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倫文豪

第232章 動物莊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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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清晨。

巴黎火車站,站前廣場。

噠噠噠——

一架馬車緩緩停下,

從上面走下來一個身著大衣、頭戴圓頂禮帽的中年人。

他長相頗為英俊,看著就是個老帥哥。

此人是佩爾高的父親——

卡特里納·佩爾高。

馬車夫低聲問:“先生,要不要我現在就去幫你買一份《費加羅報》?”

老佩爾高拿出懷表掃了一眼,

“不用。小路易的火車很快就要到站了,我還是在這里等著吧,省得不巧錯過。再說了,《費加羅報》那種‘廁紙’,也不用擔心買不到,不必急于一時。”

馬車夫點頭,

“我去那邊兒等?”

老佩爾高擺手,說道:“去吧。”

車夫遂催促馬兒到廣場旁的馬棚停下,之后便跑回來,等著給少爺搬行李。

日頭漸高,

陽光透過古老的玻璃窗,灑在石板路上,照亮了車站的內部。

老佩爾高瞇起眼,看著那些匆匆忙忙的旅客,

終于,

“來了!”

他看到了自家那個能闖禍的兒子——

路易斯·佩爾高。

他踮腳揮手,高喊道:“小路易!快過來!”

小佩爾高的耳廓肉眼可見地變成駝紅色,甚至愈演愈烈,到最后紅得發亮,下一秒就會從耳洞中冒出蒸汽也不奇怪。

他明顯是聽到了父親對自己的昵稱,

“別叫我‘小路易’!”

年輕人,自我意識強得很,最受不了的就是這個。

老佩爾高撇撇嘴,

“那我叫你‘小混球’!?”

小佩爾高嘀咕:“我寧可你叫我這個,聽著還多少正常點兒。至少,不像個女人。”

老佩爾高“哼”了一聲,

“那伱該跟你媽說,她取的名字。不過,話說回來,你這次的事做得確實挺混球的。當時你給我拍電報是怎么說的?現在為什么變成了這種不可收拾的局面?”

之前,兒子說得好好的,只是借助報紙渠道發聲,

現在倒好,成了和獎項評委會公開打擂。

看看那三個人吧:

陸時、威爾斯、凡爾納,

哪個是能惹得起的?

小佩爾高露出無奈的表情,無辜道:“我也沒轍。這是阿爾法羅叔叔出的點子,我也是趕鴨子上架,被迫的。”

賽尼奧爾·阿爾法羅,《費加羅報》主編,

當然,也是老佩爾高的好友。

“嘖……”

老佩爾高咋舌,

他用嚴厲的視線盯著兒子,仿佛能將其看透。

知子莫若父,

他心里明鏡似的,阿爾法羅或許真的以強硬的態度提出了要求,但小路易絕不是他自己所謂的“趕鴨子上架”,而是順水推舟。

這小子,肯定在心里期待和儒勒·凡爾納獎的三個核心評委掰掰手腕。

老佩爾高拿出煙斗,吸了一口,

“你不服吧?”

小佩爾高點頭,

“初選就被刷掉,我當然不會服氣了。”

“呼”

老佩爾高呼出一口氣,

結果,噴在兒子的臉上,搞得小佩爾高連連咳嗽,

“咳咳……你別搞……不禮貌!”

老佩爾高大笑,

“你還好意思說‘禮貌’這個詞?對評委會空穴來風、無端指控就是有禮貌了?”

他一邊說,一邊把煙斗塞到兒子嘴里,

“你吸一口。像個大人那樣。”

抽煙就算大人了?

小佩爾高一個頭兩個大,覺得父親荒謬至極。

他取出煙斗,塞回父親嘴里,辯解道:“我的就是證據!父親,你不是看過《新法國》嗎?以那本書的水平,過不了初選?這不是黑幕是什么?”

這一點,老佩爾高是認可的。

誠然,自家小子老辣不足,行文亦不成熟,但不至于過不了初選。

那幫評委的口味過于刁鉆了。

老佩爾高嘆氣,

“但也沒必要把事情做得這么難看。不說陸教授和威爾斯先生,只說凡爾納大師,你知道的,他是法蘭西學院……啊,對了,他不是院士,但他被稱為學術院的‘第四十一席’。你搞得難以收場,以后……唉……”

當爹的為兒子操碎了心,深深地嘆氣。

小佩爾高卻不領情,

“父親,這里可是法國巴黎。我這次放下畢業論文特意趕過來,就是為了‘砸碎一切該砸碎的’!”

老佩爾高無語,

“做事如此毛躁,所以我才說你還不是‘大人’。罷了,現在說什么都為時已晚,我們去買一份《費加羅報》吧,看看你的《新法國》見報的效果如何。”

說完,他對車夫點點頭,

后者會意,把少爺的行李扛上車廂。

父子倆則沿著街,朝最近的書報店踱步過去。

很快,他們就到了目的地。

但奇怪的是,敞開的窗口并不見書報店的老板,只有一個不到十歲的女孩坐在那兒,埋頭看著報紙。

老佩爾高敲敲玻璃,

“孩子?”

“啊……”

女孩抬起頭,

看到一老一小兩個帥哥,她展顏一笑,

“買書嗎?”

老佩爾高用牙齒叼掉右手手套,隨后伸手進口袋里,揀出幾枚硬幣,

“來份《費加羅報》。”

女孩攤手,

“不好意思,暫時沒貨。賣完了。”

父子倆:???

他們都有點兒懵逼。

自從《費加羅報》開始使用整版投放廣告,他們就再沒遇到過報紙脫銷的情況。

今天這是怎么一回事?!

女孩看出了兩人的疑惑,繼續道:“我之所以在這里看店,就是因為我爸去進貨了。他應該很快就會回來,你們要不要等等?”

小佩爾高不想等,

他看向父親,

“要不,我們先去……”

話音未落,老佩爾高便用眼神打斷兒子的話,隨后對女孩的方向挑挑眉,

“她在看報紙。”

小佩爾高恍然大悟,轉向女孩,

“我們可以跟你一起看嗎?”

女孩“啊?”了一聲,仔仔細細上下打量父子倆,

那模樣,似乎是在掂量兩人是不是壞蛋。

過了片刻,她說:“我叫梅里”

小佩爾高不解,

“你忽然告訴我名字是……嘶……”

他倒抽一口涼氣兒,因為父親在后面踹了他的小腿肚一下。

只見老佩爾高對女孩露出燦爛的笑容,

“謝謝你,梅里小姐。”

梅里脆生生地“嗯”了一聲,

“都進來吧。”

她跳下椅子,

從書報店對外敞開的窗口傳來“吧嗒吧嗒”的腳步聲,

不多時,

吱呀——

大門打開了。

梅里探出頭來,對他們招招手,

“來啊。”

老佩爾高點點頭,

“這就來。”

隨后,他拉了兒子一把,忍不住吐槽道:“我和你媽都是純正的法國人,浪漫熱烈,怎么生出你這么個木頭疙瘩!?難怪你從小到大都沒交到過女朋友。”

小佩爾高:“……”

感覺受到了人身攻擊。

老佩爾高搖搖頭,

“唉……說起這個我就要批評你。你那《新法國》什么都好,從科幻到政治寓言,都有見地。但是讓法蘭西領導人娶自己的女老師……”

小佩爾高都快被說哭了,

“父親,我知道……我真的知道錯了!寫得荒誕不經,是我的錯!”

老佩爾高拍拍兒子的肩膀,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兩人聊著,梅里又一次探出頭來,

“怎么還不進來?”

父子倆趕緊說:“這就來了!”

他們一起進了書報店。

小佩爾高探頭看去,發現梅里正在讀的正是《新法國》。

阿爾法羅非常給面子,將之放在第五版。

即便是短篇,想要一版排完也很困難,所以那些字看著就像密密麻麻的佛教經書,字跡如同糾纏在一起的梵文。

小佩爾高低聲道:“寫得好嗎?”

梅里小大人似的嘆氣道:

“字太密集。我啊,看得吃力,還沒看完。不過也快了……”

說著,她坐了回去,

“你們也讀啊。”

父子倆當然都已經讀過了,

小佩爾高說:“沒事沒事我們遷就你。”

“這才像法國男人該說的話嘛”

小佩爾高當場裂開,

沒想到,小丫頭片子都敢當面打趣,明顯是剛才聽到了父親吐槽自己是“木頭疙瘩”的話。

“噗”

老佩爾高忍不住嗤笑一生,但注意到兒子的表情,趕緊低下頭,似乎對自己的腳面產生了濃厚興趣。

梅里擺擺手,

“先不說話了。我要讀完它。”

她埋頭繼續閱讀。

就這樣過了十分鐘,她終于抬起頭來,嫩聲嫩氣地說:“真不錯。《費加羅報》好久沒有這么有趣的版面啦”

小佩爾高糾正:

“這不是‘版面’,這是‘’。”

梅里撇撇嘴,

“你現在又不像法國男人啦”

小佩爾高頓時吃癟,老老實實地閉上嘴。

老佩爾高便替兒子問道:“梅里小姐,你覺得這部怎么樣?好看嗎?”

“好看啊。不過,看完又覺得不舒服。”

老佩爾高問道:“是不是因為未來首相娶了……啊……”

他停下話頭。

只見梅里搖頭搖得像撥浪鼓,說道:“不不不。我覺得那很浪漫、很熾熱。”

父子倆面面相覷,

沒想到,在女孩的眼中,離譜的婚姻并不是缺點。

小佩爾高問:“那你覺得為什么不舒服?是寫的不好嗎?”

梅里攤手,

“不,當然不是。應該反過來說,正是因為寫得太好,所以才會有種讓人不舒服的感覺。”

她看向《新法國》,陷入沉思,

“未來的法國人全都有著統一的思想,為國吃苦、為國犧牲,使法國再次偉大……這明明是好結局,可我總覺得不寒而栗。那種事,真的能辦到嗎?”

小佩爾高欣喜若狂,

自己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連小女孩都若有所感……

他已經能可以想象出儒勒·凡爾納評委會對自己鞠躬致歉的情景了。

梅里說:“在那個‘新法國’,市民們連說話的權利都沒有,實在是讓人害怕呀”

小佩爾高嚴肅道:“請記住這種恐懼。”

梅里無奈,

“你怎么還教育起我來了?你是作者啊?”

小佩爾高當即就想承認,

但是,他又覺得在一個小女孩面前炫耀十分尷尬,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他道別道:“文章讀完了,那我們就走咯”

一旁的老佩爾高甚至還遞出了硬幣,

“這是讀報的錢。”

“啊這……”

梅里有些詫異,

“你們不繼續讀了嗎?我父親說,后面那篇文章才是今天的《費加羅報》脫銷的原因。”

老佩爾高:!!!

小佩爾高:!!!

一種不祥的感覺在心中猛然升騰而起。

兩人異口同聲:

“后面的文章?”×2

往后翻了一頁,隨即露出大大的笑容,說:“這個排版才對嘛看得不累眼。”

小佩爾高看過去,

文章的標題是《動物莊園》,

下面一行小字則是作者的名字——

僅僅兩個英文字母,就像是對小佩爾高施了定身咒,讓他呆立當場。

梅里卻沒察覺,繼續在小佩爾高的心窩扎刀子,

“《費加羅報》真會欺負人吶為什么這個‘Lu’的文章就能正常排版?這篇的看著肯定比《新法國》多,反而、字間距更大,用了五個版面。”

小佩爾高聽得差點兒吐血。

他看向父親,

“這……”

老佩爾高臉色鐵青,

他此時已經認定,自己被老友賽尼奧爾·阿爾法羅擺了一道,

那個混蛋,竟然拿自己的兒子做進身之階,

“該死!!!”

老佩爾高忍不住罵了一句。

梅里抬起頭,

“額……這有什么好驚訝的?《費加羅報》沒節操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老佩爾高這才意識到自己在小女孩面前很沒風度地說了過分的話,

他露出笑容,

“沒事。我們好好讀一讀這部吧”

“好。”

她將注意力集中到了文章上,沒多久就看進去了。

畢竟是個小女孩,

比起娶了自己老師的法國領導人,她更喜歡一只能說會道的豬做“革命”的領導者,

后者比前者要有意思得多。

而且,在劇情設定上,《動物莊園》有太多出人意料的地方,

剛開始,梅里覺得主角是農場主瓊斯先生,但很快她就發現并非如此,

真正的主角是動物們,

那句“同志們,我們究竟是如何生活的呢?還是正視這個問題吧”揭露了一切。

而讓變得愈加有趣的,是第二章中由動物們提出的戒律,

《七誡》:

凡靠兩條腿行走者皆為仇敵。

凡靠四肢行走者,或者長翅膀者,皆為親友。

任何動物不得著衣。

任何動物不得臥床。

任何動物不得飲酒。

任何動物不得傷害其他動物。

所有動物一律平等。

當最后一條,“所有動物一律平等”,出現的時候,

這部已經成了藝術品。

《七誡》由莊園里年齡最老、脾氣最糟的豬提出,并由動物們共同討論,

當然,有動物不認可,

豬便使用了唆麻,用藥物使反對者表態同意。

梅里低聲道:“看《新法國》,我覺得失去說話的權利已經很可怕了;看《動物莊園》,我發現,失去不說話的權利更可怕。”

佩爾高父子倆聽得愕然,

他們都沒想到,一個小女孩的書評竟可以如此辛辣尖銳。

或許,這正是稚童的優勢,

就像是《皇帝的新裝》,孩子們看不到大人能看到的,

反過來自然也成立,

孩子們能看到大人們看不到的。

盡管已經能猜到結論了,小佩爾高還是忍不住問:“梅里,你覺得這兩本書哪本更好?”

梅里又像小大人一樣嘆氣,

“雖然只讀了兩章,但我真心覺得,《動物莊園》比《新法國》要好。因為讀《動物莊園》會讓我有種更深的害怕。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你覺得呢?”

小佩爾高不能給出答案,

在心里承認陸時的文章更好,這沒什么大不了的,

但要讓他親口說出來,確實有些辦不到。

梅里好奇,

“話說,你們好像很關注我的評論啊?”

老佩爾高笑道:“梅里小姐冰雪聰明,你的評論當然值得我們靜心聆聽。”

梅里:“(ˉ▽ ̄~)切”

她當然不信,

“你們還是別拍我的馬屁啦。我只是喜歡讀報,讀得多了,自然……”

就在這時,外面忽然傳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梅里,我回來了,你讀沒讀完……唔……”

一個男人站在門口,

“你們是誰?”

他看著那對可疑的父子。

老佩爾高說道:“你就是店主吧?先生,你好。我們想買《費加羅報》,但發現脫銷了。好心的梅里小姐請我們進來,和她一起閱讀。當然,我們也是會付錢的。”

說著,他指指桌上的硬幣。

梅里不滿地咂咂嘴,

“你們什么時候把硬幣放在那兒的?”

她不想收錢。

她的父親也是一個正直的人,見佩爾高父子倆不是壞人,便收起了敵意,說道:“不好意思,我剛才走了十幾條街,都沒能進到貨,《費加羅報》賣得太好了。”

說著,店主把硬幣塞回給老佩爾高手里,

“錢不能收你們的。”

老佩爾高無語,

沉吟片刻,他拉拉兒子的胳膊,隨后與店主父女告別,

“既然如此,我們只能去別處碰碰運氣了。”

梅里聽到這話表現得更不開心了。

難得遇到兩個愿意聽自己書評的書友,小姑娘自然想和他們多待一會兒。

但老佩爾高有眼力見兒,不可能留下來打擾這對父女,

他拉著兒子出門,一邊偷偷將硬幣放在窗口附近,一邊說道:“現在我們有兩件事:第一,買到今天的《費加羅報》,把《動物莊園》讀完;第二……”

老佩爾高深吸一口氣,

“我得找我的那個好朋友算算賬!”

他說“那個好朋友”這個詞的時候,幾乎是一個音節一頓,咬牙切齒吐出來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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