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倫文豪

第229章 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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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蘭西學院。

馬車緩緩在門前停下。

陸時最先跳下來,伸個懶腰:

“呵……”

十一月,相比起斯德哥爾摩,巴黎的氣候要宜人得多,

平均氣溫在6°C到10°C之間,天空像被細膩的灰藍色絨布覆蓋,透出一種沉靜而優雅的美,散發著迷人的魅力。

陸時環顧一圈,

“沒什么變化啊……”

凡爾納嘴角勾起一個弧度,

“也不是沒有。”

說著,他朝學院中央的花園廣場點點頭。

雙目所及的范圍,百草凋敝、百花枯萎,只有一個個莊重的名人半身像矗立在那兒。

陸時不免好奇,

“這段時間,法蘭西學院的席位有增補嗎?”

凡爾納搖頭,

“距離你上次來才半年時間。沒有增補。不過,我們法國人是懂變通的,那些雕像并非全是學院成員。”

說完,他一馬當先,

“走,我帶你過去看看。”

龐加萊和羅蘭也跟著附和:“對,陸教授過去看看吧。”

總感覺他們的態度透著莫名的熱切。

陸時撓頭,

“好吧。”

幾人一齊走過去。

進入花園后,陸時看到了許多法國名人的半身像,

沒多久,他就找到了龐加萊。

雕像面部神態堅毅而深邃,仿佛在向世人宣告著他的發現與貢獻。

其基座是花崗巖石碑,上面刻著龐加萊的名言:

“對于人們來說,懷疑一切和全盤信任是同樣輕松的事,因為兩者都不需要反思。”

字跡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嘖……”

陸時咋舌,

“龐加萊先生,你的名言警句很有前瞻性嘛”

“是嗎?”

龐加萊嘴角勾起,

“其實,我當時想讓他們刻另一句,‘數學家不是造就的,是天生的’。但是被否決了,說我過于傲慢。”

陸時不由得哈哈大笑,

“法國人嘛傲慢也正常。更何況是數學家咯”

龐加萊瞪他一眼,

“伱這話,一黑黑了兩個身份——法國人和數學家。”

四人繼續往前。

陸時左右看,不解道:“話說回來,這里和我上次造訪時到底有什么……唔……”

他頓住了,目光有些呆滯,

“那是……那特么是什么啊喂!?”

在花園的最東側,豎立著一個半身像,

它是嶄新的,尚未受到風雨洗禮,黑色的石面光潔如初。

而雕像的主角,正是陸時。

羅蘭“嘿嘿”一笑,

“陸教授,你雖然不是學院成員,但凡爾納先生剛才怎么說的來著?咱們法國人,最懂變通。”

陸時無語。

他急步走過去,看到了石碑的名言: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到這兒已經很不正常了,

其一,這不是陸時的名言,而是至圣先師孔子的;

其二,石碑上的拓印,用的是陸時之前的題字,七彎八拐、雜亂無章,毫無美感可言。

但下面還有更不正常的,

在孔圣的名言后,是一篇法文的小詩:

你的眼睛會欺騙你;

你的感覺會欺騙你;

你的經驗會欺騙你;

但數學不會,

不會,就是不會!

一萬匹草泥馬在陸時心中狂奔。

要知道,未來會有很多中國偉人來法國留學,

他們看到這句話會作何反應?

“嘶……”

陸時倒抽一口涼氣。

龐加萊看他這樣,便賠著小心說道:“陸教授,這尊雕像可是莫奈先生自告奮勇設計的,耗盡心血。無論是他自己,還是學院這邊,都很滿意。”

陸時嘆氣,

“唉……那個……這句話是孔圣人說的。”

龐加萊點頭,

“我們當然知道。”

陸時徹底懵了,問道:“那怎么還……”

龐加萊有些神秘地眨眨眼,

“陸教授,你自己說過,翻譯要注重信、達、雅,將那首關于數學的小詩翻成孔圣人的名言,我覺得就很雅”

雅倒是不算錯,

信和達呢?

但事已至此,實在無法再說。

他又看了眼自己的雕像,心里要多別扭有多別扭,索性眼不見為凈,挪開了視線,

“走吧。”

凡爾納點點頭,

“好,那我直接帶你去宿舍好了,還是上次的那個別墅。”

陸時擺擺手,說道:“不用。還有半天時間,我不準備休息。直接去審閱這次儒勒·凡爾納獎投遞的稿件吧,早點兒搞定,我好盡快趕回倫敦。”

和派克兄弟合作的事尚未辦完,

而且,來年元旦陸時就要接受愛德華七世的授勛,

這么多事趕在一起,時間太緊迫了。

凡爾納從善如流,

“那好,我們現在過去。另一位評審威爾斯先生已經開始工作了。”

幾人遂前往學院主樓,

進入小會議室,屋內大量紙張木漿的清香、以及淡淡的松香氣味撲面而來。

稿件散落在會議桌、地板、甚至是窗臺上,

陸時的腳邊便放著一整摞,最上面的稿件第一頁畫著圖表和數據,不像科幻,反而像論文或者報告。

在會議桌旁,坐著一個頭發稀疏的男人,

他身材高大、濃眉大眼,右手食指和拇指間夾著一顆未點燃的煙卷,煙癮犯了,便將之夾在人中處嗅一口,解解饞。

此人正是赫伯特·喬治·威爾斯,

他創作的科幻影響深遠,如“時間旅行”、“外星人入侵”、“反烏托邦”等,都是20世紀科幻中的主流話題。

聽到開門聲,他頭也不抬,

“餐食就放在門外吧。我暫時還不餓。”

凡爾納聽得笑出了聲,

“你當然不餓,現在才不到下午兩點鐘。”

威爾斯的目光戀戀不舍地從手中文稿收回,緩緩抬頭,說道:“凡爾納先生,你可算是……唔……陸教授!?你是陸教授吧!?太好了,終于讓我給逮到了。”

他站起身,沖過來與陸時握手,

因為過于熱情,甚至踢倒了陸時腳邊的那摞投稿,

“陸教授,我太喜歡你的作品了。之前在讀《鄉村教師》的時候我便驚為天人,最近的《朝聞道》更是令人震撼。”

由于受到科學家們的追捧,《朝聞道》的影響力迅速蔓延,

巴黎、倫敦、柏林……

通過電報,歐洲的主要城市都已經傳播開了。

陸時看向地上的稿件,

上面被踩了鞋印。

他說:“那個……沒關系嗎?”

威爾斯擺手,

“沒關系。這些稿件,有幾篇的內容確實新穎、值得一看。但作者投錯了地方,明明投給期刊會更好,卻偏偏要參加獎。”

說著,用腳將稿件撥到一邊,

“別管它們。”

他遂將目光鎖在陸時身上,

盯——

眼神溫柔而深邃,如同溫暖的陽光灑下,就像看著夢中情人。

陸時不動聲色地后退兩步,

“威爾斯先生?”

威爾斯這才回過神,

他也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表現有些過,趕緊解釋:“陸教授,之前,我多次請求喬治將你引見給我,但你一直很忙,又是懷特島、又是美國、又是斯德哥爾摩……”

陸時詫異,

“你認識蕭先生?”

威爾斯點頭,

“喬治一直想將我帶入費邊社。”

陸時這才想起確實有這么一段歷史,

1903年,威爾斯成為費邊社社員,

但對于費邊社溫和的、改良主義的社會主義思想,他仍然認為過于激進,最終和蕭伯納等前輩產生分歧,最后退出組織。

陸時說道:“我們坐下聊。”

幾人互相打過了招呼,各自落座。

威爾斯繼續剛才的話題,

“我之所以想見你,就是希望能和你聊聊科幻的創作。”

對他來說,創作即是延續生命。

也難怪他會如此狂熱。

陸時問:“威爾斯先生有什么想法嗎?”

他剛一問完,威爾斯就出人意料地從懷中摸出一張紙,

上面是很小的字體,

密密麻麻,一共有二十多個問題。

“啊這……”

陸時人都懵了。

威爾斯卻是不恥下問,

“第一個問題,在《朝聞道》中,你塑造了排險者這個外星人。你為什么會將之描繪成,‘他的五官太端正了,端正得有些不現實,像某些公共標志上表示人類的一個圖符’?”

陸時愕然,

“這是……這個問題怎么理解?”

威爾斯解釋:“陸教授,我只是好奇,你心目中的外星人為什么會那樣?”

這叫什么問題!?

恐怕拿它問電工大劉,大劉都得斟酌個一分鐘才能給出答案。

一旁的凡爾納笑了,

“陸,你沒讀過赫伯特的作品?”

陸時恍然。

威爾斯在許多中對“大腦袋”的外星人的描述,一直是后世科幻中對外星人的“標準形象”,

甚至,可以說是“刻板形象”。

陸時搖搖頭,

“說實話,關于外星人的形象問題,我沒有多想。不過,仔細想想,遠高于人類智能的外星人,為了兼容人類的理解力,將自己的形象變得‘平易近人’一些,并非不能理解。”

威爾斯應和道:“嗯嗯……原來如此……”

陸時看過去,

沒想到,對方正埋頭記筆記。

他不由得滿頭黑線,

自己最近遇到類似的事實在太多了。

威爾斯記完了,繼續提問:“第二個問題,在《鄉村教師》……”

陸時打斷:“等等!”

他指指桌上的那些投稿,

“我們一邊看稿、一邊聊吧?”

威爾斯這才想起自己不是來求學的,而是來當評委的,不由得有些尷尬。

他轉入正題,

“此次的投稿,有幾篇還算不錯。”

說著,拿起一摞,

“例如這個叫馬塞爾·普魯斯特的小伙子……額……好吧,我就比他大五歲,叫人家‘小伙子’好像不合適。總之,他的這篇……陸教授,你怎么了?”

威爾斯看到陸時正在發呆,不免詫異。

陸時“啊?”了一聲,

“沒有。沒怎么。”

他確認道:“你剛才說,作者的名字是……”

威爾斯重復:

“馬塞爾·普魯斯特。”

未來的諾獎獲得者、意識流的開山鼻祖、《追憶似水年華》的作者——

馬塞爾·普魯斯特。

這樣的人物,竟然投稿科幻獎。

陸時接過稿件,快速瀏覽。

出乎意料地,普魯斯特明顯是在模仿《鄉村教師》。

書名叫《典獄長》,

講的是一個監獄的典獄長,因為有變態嗜好,強制要求所有犯人每三個月必須讀透一本教科書,然后進行考試,考不過的犯人將承受極嚴酷的懲罰……

“嘖……”

陸時咋舌,

后面故事的構思,甚至能猜個大概。

一旁的凡爾納也在讀,

他忍不住笑,

“陸,看來有人在致敬你哦你不介意吧?”

陸時自己就是文抄公,怎么可能介意?

他搖了搖頭,

“當然不。”

凡爾納“嗯”了一聲,

“文學創作應該是開放的,題材、結構相近完全沒關系,只要別在情節上嵌套就可以了。”

這老哥模仿《基督山伯爵》寫出了《桑道夫伯爵》,當然會這么說。

另一邊的威爾斯繼續道:

“這里還有致敬作。的作者叫路易……”

陸時抬手,

“別說名字了,容易影響作為評委的判斷。”

“啊這……”

威爾斯一臉懵,

過了幾秒鐘,他才問道:“剛才那個馬塞爾·普魯斯特,你認識?”

不知該怎么回答。

反倒是旁邊的羅蘭一拍額頭,說道:“這么說來,這位普魯斯特先生好像確實是作家,他出版過……出版過……”

羅蘭沉思,

但死活就是想不起來。

陸時道:“《歡樂與時光》,是一部紀事、隨筆、故事匯編而成的作品。”

其實,他只讀過其中幾個短篇,

對普魯斯特的了解,主要還是那部鴻篇巨制——

《追憶似水年華》。

威爾斯懵逼,

“陸教授,這么冷門的作品你都知道?”

結果,陸時還沒說話,旁邊的龐加萊就開始替他吹牛皮了:“那可不!?陸教授博聞強識,我甚至懷疑他有過目不忘的本事。”

威爾斯下意識地反復打量陸時,

那模樣,就像看到了外星人。

陸時擺擺手,

“只是恰好讀到過罷了。”

威爾斯不再糾結,

“你說的對,評委確實不宜知道這些投稿者的真實身份。”

說著,他將稿件遞了過來,

“這部也還不錯,叫《新法國》。”

龐加萊詫異,

“書名聽著像是政治。”

凡爾納說:“亨利,這話你可說對了,政治和科幻本就是有重疊的。例如愛德華·貝拉米的《回顧》,講的是一位波斯尼亞青年在沉睡了113年之后,終于在2000年醒過來,發現理想的社會主義已經建立。與之相似的,還有威爾斯……額……”

凡爾納看向威爾斯,不知當講不當講,

畢竟,“致敬”這個詞,有時候也能作“抄襲”講。

威爾斯神色如常,

“是的,還有《當睡者醒來時》,我在1899年發表的,異星球上的主人公在冬眠了200年后醒來,發現未來世界的大都市比過去的時代更為糟糕。”

龐加萊沉吟,

“和《回顧》正好反過來了。一個是理想世界、一個是更加邪惡的人類社會。”

正是這個原因,《當睡者醒來時》才被認為是“反烏托邦”鼻祖,

亞米扎京的《我們》、

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

喬治·奧威爾的《一九八四》、

如此之多的作品,都能看到《當睡者醒來時》的影子,

而《回顧》則成了歷史的眼淚。

龐加萊問道:“對于這類‘致敬’,你們怎么看?”

文抄公陸時當然無所謂,

“我覺得,寫得好就可以了。”

而另外兩位評委,威爾斯和蕭伯納本身也干過“致敬”的事,自然不會自己打自己的臉,

“我也認可。”×2

龐加萊問:“既如此,這一部《新法國》怎么樣?”

陸時正在閱讀。

里,作者將未來的法國塑造成了龐然大物,

腳踢美洲、拳打歐亞,

政治、經濟、文化,全面領先。

國民極度自信,對很多事情持開放包容的態度,甚至允許一個娶了比自己年長二十四歲的女子為妻的人當首相,而且,這個女子還曾經是首相的高中老師。

陸時被整無語了,

這本名叫《新法國》的屬實牛X,

在大方向上,一點兒都沒預言對,

反倒是關于首相私生活的細枝末節,準確得離譜。

也虧著就對了這一點,

否則,陸時都得以為作者也是穿越者了。

他搖搖頭,

“我覺得一般。”

威爾斯附和:“嗯,寫得還行,但也僅僅是‘還行’罷了。”

一旁的凡爾納說:“我怎么覺得挺不錯的?在未來,法國腳踢美洲、拳打歐亞,怎么想怎么合理。”

威爾斯:“……”

兩人無言地看著凡爾納。

就連龐加萊都忍不住吐槽:“儒勒,騙哥們可以,別把你自己也騙了就行,哥們被你騙了真無所謂,打個哈哈就過去了。”

凡爾納嘀咕:“好吧好吧”

他攤手道:“站在的角度,這部《新法國》確實一般般。”

三名評委達成一致。

威爾斯繼續道:“后面還有……也沒幾部了。感覺今、明兩天就能審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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