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讀書郎

第七十章 有人來,有人走,有人悄悄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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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的揚州,正是乍暖還寒的時節。去年冬天是個罕見的暖冬,斷斷續續才下過幾場雪。都不大,下過一、二日就是晴天。

到了早春的白日,天氣越發暖和起來,行人若是疾走半里地,甚至還會冒汗。可等到晚上,溫度又會回到嚴寒。

這樣的天氣,莫說是女人、孩子,就算是男人也要注意防寒。每年的這個時候,也是各家各戶老人病故的高發期。

月初,陳丐山還得過一場風寒。爺爺這個歲數,不免讓家里的晚輩擔心。好在農家人的身體壯,去年的大旱也沒操勞到這個老頭。吃過幾方陳恒從徐師求來的藥,陳丐山的身體好得還比一般人快些。

平靜的生活中,唯有這么一點波折。陳恒的日常,還是投身在充實的復習中。

今年六月,他就要投身參加院試。只從時間上來說,留給備考學子的空閑已經相當緊張。好在陳恒往日夠刻苦,眼下倒是能按部就班的學習。

書院雖未開學,可夫子們布置起功課,倒是勤快的很。

早晨把功課做完,陳恒在家里吃過午飯,就將作業都裝進書箱,帶著信達離開家。他們今天跟薛蝌等人約好,一起把最近這段時間的功課,帶到書院給夫子們批閱。

半道上匯合的四人,相互打趣一番,就結伴趕至書院門口。才走進大門,他們就明顯感覺到氣氛不對勁。

四周俱是神色凝重的流民,她們的人數已然不多。更多的流民們,早在一月就被陸陸續續送到各縣中。

陳恒年齡最小,膽子又最大。拉著走廊上一位趕路人詢問,才知道有人,在昨天夜里死了。

四人聽到這個消息俱是一驚,他們在這些流民身上投入了許多心血,趕忙朝著亡人的房間趕去。

說來也是巧,這位剛剛過世的陌路人,正住在陳恒他們的寢屋中。四人推門而進,就見到不少人聚在房中。除了不少女流之輩,還有賈雨村、金慎之等夫子在。

大家都沒說話,幾個夫子瞧見陳恒等人進來,只沖著學生們點點頭,又把目光看向中央的徐堇侯。

四人才站定,寶琴跟英蓮就走到薛蝌、陳恒的面前。薛蝌看著妹妹的憂色,忍不住低聲道:“妹妹,是怎么回事?”

“水姨昨天還好好的,也沒見她說自己不舒服。”

寶琴也很是困惑,如今林姐姐家里事情多,能來的機會很少,韋氏姑侄倆又遠在京城。從去年年底開始,書院里許多事都是寶琴跟著謝氏協理。幾番操勞下,讓這個明媚大氣的女孩,也添了許多倦色。

怎么會是她?陳恒聽到這個名字,心中暗暗吃驚,趕忙跟寶琴打聽內情。

“是不是有問題?”江元白看著徐堇侯檢查的如此仔細,壓著聲音說出自己的疑問。

“應該不可能,先等夫子檢查完再說。”等寶琴解釋完經過,知道水姨是突然亡故后,陳恒搖搖頭,他想的還要多一些。

老人身體本來就弱,又是碰上災年逃難。水姨能一個人帶著小孫子逃到揚州,已經十分不容易。這樣的季節里,想來是身體撐不住,才會導致如此結局。

他轉頭看向抓著自己衣角的英蓮,兩人已是許久未見,少女臉上雖殘留幾分天真,此刻亦是紅著眼眶神傷不已。

“水姨就睡在我隔壁。”英蓮低著頭,她很是懊惱自己昨夜沒發現什么異動。

寶琴見這個傻姐姐說的糊涂,就替她給陳恒解釋一句。原來英蓮這段時間,跟水姨的關系處的相當好。大家雖是萍水相逢的落難人,可對彼此的境遇都十分感同身受。

英蓮的母親還未抵達揚州,水姨就常常關照這個苦難的女孩。畢竟賈雨村身份不便,除了每日過來詢問一二,也不好跟長大的英蓮過多接觸。

陳恒默默聽完,只抬起手拍拍英蓮的手,示意對方先穩住自己的情緒。幾人稍作等待,檢查過的徐師對其他夫子道:“通知府衙吧。”

這句話一說,幾個夫子都是長出一口氣。他們最怕的就是水姨死的蹊蹺,到時候跟外頭掰扯不清楚。這才在通知府衙前,先讓徐師檢查過。

現在聽到對方只是大限到了,賈雨村更是放松下來。他現在高升在即,更是職低權重的七品巡鹽御史。重新步入官場的賈雨村,實在不想這個節骨眼上節外生枝。

“我去跟府衙說。”賈雨村想到林家已經搬進府衙,立馬出聲道,“諸位且在此稍候,一會仵作檢查過沒問題。等事情蓋棺定論,我們就給老人家發喪。”

他現在還是書院的學正,加之他的主意也中肯實際,眾人無不點頭同意。

賈雨村離去前,見到怯生生站在陳恒身邊的英蓮。也不知何故,走到陳恒的身側道:“今早是英蓮這孩子發現的動靜,我看她嚇的不輕,你回頭幫為師開導開導她。”

陳恒也沒多想,只在一旁點頭稱是。不過眼下屋內人多嘴雜,各人都有話說,陳恒一時間也顧不上英蓮。

等到賈雨村去而復返,跟著他一并過來的府衙仵作,立馬接手現場,開始檢查起水姨的死因。

待府衙的仵作趕來檢查完,確認無誤后。賈雨村收下對方開具的文書,又讓人將他禮送出門。

現在他們要頭疼起水姨的喪葬之事,在書院里布置靈堂顯然不可能。

幾個夫子湊在一起商量半天,就請了門房王伯進來。他是個獨身的老頭,家里也沒有別的親人在。

夫子們想借他家的寶地一用,暫時給水姨布置個靈堂,可以讓她的小孫子為其守靈。

王伯這個歲數,也不避諱生生死死之事,把夫子們給的銀兩擋回去。

“都是落難的苦命人,我就當做做好事,送她最后一程吧。”

一事畢,一事又起。討論了靈堂的事情,那墓地可怎么辦?夫子們還在屋外苦惱,替水姨整理遺物的英蓮、春雁等人卻發現了水姨藏在書柜中的遺書,她們連忙將遺書拿給屋外的大人。

“她還會寫字?”賈雨村作為主事人,拿過遺書自然先要檢查起字跡,再三確認無誤后,才說道,“真叫人沒想到。”

“上面寫了什么?”金慎之不是個愛說話的人,徐師就主動問道。

“都是她自己的家事。”賈雨村搖搖頭,把遺書交到徐堇侯手中。

后者接過一看,上面清楚的交代了水姨夫家的祖上來歷,現在還有幾分親戚,自家祖墳的位置、以及小孫子的生辰八字等等重要消息。

信末,水姨用娟秀的字體寫道:如若病死他鄉,且做一墳頭就地安葬。孫子若有出息,就將她遷回祖墳。若是個不爭氣的,她索性就葬在外頭,也無顏面回故土見家人。

見上面的親人信息交待的如此詳盡,徐堇侯知道必是對方親手書寫,只好嘆氣將信收好。

他作為一個醫者,知道一些上年紀的人,是能隱約感覺到自己大限將至。

“那她的孫子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送到養濟院吧。”

“那邊肯收嗎?我聽說里面已經人滿為患。”

聽著幾個同僚商定,賈雨村又拿起另一封信,攤開一看,卻被信的排頭嚇到,上面竟然寫著現知府長女的閨名。

他快速的將信看完,才知道這個水姨跟黛玉還有一番交情。臨走之際,只留下一串隨身攜帶的佛珠手串,想托人轉送給對方。

“舔犢情深啊。”賈雨村感嘆一聲,他這樣的老油條,又怎么會不去揣測水姨,是想借此給自家孫子謀條生路。

他將此信給徐堇侯一看,又做主喊來陳恒,示意對方拿著這封信和佛珠,以后轉交給黛玉。

這事倒不急,陳恒點頭收下東西就趕緊告退,繼續去屋里收拾水姨的東西。

衣服、被子等物,俱是不能要了。老人的隨身物,到時也得放進棺材里一起下葬。

王伯家離得不遠,棺材倒不用挑什么好的,幾個夫子湊了點錢,直接買了個現成的,就裝著人運到王家。

揚州城內有專門負責喪事的閑漢,布置靈堂什么的瑣事都由他們負責。陳恒等人將水姨的衣物交給她的孫子,再旁的事情,已經輪不到這些晚輩多插手。

等到棺材運離書院,陳恒等人站在門口面面相覷。突遭此事,一時也不好找夫子們繼續交功課。

他們跟水姨有些照面,但畢竟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此刻他們的情緒還算穩定。只是兩個女孩,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倒叫陳恒有些擔心。

他給了薛蝌一個眼神,示意對方先帶寶琴回家,泡點安神茶給自家妹妹喝一喝,讓她好好休息一下。薛蝌心領神會,辭別幾位好友后,立馬拉著妹妹離開。

等江元白、錢大有也跟著離去,陳恒朝英蓮問道:“你呢,今晚要不要換個地方住?”他也是擔心對方,會被這樣的突發事情嚇到,畢竟她可是早上第一個發現水姨身故的人。

甄英蓮的神色還有些發白,聽到陳恒的關心,卻遲疑道:“我能去哪里呢?”

是啊,這個丫頭在揚州城里,還有什么去處呢?陳恒輕咳一聲,“你別急,我去問問師母。”

陳恒說的師母,自然是裴懷貞的夫人謝氏。謝氏一聽,立馬對英蓮做出安排,在后院中收拾出一間空房子,叫英蓮晚上先睡在此處。又掏出一本老黃歷,讓她晚上放在枕頭下,給自己壓壓神。

見英蓮有了著落,陳恒也不便在后宅之地多待,起身辭別謝氏、英蓮,帶著信達就從書院匆匆離開。

“二哥,我們回家嗎?”

見陳恒突然站在路中央發愣,信達有些奇怪道。

陳恒一摸懷中的佛珠,思考再三,只好無奈搖頭道:“先去府衙吧。”

他不知道將此事告訴林妹妹對不對,可也清楚,要是隱瞞下來,等對方以后再知道,只會更傷心難過。

心思憂慮的陳恒帶著信達來到府衙,他跟大門的差役還不熟,不敢上前貿然攀關系。只繞到府衙后門處,抬手敲了敲門環。

此處果然有下人看守,打開門見是陳恒,還有些驚奇道:“少爺,伱怎么來這里了。”

“有點事。”陳恒笑了笑,被下人引進屋內后,他走到府衙后院的空曠顯眼處,托人喊來黛玉。

林妹妹今日的心情似乎很不錯,帶著雪雁見到兄長時,臉上的笑容是如此惹眼。

這兩人剛一見面,黛玉就有說不完的話。

一會說著自己要跟著母親一起出發去京師玩,一會說著自己過去玩個一段時間就會回來。

時而插上一句,兄長,你可別忘記妹妹的生日禮物。

陳恒默默聽著,心中暗暗叫苦。對方心情如此好,自己真的要說嗎?

只是林黛玉已經注意到兄長的反常,女孩不禁好奇道:“兄長,你今日有心事?”

“我……”陳恒正想改口,林黛玉卻已經堵住他的嘴,“兄長,可莫要隨便想個事情糊弄我。這樣,才會叫我更難過。”

“嗯。”陳恒點點頭,神情有些緊張道,“那我跟你說件事,你一會聽完,不要太激動。”

見陳恒說的如此認真,黛玉也端正起神色,眨眨眼道:“兄長,你說吧。”

看妹妹做好準備,陳恒深吸一口氣,從懷中掏出一串佛珠和手信,輕聲道:“水姨昨夜過世了,她特意留了東西給你。信,我看過了。她說很感謝你這段時間,能經常找她聊天,聽她訴苦。”

林黛玉聽到這個消息,神色忍不住一楞,只呆呆的接過手信,在濃郁的晚霞中急切的打開。

眼見妹妹在專心看信,陳恒只好繼續道:“水姨在信里說,這串佛珠是她從京師的寺廟里求來。逃難的時候,一直帶在身邊。

許是托它的庇佑,她才能一路平安抵達揚州。

現在想送給你,你若是喜歡,就當個小玩意兒放在身邊,全當給你祈福保平安了。”

聽到兄長一口氣把話說完,林黛玉呆呆的點點頭,臉上逐漸浮現悲傷之色。她的心思本就敏感,跟水姨雖只是萍水相逢,可這么久的接觸下來,也算是有些交情。

“她這一生,太苦了。”她低著頭,這樣說道。

陳恒卻不好多說什么。只是有些懊惱,早知今日,當初的自己還會不會介紹妹妹去找水姨呢?

“你……不要多想。”陳恒實在不會安慰人,想了半天字眼,也只干巴巴的說出一句。

他不說還好,這一說,林妹妹豆大的眼淚,就控制不住落下來。

“兄長,別擔心,玉兒沒事的。”黛玉拼命擦去眼淚,反倒安慰著陳恒,“我就是心疼水姨。”

陳恒忍不住昂頭一嘆,他又怎么會不知道對方的性情。上輩子,有那么多人喜歡這位書中人,不就是因為她身上這份真摯的善良和美好嗎。

若只是個沒事喜歡哭哭啼啼、吃些飛醋的小姑娘,又怎么可能讓男女老幼,都為她心動、感傷呢。

“小姐……”在一旁服侍的雪雁,看見黛玉不住的流淚,心中十分擔心。可她這張嘴,還不如陳恒會安慰人呢。

“沒事,燕兒,我沒事。”黛玉知道這樣呆下去不是辦法,趕忙紅著眼眶跟陳恒道,“兄長,我先回去了。后日,我就要跟娘親啟程去京師。你記得來碼頭送我,我有東西交給你。”

“好!”陳恒點點頭。

這夜,林黛玉屋內的燈,一直亮到天亮。

第二日,賈氏知道此事后,發了很大一通火。覺得自家的女兒是如此不懂事,為一個陌生人就如此操勞身子。

賈璉知道此事后,也很是不理解。他到底是個公子性子,有心勸慰表妹,就道:“不過是個別人府里跑出去的丫鬟,死了就死了。她若是不犯點什么事,又怎么可能被主人家趕出去。表妹,你又何苦為這種下等人傷心?”

賈璉覺得林黛玉就是日子過得太好,才會為這種不相干的人哀傷。

可黛玉如今的性子,底子里還留著賈氏的痕跡,聽到此話也發惱道:“二哥,我若不認識她也就罷了。可如今我知曉水姨的生平性子,倒是不能讓你這般說她。什么叫犯點事給人趕出去?什么叫下等人呢?”

看到黛玉發明火,想著明天就要啟程去京師,擔心小姑奶奶到時不肯出發。賈璉趕忙給小姑娘道歉,心中暗叫倒霉。

當著賈氏的面,黛玉也不好過分為難賈璉。只負氣轉身回到屋內,繼續忙著明日交給陳恒的東西。

啊,賈府終于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