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弟諸葛亮

第301章 袁紹什么都沒做錯,他只是太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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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六年,四月初一,鄴城。

大將軍府內,袁紹沉默地坐在帥案后,面容冷峻地聽取著屬下匯報。

自從三個多月前那場慘敗,袁紹整個人都變得有點神經質。

跟屬下說話的時候,總會有意無意覺得屬下在背后冷笑、看他的笑話。

這種錯覺,也讓素來愛面子的袁紹愈發易怒,抓到手下一點小毛病,就嚴加懲罰。

此時此刻,田豐、審配列于其左,郭圖、逢紀列于其右,同樣靜靜地聽著前方送來的情報,腦中琢磨著如何應對主公隨時可能的提問,除了田豐以外,其他人連大氣都不敢出。

還有其他幾個河北派和豫州派謀士,也各自抱團分列兩班,涇渭分明,只要袁紹不問到他們,他們就不出聲。

很快,負責通報前線軍情消息的信使,已經把該說的都說清楚了。袁紹聽完后,原本還沉默了幾秒,環視了一圈屬下的謀士,指望他們自己開口獻策。

但看了一圈,沒有人敢和他目光對視,都是作低頭尊敬之狀,袁紹只好點名提問。

“公則!你先說!官渡之戰,你識破張郃高覽陰懷二心,如今豈能沒有見地?曹操以重兵集結于許都,試圖奪回去年陷于劉表的宛城。這可是我軍復仇的良機?”

郭圖被點了名,一時有些尷尬,他還不知道袁紹自己心里的想法,想順著袁紹的意思說,都不知道如何開口。

原先郭圖雖然也受信任,但很少作為“最受信任的、第一發言順位”的謀士獻策,總有沮授田豐或者許攸先說。所以郭圖總能從袁紹跟其他先說謀士的交談中揣摩出其心意,再有的放矢。

現在沒了投石問路,郭圖只好硬著頭皮,腦中飛速轉動:

“主公剛才的問題是‘這可是我軍復仇的良機’,可見主公應該是想復仇的。但他又沒把握這是不是曹操的詭計,怕曹操的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我若建議主公出兵,將來看錯了曹操的虛實,少不了要受嚴懲……”

如是想著,郭圖只好清了清嗓子,說些車轱轆話:

“主公報仇心切,屬下也可以理解,但曹操素善虛實變化,詭計多端……

依我之見,還是得從長計議、繼續加強哨探,摸清曹軍真正的部署,再圖進取。”

郭圖也不說該打,也不說不該打,只說袁紹要強化偵查工作。

如此一來,無論最后如何決策,都怪不到郭圖頭上。

就算決策錯了,也不是謀士的錯,是負責情報工作的人的錯。

說話比計時收費模式的律師還謹慎,那叫摘得一個干凈。

袁紹也聽不出其中錯處,只覺得郭圖原則上是支持他興兵復仇的,也就放過他了,然后就轉向左手邊的審配,繼續問問他的意見。

審配心中暗罵郭圖狡猾,把最容易說的話先說了,后面的人再想有出彩,那就更難了。偏偏他自己拉不下這個臉皮,沒能搶先把這車轱轆話說了。

審配猶豫再三,并沒能做出什么有建設性的判斷,眼看袁紹面露不豫之色,還是審配旁邊的田豐主動開口,幫同為河北人的審配解了圍。

“良機難得,主公為何又要猶豫?劉表無能,荊州軍戰力不濟,此乃天下共知。曹操為奪回宛城,興兵南顧,或許一個月就能擊敗荊州軍。如若再反復哨探,遷延時日,戰機必然稍縱即逝。

而且我曾聞,四年前曹操征張繡時,退兵之際張繡以強兵追退兵,而賈詡曰必敗,敗后以敗兵追勝兵,賈詡曰必勝,最終皆如其言。可見曹操用兵,素來誡實而輕虛。

我軍冬天時在官渡敗了,曹操必然如當年輕視敗了一次的張繡那般,對我們不作提防。我們此時反攻,便如當年賈詡勸張繡的第二次追擊那般,反其道而行之,必能出曹操意料!天予弗取,必受其咎,請主公當斷則斷!”

審配聽了,心中大驚,暗忖還是田豐敢說,楞就這么鐵口直斷。

但這還真就是田豐的風格——田豐一輩子都在勸袁紹“一定要抓住曹操跟其他諸侯火并的機會偷曹操”。

原本的歷史上,劉備殺了車胄,短暫偷回徐州,曹操趕緊東征徐州想奪回,田豐就勸袁紹抓住這個機會趕緊偷家。后來袁紹猶豫了,劉備被曹操所滅,曹軍回防,田豐又全力阻止袁紹開戰,結果也因此下獄。

可以說,田豐對于趁虛偷家這一原則,已經形成路徑依賴了,一看到有虛就要偷。官渡之戰前袁紹沒聽他的,他就一直耿耿于懷,這次終于又有機會了。

至于田豐因此產生誤判,也實在不能怪田豐的智商——因為荀攸這次騙田豐攻濟北,就跟去年諸葛瑾騙周瑜攻廣陵是一樣的。

田豐智商再高,能有周瑜高?周瑜在信息不充分的情況下,尚且被諸葛瑾騙了。田豐遇到荀攸,加上背地里幫荀攸完善計劃的賈詡,同樣也有信息不對稱的問題,誤判一點也不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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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很多謀士都有這樣的路徑依賴,你是鷹派的代表就要一輩子鷹,你是鴿派的代表就要一輩子鴿。

田豐就像布熱津斯基,喊了一輩子“ussr必亡論”。如果ussr沒亡那布熱津斯基就是一個妄人,哪天亡了他就成頂流國際問題專家了。

郭嘉在曹操那邊宣揚“袁紹必亡論”,也有異曲同工之妙。這都是賭上了自己的政治前途,就搏某一類事件的發生概率,成了你就學界地位更上一層樓,就算不成至少也拍到領導的馬屁了。

而且田豐的虛實之論,原則上也沒錯。今時今日的形勢,袁紹剛輸了一場,曹操肯定覺得他無力反撲,這跟當年張繡追曹操輸了第一場后何其相似!

只可惜,田豐沒算到,他是用了賈詡的虛實之論去對付賈詡本人,屬實有點“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了。

而袁紹本意也是急于報仇的,這次看田豐居然如此力挺,他頓時覺得這個一貫頂撞的下屬,居然也沒那么煩人了。

看來田豐偶爾還是有眼色的嘛。

“既然元皓都這么說了,我軍確實該當即刻整頓兵力,盡快從東線下手,趁曹瞞主力在西線,趕緊形成突破。”袁紹終于順了口氣,咬牙切齒地拍板。

田豐素來不擔心個人安危,諫言了之后也沒想到要如何保護自己。還是一旁的審配給他捏了把汗,連忙從旁堵漏:

“主公,元皓此論雖善,但那是建立在‘速戰速決’的前提下的,也就是反應必須要快。如果前線將領執行此令有所拖沓,最終拖到曹軍主力折返,此戰便得重新考慮了,到時或許得見好就收……”

審配也不說田豐的判斷準不準、有沒有識破曹操的虛實,他只說“曹操的虛是肯定存在的,如果沒抓住,也是因為執行層面動作太慢了”。

把這一點丑話說在前頭,先鋪墊了,就算袁紹最后沒成功,也不至于要殺田豐問責。

袁紹正在心情回升期,也就沒注意到審配玩的這點小伎倆,只是一疊聲地表示要催促蔣奇、韓猛、焦觸、張南加快進兵,并且讓田豐拿出一個進攻目標和具體計劃來。

而對于這個具體作戰計劃,袁紹陣營內部并沒有什么分歧。袁紹一直在倉亭津屯有重兵,現在要趕時間求快,當然只能從倉亭津南渡黃河,先攻東阿、范縣。

袁軍準備非常迅速,前前后后從開會決策,到再次哨探確認敵情近況,再到集結部隊糧草正式出發,只用了十天都不到。

四月初九,袁紹軍就從倉亭津發起了南渡黃河的行動。袁紹本人,也是從四月初三就離開了鄴城,親自東巡走了四天抵達倉亭,又略作休整,便開始了渡河戰役。

(注:鄴城在今河北邯鄲市磁縣和臨漳縣之間,倉亭津在今山東聊城市莘縣。兩者之間直線距離120公里,全程都是河北平原路很好走,袁紹走四天就到很正常。)

袁紹順利渡河之后,一開始并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尤其是曹軍并沒有派兵來對袁軍“半渡而擊”,袁紹渡河全程都沒有受到干擾,安安穩穩把大部隊都挪到了南岸,還在南岸建立起了穩固的屯糧橋頭堡。

看到這一幕,袁紹已經壓抑了四個月的內心,也終于舒展了些。

“阿瞞果然沒有提防我!元皓真是老謀深算,一切皆如他所言,‘阿瞞一勝之后,必不繼續提防,只求速回南線,先破劉表’。我若是去年早點聽元皓的,豈有官渡之敗!唉!”

袁紹內心如是懊悔著,當然絕對不可能明著說出來,他這人是死不認錯的,哪怕內心已經知道田豐是對的,也不能否定曾經的自己。

但不管怎么說,至少在此時此刻,袁紹對田豐的信任,重新回到了巔峰。

可惜,這個巔峰持續的時間有點短。

渡河成功后,袁軍立刻投入了對東阿、范縣的全力猛攻,尤其是離曹軍主力更遠的東阿。

但東阿看似空虛,守軍卻非常堅決,袁紹以雄兵威懾,區區小縣的駐軍也完全沒打算投降。逼得袁紹只能按部就班攻城,以在黃河南岸拿到一個重要落腳點。

他并不知道,此時此刻的東阿城內,守將正是剛剛從濟陰郡太守調任為濟北郡太守的程昱——程昱之擅守,也是曹營聞名的。

七年前曹操攻打陶謙時,被呂布偷家,最后就剩東阿、范縣、鄄城三處沿著黃河的縣城沒失手,其中東阿就是程昱守的。

程昱不但在東阿頂住了呂布小半年,甚至最后還能在曹操其他根據地全部丟失的情況下,僅靠一座東阿縣城,供給了曹操大軍與呂布戰役期間的軍糧需求。

要知道東阿小縣,原本是沒什么屯糧的,曹操數萬大軍,豈能指望區區一個縣供糧半年?所以程昱顯然是有特殊辦法變出特殊軍糧來,這堅守韌性放眼天下都是令人嘆為觀止的。

而如今袁紹自以為曹軍空虛,從倉亭渡河而臨東阿,結果一下子就踢到了故地重游的程昱。

程昱當年那么點資源,都能扛住呂布。現在鳥槍換炮了,要吸引住袁紹、扛到曹軍主力完成迂回包抄,簡直不要太輕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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