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倫文豪

第227章 “氣度和胸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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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跟我聊的,真的是德語本身嗎?”

威廉二世被干得懵逼。

問題太直接了!

不是都說中國人含蓄嗎?

他看向陸時,

“那個……嗯……額……”

支支吾吾,竟然一點兒沒有上位者的干脆利索,顯然沒想到談話的進度會如此之快。

陸時展顏而笑,

“皇帝陛下,你不是喜歡看《鏡報》的訪談版嗎?”

“當然!”

威廉二世沒有猶豫,

“那種方式非常新穎。”

陸時解釋道:“看過訪談版便應該知道,辛辣、直接的提問是重中之重。打一些無關痛癢的擦邊球,不是《鏡報》的風格。”

威廉二世低頭,似是在思考。

一旁的梅尼克輕咳一聲,

“陸教授,你似乎忘了《鏡報》的兩性版。《一位公主的13年:一杖一冠封鎖心扉的門》,這種,算擦邊球吧?”

陸時:“嘶……”

沒想到被回旋鏢打了。

他看向梅尼克,

后者輕咳,

“抱歉,我也是做媒體的,所以一直關注著《鏡報》。畢竟它現在是行業標桿嘛”

《歷史雜志》這種嚴肅向媒體也學《鏡報》?

陸時屬實沒想到。

此時,威廉二世已經調整好狀態,

他沉吟片刻,

“陸教授,我確實想聊德語普及率的問題。伱覺得,是什么導致德語不及英語、法語、西語、葡語普及?”

醉翁之意不在酒,

在乎山水之間也。

陸時也不藏著掖著,直接說:“市場和殖民地。”

一語道破天機。

他聳聳肩,

“當然,本質上,這兩者其實是一回事。”

對于公開的秘密,威廉二世、蒙森、梅尼克都不覺得多驚訝。

作為德國人,當然是懂的。

梅尼克繼續埋頭記錄,

筆尖與紙張摩擦,讓房間中彌漫著輕微的“沙沙”聲。

四人沉默著。

驀地,梅尼克放下了筆,“沙沙”聲隨之消失,安靜的空氣顯得異常刺耳。

威廉二世說道:“有類似問題的不止德國。”

他沉吟片刻,

“美國……”

陸時搖頭,

“美國有南美作為后花園。”

威廉二世詫異道:“不是有‘門羅主義’嗎?你就那么確定……唔……”

說著,他猛地怔住,想起那個關于陸時的傳言——

美國總統西奧多·羅斯福的摯友。

陸時如果了解西奧多,就一定了解美國。

更何況,已經有確切消息,羅斯福準備通過釋經曲解門羅主義的原本意思,

之前的門羅主義是:

美國認為歐洲列強不應再殖民美洲,或涉足美國與拉美等國家的主權相關事務,

而對于歐洲各國之間的爭端,或各國與其美洲殖民地之間的戰事,美國保持中立。

而羅斯福釋經后的門羅主義是:

歐洲不能插手美洲,

美國卻能對全球輻射影響力。

一句話概括:

雙標就完事了!

威廉二世搖搖頭,轉換話題:“同樣遭遇的還有日本。”

陸時嘆氣,

“皇帝陛下,我是中國人。”

這話看似沒頭沒尾,卻是最好的回答。

中國用切身的遭遇道破了事實:

日本有心心念念的亞洲大陸。

相繼說完了美國和日本,威廉二世自然而然會想到德國,

德國呢?

處在強敵環伺下的德國該怎么辦?

德國,也需要給未來的德國人留下一點陽光下的土地。

威廉二世嘆氣,

“我……德國會如何?”

似是一句喃喃自語。

陸時攤手,

“皇帝陛下不用謙虛,德意志‘帝’國,你即是德國、德國即是你。所以說,問德國會如何,就是問你會如何。我覺得,二者沒有什么太大的區別。”

這話并沒有讓威廉二世難堪,

他又看了眼墻上的油畫,

那句箴言,“兄弟人民的福祉”,顯得異常刺眼。

關于卡爾十三世征服挪威的豐功偉績,威廉二世是怎么想的,歷史課本上寫得清清楚楚。

當然,距離戰爭開打還早,幾人現在的討論也不過是跳大神似的“狂想”。

“呼”

威廉二世吐出一口濁氣,

“陸教授,主動找你相談真是一個無比正確的決定。”

他的語氣沒變,還是無比真誠。

陸時沒接茬,反而看了一眼蒙森,說道:“蒙森教授,你覺得皇帝陛下將來會如何行動?”

蒙森:???

怎么也沒想到燙手山芋會拋給自己。

他無奈道:“這……我又不是預言家,哪說得準?”

陸時笑,

“在中國有句古話,‘夫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

蒙森陷入回憶,

“這句話我倒是聽過……唔……等等!不應該是‘君子不鏡于水而鏡于人’嗎?”

陸時驚訝,

心道,

蒙森不愧是歷史大家,不僅僅了解羅馬,竟然對《墨子》都有了解。

他解釋道:“我說的那句,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名言。”

蒙森恍然大悟,

“唐太宗?他是懂化用掌故的。他說的話很有道理。”

陸時聽得大笑,隨后說:“蒙森教授覺得有道理?既如此,那你為何說自己不是預言家呢?寫就《羅馬史》的人物,總不會是空有虛名之輩。”

這是赤果果的激將,

偏偏蒙森這老頭十分單純,就吃這一套。

他微微挑眉,

“哼,那當然。縱觀整個歐陸歷史,與現在的德意志對應的王朝找不出十個,七、八個總歸是有的。它們為了生存空間,最終都走向了一條相同的道路——對外戰爭。”

現場一片安靜,落針可聞。

梅尼克、威廉二世看向蒙森,眼神中滿是復雜。

某人未免也太好忽悠了!

陸時攤手,

“我什么也沒說。”

此言一出口,立即引來了蒙森的凝視,

盯——

極度的幽怨。

陸時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趕緊道:“不過,有這種想法也正常。而且,我相信皇帝陛下也堅信自己會是勝利的一方。”

威廉二世謹慎地看陸時一眼,

“為什么?”

陸時說:“魯爾山谷里冒出的滾滾濃煙便是底氣。你一定……不,應該是所有德國人都認為,德國更具現代化、組織性更強的軍隊將會輕松粉碎法國和比利時的抵抗。而……”

威廉二世抬斷,

“比利時?為什么有比利時?”

陸時:“……”

“你倒是不否認法國啊……”

威廉二世尷尬,

沒想到陸時挖了個坑,讓自己的想法無意間暴露出來。

陸時繼續道:

‘奧匈帝國只為我們提供側翼掩護就夠了。在擊敗西方盟國之后,我會轉過身來,橫掃老舊的羅斯帝國;之后我們就和戰敗國締結和約……’

說這話的時候,完全是威廉二世的語氣。

皇帝陛下頭都是暈的,

自己確實考慮過跟奧匈合作,

因為逐漸高漲的民族主義正催生奧匈對戰爭的渴望,巴爾干便是其瀉火的方向所在。

但陸時怎么會知道?

更驚人的是,他還前進了一步,連橫掃俄國、和戰敗國締約都想好了。

這特么……

“我要橫掃俄國?”

威廉二世陷入了沉思,

結果,越想越覺得就應該這么搞。

他已經能想象到那些反對者被派到西伯利亞挖土豆的場景了。

但幸好,他還沒被沖昏頭腦,

“英國呢?”

陸時嘆了口氣,

“皇帝陛下覺得呢?”

威廉二世總覺得陸時的話語中包含著某種情緒,

他說:“是了。陸教授是對的。英國不會迫使我們把注意力從法國轉移開……”

自己給自己催眠倒是快,都不用陸時說什么。

“嘖……”

陸時咋舌。

歷史是唯物的,

他或許能改變一些小的細節,

但是,在積少成多之前,某些大事件肯定阻止不了。

他換上法語說道:

‘德國人要來就來吧。戰爭將會很容易,我們龐大的世界性殖民帝國會以壓倒性的物資優勢阻止德國的攻勢,然后摧毀德國的軍事力量。德國人還沒有強大到能夠深入我國領土和擋住我們所有的進攻。’

這是站在法國的角度說的。

威廉二世有點兒懵,詢問蒙森弄明白了陸時的意思,隨后眉頭緊鎖,

“陸教授,你模仿法國人的自大倒是惟妙惟肖。”

陸時說:“皇帝陛下,難道你不認為,我模仿德國人的自大也是惟妙惟肖的?”

威廉二世神色變冷,

“不,不會。”

他又一次看向墻上的油畫,說道:“我覺得,你在形容德國人的時候,應該用‘自信’一詞,而非‘自大’。”

陸時看向蒙森,

“蒙森教授,看到了嗎?”

蒙森無言以對,

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

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

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

似乎真的是哲理。

威廉二世有些反感地擺擺手,低聲道:“陸教授,我知道你是《議聯憲章》的撰寫人,希望世界有永恒的和平。但是,我認為那不過是癡人說夢罷了。而且……哼哼……議聯……”

皇帝陛下當然看不上議聯。

陸時嘆了口氣,

“歐洲的‘黃金年代’讓人們忘記了戰爭的可怕,兩個自大到極致的軍事集團一旦在戰場上發生碰撞,很快就會發現,在戰前所做的預測都是白費。”

威廉二世沒有接茬。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呵呵呵”地笑了出來,

“陸教授,德國也不一定會走上你預言的那條路,世事難料嘛”

陸時指指蒙森,

“是蒙森教授預言的,不是我預言的。我不過是順著他的話往外說而已。”

蒙森想死的心都有了,

“陸教授,你別再搞我了,好嗎?”

陸時嘿嘿一笑,

“其實,蒙森教授的預言也不過是拾人牙慧,對吧?”

“呼~”

蒙森長出一口氣,連連點頭,

“正是如此。”

威廉二世問道:“之前還有誰持有相同觀點?”

他看向蒙森,

蒙森看向陸時。

陸時沉吟片刻,引用了一個人的話:

‘腓特烈大帝去世20年后,普魯士便在耶拿戰役被拿破侖擊敗了;我去世20年后,威廉二世的皇冠也將保不住了。’

威廉二世面色驟變。

因為陸時引用的,是鐵血宰相俾斯麥去世前的預言。

俾斯麥可是三朝元老,輔佐了三代德國皇帝,長達半個世紀,

在他任內,完成了德國統一。

同時,俾斯麥在1870年的普法戰爭中擊敗法國,讓德國成為歐洲大陸的霸主。

按照其構想,德國從此應避免對外戰爭,在和平的環境下專注發展。

至于結果……

世人都知道了。

威廉二世登上皇位,和宰相的政見嚴重不合,俾斯麥在1890年被迫下野。

那句“我去世20年后,威廉二世的皇冠也將保不住了”,讓皇帝陛下有種頭頂陰云久久不散的感覺。

他皺眉道:“陸教授似乎對我有偏見?”

對提出黃禍論的人,陸時能沒偏見?

雖然近代中國任人宰割,但明文搞這種大規模歧視的,也就是美國和德國。

(當然還有日本。)

在陸時的努力下,美國的情況逐漸緩解,

還剩下德國。

但這話是不能明說的。

陸時低聲道:“之前我認識了一位來自奧地利的猶太裔心理學家,名叫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威廉二世有些懵,

“心理……心理學?”

他不記得在大學有這個專業。

一旁的梅尼克低聲道:“陛下,心理學就是一門研究人類心理現象及其影響下的精神功能和行為活動的科學。”

“嘖……”

威廉二世咋舌,

在他聽來,這個心理學有點兒像精神病研究。

如果他知道弗洛伊德確實是精神病醫師,不知會怎么想。

他問:“忽然提一個不相干的人是為什么?”

陸時搖搖頭,

“并非是不相干的。皇帝陛下,我剛才說,你即是德國、德國即是你。所以可以斷言,你個人的心理便是影響德國決策變化的內因之一,甚至是主因。”

威廉二世下意識地伸出右手,握住左臂。

由于出生時發生臀位生產,他患有厄爾布氏麻痹,左臂萎縮。

醫療的和體育治療措施沒有取得理想效果,反倒給他留下多年后仍然無法忘懷的的痛苦和折磨,

為彌補生理缺陷,他自幼接受嚴格的軍事訓練,尤擅馬術。

他也喜歡用左手倚著佩劍或拐杖,讓自己看起來更加體面一些。

但體面終究只是體面,

外界許多人說,他因為出生時受到傷害,可能患有嚴重疾病,導致腦功能有問題,使他的性格變得充滿野心而且沖動魯莽,待人接物方面也表現得十分驕橫。

但威廉二世自己很清楚,

絕不是腦部損傷,

反而可能是陸時所提到的“心理學”。

他緩緩道:“那位弗洛伊德,仍然在奧匈嗎?”

陸時搖搖頭,

“我也不清楚。可能,他去了美國吧?”

威廉二世有些詫異,

“美國?為什么要去那個學術蠻荒之地?”

他實在無法理解,

既然心理學是一個剛建立或者即將建立的新學科,那就應該留在世界學術的中心——

歐洲。

陸時笑笑,看了眼蒙森,

“或許,是因為某些人際關系的因素。”

威廉二世啞然失笑,

他聽說了陸時和蒙森之前的齟齬,

學術圈互相傾軋,常見得很。

看來,弗洛伊德也是相同狀況。

威廉二世看向蒙森,

后者尷尬,看向窗外,

“今天天兒不錯。”

陸時:“……”

梅尼克:“……”

威廉二世:“……”

天黑得都快變成一團墨汁了,哪來的“天兒不錯”?

蒙森老頭也太可愛了。

威廉二世嘆氣,

“罷了,既然那位心理學教授已經不在歐洲,我也沒必要把他從美國揪回來。”

他一偏頭,又看向了墻上的油畫。

四人一時間無話,

房內陷入安靜。

大概一分鐘,威廉二世從自己的內心世界中掙扎著醒來,

他緩緩道:“陸教授,無論如何我都要謝謝你。你剛才說的那些,讓我有了許多深刻的思考,同時也是嶄新的思考。”

陸時“嗯”了一聲,沒有表態。

他心里清楚得很,

無論是德國還是德國的皇帝陛下本人,將來的路都是注定了的。

威廉二世沉吟,

“陸教授,你想要什么?我要表示感謝。”

陸時等的就是這句話,

他也不含蓄,指了指墻壁上的油畫,

“皇帝陛下似乎很喜歡油畫?”

威廉二世搖搖頭,

“油畫、壁畫、鉛筆畫……有什么所謂呢?我在乎的是畫中的內容。”

陸時便順著對方的話說道:“原來如此。難怪我聽說皇帝陛下曾經構思過一幅畫,畫面上,象征日耳曼民族的天使手執閃光寶劍,正告誡著歐洲列強的各保護神。”

威廉二世的臉色陰沉,

他知道對方說的是什么油畫了——

《黃禍圖》。

天使告誡的內容是:

黃禍已經降臨。

在天使手指的方向上,象征黃禍的佛祖騎著一條巨大的火龍正向歐洲逼近。

陸時說:“我記得,那幅油畫也有題詞。”

威廉二世不由得悶哼一聲,

“是。”

題詞是他寫的:

歐洲各民族聯合起來,保衛你們的信仰和家園。

陸時的目光鎖在墻壁上,

“與這句‘兄弟人民的福祉’相比,誰更有氣度和胸襟呢?”

這話對傲慢的威廉二世造成了巨額暴擊。

他臉色漲紅,

軟弱無力的左手甚至青筋暴起。

過了片刻,他說:“陸教授說的是。一國之皇帝,確實要有與地位匹配的氣度和胸襟。而不是造謠、重傷。”

陸時要的就是這個表態,

也不枉之前又是戰爭、又是心理學的那一番鋪墊了。

威廉二世想了想,覺得自己也不是不能改變觀點,

1900年6月,德國公使克林德被義和團殺害,

威廉二世報復中國,于是派遣2萬多人的對華遠征軍。

當然,德國取勝。

既然已經占了實質性便宜,那就不妨學習英、法,拿出“氣度和胸襟”,

動動嘴皮子,反正又不會損失什么。

威廉二世看向梅尼克,

“你是《歷史雜志》的編輯?”

梅尼克立即會意,

“皇帝陛下,我知道該怎么做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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