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倫文豪

第114章 不正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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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幾天,陸時每日拜訪大英博物館圖書館。

考文有點兒怕他,躲得遠遠的,

奧茲因為有要事在身,也無法全程陪同。

陸時倒也樂見這種情況,自己翻閱各種史料,以完善《萬歷十五年》中那些不甚嚴謹的地方,讓成稿盡量無可指摘。

然而,歷史類專著的難寫程度還是出乎陸時的意料,

他殫精竭慮,進展還是龜速。

3月10日。

辜鴻銘要啟程離開倫敦、前往法國了。

陸時與夏目漱石在港口送行。

輪船的汽笛聲還沒有響起,旅人們或在道別、或在擁抱。

三人無事可做,便把辜鴻銘碩大的行李箱放在地上當成了矮桌,站著玩牌。

他們出牌的時候要彎腰往桌子上甩,啪啪作響,

遠遠看著,像仨街溜子。

周圍時不時有英國人好奇地過來看一眼,發現并不能理解斗地主的規則,又聽不懂漢語交流,便悻悻然地走遠,離開時還偶爾停下腳步,回頭流連。

“對二。”

辜鴻銘甩出兩張牌,隨后說:“可惜,沒看到《萬歷十五年》的成稿。”

“要不起。”×2

陸時和夏目漱石俯身合牌。

辜鴻銘嘴角勾起,

“我這還有炸彈呢無聊無聊,這么快就出完了。”

他將牌丟掉。

老先生今天的手氣特別好,一直在贏。

陸時說風涼話:“難受啊,辜先生今天就要離開倫敦了,難得的好手氣眼看著要無用武之地咯”

辜鴻銘不滿地瞪了陸時一眼,

“去!不玩了!”

態度像個老小孩。

陸時哈哈大笑。

辜鴻銘摸出隨身的煙袋,敲敲煙鍋,隨后自己用火柴點上,說道:“玩物喪志,還是不聊斗地主的事了。”

他看著陸時,

“陸時啊,你這《萬歷十五年》何時成稿?大學堂的史學教材雖然不缺,卻都是正兒八經的史書,沒有你這樣帶說明、帶分析的專著,我等得實在心焦啊。”

陸時擺了擺手,

坦白講,即使完成了《萬歷十五年》,這本書要作為教材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他說:“學習是潛移默化的。”

辜鴻銘問:“此話怎講?”

陸時在收起的紙牌中一邊翻找,一邊回答:“撲克牌的制造,一直是沿著各個廠商自己的路線發展的,直到法國政府頒布了官方批準的設計,對于每張人頭牌都給予名稱。”

他抽出了方塊K,

“這張畫的是愷撒大帝,人類歷史上最為知名的大獨裁者,登上撲克牌當之無愧。”

辜鴻銘不由得沉思,

陸時說:“辜老先生不信?那你應該去博物館看看古羅馬硬幣,上面刻了愷撒的側面像,和方塊K上的人物神似。”

辜鴻銘搖搖頭,

“不,我不是不信,只是從來沒有想過這些。那照伱這么說,唱戲的、剪紙的、吹糖人的、捏泥人的……這些人,也是在向老百姓進行歷史教育咯?”

話音剛落,便聽遠處傳來轟鳴的汽笛,

遠比火車響。

同時,水手們放下了攔在舷梯前的鐵鏈,

旅人爭先恐后地登船。

陸時對辜鴻銘說:“辜先生,咱們還是下次再聊吧。”

辜鴻銘點點頭,拎起行李箱往登船口走。

但他走到一半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下了腳步,邁著小碎步跑回來,對陸時說:“你那本書,總體的框架千萬別改,就那么寫。”

陸時沒聽懂,

“什么?”

辜鴻銘咂咂嘴,

“我的意思是,你寫清楚萬歷朝的失敗就好。”

原作者黃仁宇在書的序里寫:“書中所敘,不妨稱為一個大失敗的總記錄。”

萬歷皇帝、申時行、張居正、僚海瑞、李贄、戚繼光,六個失敗的人,構成了失敗的歷史,

所以整本書的核心觀點便是“‘我’是如何失敗的”。

陸時說:“明白。你是擔心清廷對明史過于敏感。”

辜鴻銘笑笑,

“這當然是原因之一。但最主要的,還是需要有人歸納總結失敗。”

此時的中國經歷多次慘痛的失敗,尤其是甲午海戰輸給日本,讓整個知識界的氛圍都籠罩在了愁云慘淡之中,

大家不喜歡對成功的預言,而是喜歡對失敗的總結,最后得出“必將失敗”的結論,

這也算是古早的失敗主義了。

陸時無奈,

“反思是吧?我懂。”

辜鴻銘當然聽出了陸時語氣中的諷刺,卻是不以為忤,反而大笑道:“看了你在劍橋的演講稿,我就知道你最看不上那些自我貶損的人。但你要知道,現狀如此。”

陸時淺淺地“嗯”了一聲,

“放心,我不會改變書的結構的。”

辜鴻銘這才放心,轉身拎著箱子登上舷梯。

目送他的背影,夏目漱石問道:“陸,今天還是去大英博物館?”

陸時說:“不,休息一下吧,回家寫《魔戒》去。”

夏目漱石撇了撇嘴,

“你管這叫休息?”

兩人一邊扯皮,一邊等著輪船離港,之后坐車回布萊雅路。

結果,他們剛跳下馬車,就看到了蕭伯納。

蕭伯納等在門口,似乎并不焦急,抽著煙斗的同時翻閱《每日電訊報》,時不時地嘀咕幾句。

陸時驚訝,

“校監先生?”

蕭伯納說道:“陸,你可算回來了。”

他將煙斗收拾好,壓低聲音,

“我今天見到了劍橋大學國王學院的詹姆斯教授,他跟我講,之前與你說起過諾貝爾文學獎的事,但你拒絕了。”

沒想到又是諾獎的事。

陸時點頭,

“是啊,我只是覺……唔……你說你見到了詹姆斯教授?莫非是諾獎的事?”

蕭伯納咧開嘴笑,

“你猜到了?”

陸時吐槽道:“看你得意的樣子,怕是在初選名單里被提名了吧?”

按照歷史,蕭伯納確實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其獲獎原因是:“由于他那些充滿理想主義及人情味的作品——它們那種激動性諷刺,常涵蘊著一種高度的詩意美。”

因為戲劇傳播較快這一特性,他獲得提名的次數很多,

但最終獲獎時間在1925年。

蕭伯納笑得更開心了,

“陸,看來你也是認可我的水平的,否則你不可能直接猜到是怎么回事。”

陸時打馬虎眼,

“哈哈,哈哈哈。”

一番尬笑。

但蕭伯納也沒那么興奮,

因為此刻的諾獎只是第一屆,雖然動靜很大,但權威性還無從談起。

蕭伯納說:“陸,你好像也被提名了。”

陸時有點兒懵,

“我從去年冬季才嶄露頭角,憑什么提名?而且,你剛才說的‘好像’是什么意思?”

蕭伯納回答:“這種事都是可以聊的嘛”

陸時無語。

后世,瑞典一公布初選名單,全世界的媒體便會跟進,尤其是當名單中有華人的時候,整個簡中互聯網能為之瘋狂。

而現在,諾獎的名單竟然是黑箱,甚至可以增、刪、改、查,非常離譜。

蕭伯納笑著說:“你聲望漸隆,怎么可能沒有你的位置嘛”

陸時發現自己沒看錯,

現在的諾獎,突出一個字——

誰有流量就往誰身上貼。

陸時說道:“算了,校監先生,麻煩您幫我給……額……”

他本想讓蕭伯納幫忙帶話,就說自己不準備參加諾貝爾文學獎的評選,結果話說到一半,才意識到自己甚至不知道該把話帶給誰,

瑞典文學院?

劍橋的詹姆斯?

諾委會?

陸時直撓頭。

蕭伯納說:“要不你隨我去一趟倫敦大學學院?那邊有個臨時的評委會,我也是其中的一員。”

陸時更懵了,

“你剛才不是說你被提名了嗎?”

蕭伯納連連點頭,

“對。”

陸時又說:“那你又說,你在評委會?”

蕭伯納繼續點頭道:“對。有什么問題嗎?”

“嘶……”

陸時冷抽一口氣。

蕭伯納問道:“怎么了?”

陸時說:“沒什么,就是有點兒牙疼。”

蕭伯納此時也已經反應了過來,拍拍陸時的肩膀,說道:“你是覺得我評我自己,不合適,對嗎?罷了罷了,且隨我來,你看看名單就知道了。”

陸時無奈,對一旁的夏目漱石頷首示意。

夏目漱石便說道:“那我先回去,遛遛吾輩。”

說完便開門進屋了。

另一邊,陸時和蕭伯納坐上了馬車。

倫敦大學學院就在大英博物館西北方不遠處,陸時這段時間時常經過,可謂輕車熟路。

沒過多久,目的地就到了。

兩人跳下馬車。

時至三月,倫敦的天氣已然轉暖,只是時不時會有小雨,讓空氣中透著一種若有若無的濕意,

但小雨也是有好處的,至少能驅散霧氣。

蕭伯納帶著陸時進入教學樓。

很快,他們就來到了一個類似會議室的巨大房間,

屋內擺著一張能圍坐三十人的橢圓長桌,桌上滿是散落的書稿,陸時只掃了一眼,便發現其中有丹麥語、瑞典語、德語、法語、英語,還有一些連他都不熟悉的語言。

在長桌兩側,十幾名教授正坐在那里,懶散地審閱稿子,

他們有的甚至把腳搭在了桌沿上。

聽到開門的聲音,靠門最近的一人連頭也不抬,說道:“蕭先生回來了?把門關嚴一點兒。”

陸時反手把門閉緊,

咔噠——

一聲輕響。

那人還是沒抬頭,說:“謝謝。”

不只他一人是這個埋頭工作的狀態,所有人都在看稿子,表情中有些絕望的感覺。

有人吐槽道:“早知道就不該接這個活。Fxxk!”

看樣子,似乎抓狂了。

蕭伯納沒搭理他,在桌面的紙堆中翻找一陣,終于拿出厚厚的一本,將之遞給陸時,低聲說道:“看看吧。”

陸時本來是不想做評委或者翻譯的工作的,

但既然蕭伯納相請,還是能幫就幫。

而且,看現場這些人中,不少教授的年齡都偏大了,可別看稿子把自己看得過勞死。

陸時掂掂手中的稿件,

“這是誰的書?”

蕭伯納的嘴角微微抽搐,似乎在憋著笑,

他說:“你翻開看看就知道了。”

陸時發現這本書的封皮上連個標題都沒有,不由得一陣好奇,嘀咕:“搞得這么神秘?校監先生,不會是你的新劇本吧?”

一邊說,一邊翻開書稿,

結果,下一秒,陸時整個人便呆住了,張大嘴巴,仿佛能塞進去一整個榴蓮,

他語無倫次,

“這……這特喵……這特喵的竟然是名單?!”

這句話幾乎是喊出來的。

一瞬間,房間內眾人的目光被吸引過來。

有個近視的老教授摘下眼鏡,瞇眼看著陸時,

“中國人?這么年輕……”

另外一名教授反應過來,高聲說道:“Lu!倫敦政經的陸教授!沒想到啊沒想到,蕭先生竟然真的把你請了過來。”

眾人轟然涌上,將陸時團團圍住。

陸時有點兒懵逼,

等回神的時候,他赫然發現自己正在跟各位教授一一握手。

如此高規格的待遇,讓人摸不著頭腦。

蕭伯納卻是早就料到會這樣,說道:“陸,你在劍橋做了那番演講,后來卻沒有接受牛津和劍橋的公開邀請,在倫敦大學聯盟中已經是忠誠的代名詞了。”

拒絕牛、劍兩校,可實在是太牛逼了!

陸時無奈,只好和這幫教授交際了一陣,之后才將眾人的注意力轉回那份名單之上,

“各位先生,這份名單是諾貝爾文學獎的初選名單?”

眾人大點其頭,

“沒錯。”

“嘖……”

陸時咋舌,同時翻看名單。

這份名單每頁二十人,超過二十五頁,

所以,至少五百人。

名單的前四分之一是打出來的鉛字,后四分之三則是手寫的墨字。

陸時赫然發現,自己的名字就是手寫上去的,

名字旁邊則是一長串的作品:

《羅杰疑案》、

《是!首相》、

《羅馬假日》、

《回答》、

、戲劇、詩歌,一應俱全。

神奇的是,連《槍炮、病菌與鋼鐵》這樣的專著也有,跟文學幾乎不沾邊。

除了陸時,還有劍橋的熟人詹姆斯教授,也是手寫的名字。

陸時不解地問道:“為什么這些名字有的是用打字機打的,有的……”

話說了一半,門忽然被推開,

門外站著一名辦事人員,探進來半個身子,說道:“諸位先生,瑞典那邊又拍來電報了。”

蕭伯納立即伸手接過。

同時,有人遞了一支筆給陸時,說道:“陸教授記一下。”

陸時暈暈地接過筆,

“記什么?”

那人指指名單,然后朝蕭伯納的方向點點頭。

只聽蕭伯納念道:“新加入特奧多爾·蒙森先生,代表作《羅馬史》、《羅馬編年史》、《羅馬鑄幣史》、《拉丁銘文大全》,括號,《拉丁銘文大全》是蒙森先生主編的,不僅具有重要史料價值,而且具有很高的藝術價值……”

陸時手上奮筆疾書,

同時,心里一萬匹草泥馬狂奔而過,

沒想到第一屆諾貝爾文學獎這么不正規,提名都可以隨時加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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