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倫文豪

第234章 無所不能的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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郵輪搖曳,

海浪有規律地沖刷著船體,發出“嘩——嘩——”的聲響。

海鷗繞船飛翔,身姿輕盈而優美,

它們的羽毛潔白如雪,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耀著柔和光芒。

陸時站在甲板上瞭望遠處,

已經能看見多佛白崖了,

用不多久,郵輪便將抵達倫敦港。

他深吸一口氣,

十一月的海風隨之竄入肺腑,帶來深深的涼意,

“阿嚏!”

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這時,有人從后面叫住他:“這位先生,需要紙嗎?”

陸時吸吸鼻子:

“嘶……”

總感覺自己打噴嚏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有人在背后議論自己,像什么“主不在乎”之類的。

陸時回過頭,

眼前是一個典型的美國人,頭戴牛仔帽、胸前系領巾,西裝也偏休閑風,給人一種平易近人的感覺。

有趣的是,他前襟口袋處插著一支筆,

這種裝扮很少見。

陸時笑著點頭,

“感謝。”

美國人“嗯”了一聲,說道:“看你是從亞洲來的,應該很不擅長坐船吧?”

大概是把陸時當留學生了。

陸時擺手,

“我挺好的,你不必擔心。”

誰曾想,這老美是個熱心腸,竟然拿出隨身的手絹遞過來,

他還自說自話道:“必須得承認,我也不喜歡坐船。你聽說過壞血病嗎?”

對方這么健談,讓他多少有些不適應。

他好奇地打量對方,

“壞血病?伱不像是船員。”

美國人點頭,

“當然。”

他右手食指戳了戳胸前的筆,說道:“你應該是從這兒看出來的吧?沒錯,我是一個記者,同時也是作家。”

作家?

陸時來了興致,比剛才更加仔細地觀察對方,

嗯,確實有幾分眼熟。

看來又是未來有名有姓的人物。

他不由得有些想笑,

自己坐船怎么老是遇到名人?

高爾基、開爾文、普朗克、愛因斯坦……

十分離譜。

但想想又覺得合理,

20世紀初,能住在郵輪上層、時不時到甲板上走動、去俱樂部喝幾杯的,誰還沒點兒背景?

陸時只因為熟悉那幾位,才能認出他們,

他如果是政客,說不定就會認識這個伯爵、那個親王了。

此種現象類似幸存者偏差。

美國人不知道陸時心中所想,仍在大講特講他和伙伴們駕船用19天走完1900英里的航程,從白令海峽回到加利福尼亞的故事。

陸時聽了,在心中直搖頭,

感覺對方在吹牛X。

他輕咳了一聲,

“這位先生,前面就要到多佛白崖了,你不去看看嗎?”

美國人“啊!”了一聲,投去視線。

遠處,白崖如同一片巨大的屏障,與天空相接,

表面覆蓋著的厚厚“白雪”,就像已經逝去的維多利亞的王,靜靜地守望著日不落帝國。

美國人看向陸時,

“感謝提醒!我上次來的時候路遇大霧,沒見著。”

說完便準備向船頭的方向走去。

這老哥總算是走了。

陸時撇撇嘴,裹緊了身上的大衣,準備回俱樂部。

就在這時,那個美國人又跑回來了,

“等等!”

他目光鎖在陸時身上,

盯——

那模樣,似乎就像在研究外星人。

陸時有些不自在,

“怎么了?”

美國人不確定地說道:“你是……陸時?你是陸教授,對吧?”

最終還是被認出來了。

陸時緩緩點頭,

“是。”

對方立即變得熱情,伸出手來,

“陸教授,你好,我是受聘于美國新聞社的記者,約翰·格利菲斯·倫敦。”

陸時啞然失笑,

沒想到還真遇到了名人,

約翰·格利菲斯·倫敦的另一個名字——

杰克·倫敦。

他是非常著名的短篇家,在20世紀中期,甚至被拿出來和卡夫卡、茨威格相提并論,

但隨著文學以及文學評論的發展,卡夫卡的《變形記》和茨威格的《一封陌生女人的來信》成為文學史上的高峰,杰克·倫敦才開始掉隊。

當然,杰克·倫敦也有這個時代文人的普遍問題——

種族歧視。

有一篇1908年發表的《中國佬》,其文讀來十分讓人作嘔。

就像凡爾納寫過《一個中國人在中國的遭遇》,

這種事很難避免。

陸時好奇道:“倫敦先生……額……這么叫你太奇怪了。”

杰克·倫敦大笑,

“很多人這么說過,尤其是在我在倫敦出公差的時候。你叫我全名,或者干脆叫我名字吧。”

陸時點頭,

“杰克,你這次為什么要去倫……”

話還沒說完,郵輪前端的甲板處忽然傳來一陣歡呼。

兩人循聲望去,

只見巨大的石灰巖從懸崖上剝離,墜入海中,

整個過程異常震撼。

陸時說道:“你錯過了好戲,杰克。”

杰克·倫敦攤手,

“你也錯過了。”

陸時笑著搖了搖手指,說:“我在半年前去法國的路上就看到過。”

他將話題繞回去,

“我們剛才聊到你去倫敦的目的。”

杰克·倫敦點點頭,

“這件事要從去年說起。當時,我的第一本集《狼子》出版,立即為我獲得了巨大的聲譽和相當優厚的收入。”

不愧是記者。

這哥們是懂得自賣自夸的。

陸時輕咳,

“重點。說重點。”

杰克·倫敦嘿嘿一笑,

“有名氣了,各種工作自然就來了。我應美國新聞社的委派,去非洲采訪布爾戰爭,結果,在倫敦轉航的時候,新聞社中途改變計劃,拍來電報讓我不要去了。”

陸時抓住了重點——

布爾戰爭。

他問:“然后?”

杰克·倫敦聳聳肩,

“我在倫敦無事可做,就以水手身份到倫敦貧民窟中住了三個月,作了詳細的調查,取得第一手資料,回國后出版了《深淵里的人們》。這本書讓我在美國名聲大振。”

又開始吹牛了。

陸時問道:“那是一部報告文學吧?你的觀察和描繪確實細致入微。”

杰克·倫敦詫異,

“你連那本書都讀過?莫非,你是社會主義者?”

“噗!咳咳咳……”

陸時被這個問題弄得嗆著了。

但也不怪對方會這么想,

《深淵里的人們》描繪了那個時期倫敦東區貧困、饑餓、骯臟和疾病的慘景。

陸時對其中一個細節印象深刻,

愛德華七世的加冕日里,在粘滑的人行道上,幾個年老體衰的車夫慌亂地從地上拾起豆粒大的面包渣塞進嘴里。

加冕與拾荒,

兩者的對比十分真實。

對《深淵里的人們》抱有高評價,杰克·倫敦難免會有遐想。

他看陸時不說話,遂陷入沉思,

良久,他說:“陸教授,你為慈善賦稅法案的推動出謀劃策,同時和卡耐基先生合作,致力于美國的慈善事業。所以說,你只是天性善良、悲天憫人。”

陸時不想被戴高帽子,

他低聲道:“杰克,如果你讀過我最近寫的一部科幻《動物莊園》,就不會瞎猜了。”

杰克·倫敦第一次聽說這本書,

他默默記下書名,問道:“那本書里有你的‘主義’?”

陸時回答道:“你還是不懂。角色的立場不代表作者的立場。所以說,我贊揚你的書寫得好,不代表認可書中透露出的傾向。”

杰克·倫敦下意識地摸出口袋中的筆,

“那你是反對?”

一邊說,一邊在身上摸索,

看那樣子,似乎是在找筆記本。

“杰克,你職業病犯了?”

杰克·倫敦這才反應過來,趕緊把筆收回去,

“抱歉抱歉”

但很快他又說道:“但我這么做也沒什么不對,這次來倫敦,陸教授,你是我努力要采訪到的人之一。”

陸時詫異,

“什么意思?”

杰克·倫敦繼續說道:“咱們接著剛才的話往下聊。因為《深淵里的人們》,我端上了美國新聞社的鐵飯碗。而且,你知道的,布爾戰爭最近結束了。”

“嘖……”

陸時咋舌,全都想通了。

顯然又是世界線變動導致的蝴蝶效應。

按照正常歷史,此時的杰克·倫敦本應在加利福尼亞的家里完成長篇《海狼》,

但布爾戰爭提前以大英在非洲的全線收縮為結束,這明顯出乎了諸列強的意料,

而杰克·倫敦作為寫出《深淵里的人們》的“對英事物專家”,受美國新聞社聘請前來采訪,再正常不過。

他看向陸時,

“陸教授,我聽說,貝爾福首相是受了你的影響?好像是一本書,名叫《日本文明的天性》。”

這話可不能亂認。

陸時說:“有哪個國家的政要會因為一本書而改弦更張?”

他一臉笑呵呵的表情,

“杰克小同志,不要聽風就是雨嘛”

杰克·倫敦懵逼臉,

不知道剛才還很直接的陸時,為什么忽然打起了官腔。

陸時繼續道:“我相信,白廳、白金漢宮、威斯敏斯特宮的決策,都是經過‘大人們’深思熟慮制定的,不會兒戲。”

杰克·倫敦撓頭,

“陸教授,關于兒戲,你知道英國下議院被稱為‘動物園’嗎?”

無言以對。

杰克·倫敦又問道:“還有,你知道英國上議院被稱為‘植物園’嗎?”

還是無言以對。

杰克·倫敦越說越自信,繼續追問:“還有,你知道一部名叫《是!首相》的戲劇嗎?戲劇海報上有一句諷刺度拉滿的話,‘大英在不當人這方面,向來是不當人的’……”

陸時終于開口了:

“那特么是我寫的!”

杰克·倫敦不由得大為尷尬,說:“額……我給忘了。”

陸時拍拍對方的肩,沒有再說。

他知道,杰克·倫敦說的一點兒錯沒有。

議會制國家,確實“偶爾”會有那么一丟丟荒謬的情況出現。

現代英國最著名的標志,當屬脫歐公投,

藝術家班克斯甚至為此創作了名畫《權力下放的議會》,

整幅畫以燈光昏暗的英國議會為布景,只不過,議會席上衣冠楚楚的議員們被大猩猩代替。

那幅畫創作于2009年,

十年過去,博物館又把這幅畫拿出來展出,時間選在2019年3月28日,為了“紀念”原定的3月29日脫歐日。

但令人諷刺的是,英國在3月29日沒能如期脫歐。

“動物園”,描述得十分準確,

只有起錯的名字,沒有叫錯的外號。

陸時擺擺手,

“別講了別講了”

杰克·倫敦嘴角勾起,低聲道:“陸教授,你還真是小心謹慎。”

他迎著海風伸了個懶腰,

“好吧,那就不講這些了。反正我接下來會在倫敦待很長一段時間,有的是機會采訪你。”

陸時展顏一笑,

“聊文學、聊學術,甚至聊商業,我來者不拒。至于其它的,請允許我謹慎。”

杰克·倫敦心中對陸時不由得佩服,

人的名、樹的影,

難怪陸時在歐洲、美國有如此之高的聲望,

這人確實是聰明絕頂。

杰克·倫敦遂換了話題,說道:“既然如此,那我們就聊聊文學。你知道的,我也是作家,所以……”

他摸出一個筆記本,從后往前翻,

“請你斧正。”

陸時點頭,

“這個沒問題。”

他接過筆記本,看了眼標題,之后便露出震驚的表情,

《TheChinaHero(中國英雄)》。

不應該是《TheChinago(中國佬)》嗎?

陸時喃喃自語:

“我記錯了?”

在印象里,杰克·倫敦創造出了“Chinago”這一蔑稱,因為本身就充滿歧視。

可現在怎么變成了“Hero”?

一旁的杰克·倫敦擔憂,

“陸教授,我知道我用詞可能不精確。不應該用‘Hero’,可我實在是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薅’……‘薅’……哎呀,好難念!”

他想說的是某個漢語詞匯。

陸時說:“你用英語描述一下。”

杰克·倫敦提示道:“就是你們中國有本講造反的,里面有一百零八個星星。”

神特喵的“一百零八個星星”……

《水滸》被說成這樣,也是有夠離譜的。

陸時用漢語道:

“‘好漢’?”

杰克·倫敦大點其頭,

“對對對!‘好憨’!我要說的就是這個。感覺‘Hero’不是很準確。”

陸時擺擺手,

“大差不差吧。”

他將視線轉向了筆記本,問道:“你跟我講講這本書的思路。”

杰克·倫敦深吸了一口氣,

“是真實事件給予了我靈感。1869年6月,法國殖民當局在南太平洋塔希提島上阿蒂茅儺制造冤案,錯斬棉花種植園的華人苦力詹秀公。種植園的華工為詹氏在當地華人的‘永安墳園’修了一座馬蹄形墓,并在關帝廟里為他設了一個祭臺,寄托哀思。”

陸時皺眉,

看來自己的記憶沒錯,

那本《中國佬》的靈感就來自這個事件。

的主人公名叫阿秋,因法庭書記員將被判處極刑者阿楚的“楚”字錯寫成“秋”而代人受過,綁赴刑場處決。

阿秋曾目睹真兇殺人,知其逃逸,此時卻一無怨言,二不反抗,倒是在斷頭機的鍘刀朝自己脖頸急劇落下那一瞬間,幻想起自己種植園合約期滿衣錦還鄉。

奴性、

愚昧、

冥頑不化、

不可理諭、

完全就是“劣等人”的典型。

伴隨著出版,“Chinago”一詞開始普及,

到現代,仍有脫口秀表演者會在節目中使用這一詞語,可見流毒之深。

陸時看向杰克·倫敦,

只見這哥們正低頭沉思,嘀咕著:“要不要創造一個詞匯啊……‘薅韓’……‘豪翰’……”

陸時問:“為什么執意要用‘好漢’這個詞?”

杰克·倫敦說道:“你看了我的就知道了。我塑造的主人公是一個自學法文的中國人,他為了幫好友洗刷冤屈,甚至研究了律法并上庭辯護,這種俠義心腸,不正是中國人口中的‘浩瀚’嗎?”

陸時無語,

對方說了四次“好漢”,就沒有一次說對的。

他有些無奈,

“我看,你還是專門造一個詞吧。”

杰克·倫敦大喜,

“對對對,我也是這么想的。但我沒學過銘文、美文,不敢隨便造詞,現在有陸教授背書,我就不怕了。”

陸時不解地問:“杰克,你創作這個《TheChinaHero》的動機是什么?”

杰克·倫敦露出有些羞恥的表情,

“以前,我一直覺得東亞人懦弱麻木、生性愚魯,同時,還是任人宰割的奴隸。但是,最近我改變了想法,我不能做叢林法則的衛道士。”

陸時好奇,

“契機是什么呢?這種轉變,總有個契機吧?”

杰克·倫敦說:“你。契機就是你。”

陸時:???

“啊?”

他更懵逼了。

杰克·倫敦低聲道:“陸教授,你就是中國人,但你能改變布爾戰爭的走向、能消解黃禍論、能降低《排華法案》的影響,這讓我意識到了,之前自己的想法是多么的淺薄。”

陸時聽得心里直犯嘀咕,

原來自己在外界人的眼中是那種無所不能的神仙。

杰克·倫敦說:“而且你還熱衷于慈善事業,致力于國際和平……”

陸時抬手,

“打住!這些話就沒必要重復了。”

杰克·倫敦感慨,

“你甚至還如此的謙虛。”

縱使最近老被別人拍馬屁,但面對杰克·倫敦的狂風驟雨,難免還是有些飄飄然了。

他輕咳一聲,

“杰克小同志,我看好你。繼續努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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