以借緋賜魚袋?”

大宋之制,文臣之中的一些翹楚,是可以通過特旨,提前獲賜穿戴那些超出他們身份地位的服章的。

比如,過去的選人,就只能穿青衣。

但現在,天下州郡選人,統一穿上了只有京朝官才能穿的綠袍公服——這是集體僭越。

但,因為青衣現在開始普及,一般的富商、胥吏都在穿了。

要是選人也跟著穿,那士大夫的體面何存?

所以朝廷默認,所有選人,都可以‘借綠’。

但朝官傳緋袍,配魚袋,依然是非常罕見的。

文貽慶對老父親解釋道:“以兒所知,賈種民是去年,被開封府判官李士良從駕部借調到的開封府,起初是跟著李士良用事,參與了侵街一事的處理……今年不知道怎的,入了官家的眼……”

“先是正名提舉街道司……”

“上個月靖安坊的汴京學府售賣一事,就是他在主持,因此被賜銀魚袋。”

“近來,更是被特旨準服緋!”

說著,文貽慶就有些羨慕了:“汴京都說,此人好運氣!”

但,文彥博卻發現了華點。

“李士良?元豐三年的都水監?”

文貽慶點點頭。

文彥博瞇起眼睛,他知道,李士良在新黨里是跟著誰混的?

章惇章子厚——李士良被用為都水監,就是章惇奏舉的。

所以,這賈種民也是章惇一黨?

所以,天子知不知道這個?

若知道,那就有意思了。

文貽慶卻是看著老父親出神的樣子,問道:“大人在想什么?”

文彥博微笑著回答:“老夫在想啊……”

“當今官家,真可謂是圣天子矣!”

章惇在京城的時候,可沒有見到過,天子提拔重要章惇的人。

但章惇一離開,就接二連三的重用、提拔章惇的人了。

這要不是巧合。

那就真的是太夸張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