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孟梭說道:“陸教授講的太好了!”
他清清嗓子,
‘文學就像爐中的火一樣,我們從人家借得火來,把自己點燃,而后傳給別人,以致為大家所共同。’
聲情并茂的模仿。
陸時輕咳一聲,說道:“那個……其實,這是福樓拜先生的名言。”
克里孟梭立即尬住,
福樓拜可是根正苗紅的法國文豪,自己竟然不知道。
陸時擺擺手,正準備安慰幾句,
這時,
“好字!真兒真兒的好字!”
竟然有漢語傳入耳中。
最神奇地,還是摻雜著兒化音的京片子。
陸時循聲望去,瞬間就認出了辜鴻銘和蔡元培,還有一個不到四十歲的中年人,不認識。
三個中國人正在瞻仰明法樓的名牌,
“草書之難,在于點劃與點劃、結體與結體,而陸教授做得很好。”
“連綿不絕而緊密呼應嘛”
“絕了又有何妨?偶有不連,而血脈不斷,這才是最高境界。”
他們把牛皮吹得震天響。
陸時自己聽了都不免害臊,趕緊走上前,
“辜老先生!”
辜鴻銘夸張地“啊!”了一聲,臉上寫滿做作的驚訝,說道:“陸時,你怎么會在巴黎大學?”
“嘖……”
陸時咋舌,
傻子都能看得出來,對方這是在演戲。
他說道:“我過來參加愛彌爾·左拉先生的葬禮,順便在巴黎大學做交流。”
蔡元培震驚,
“左拉大師竟然去世了?”
說完,他才發現還沒有做自我介紹,趕緊道:“陸教授,在下蔡元培,草字鶴卿。光緒十八年進士,目前在代理澄衷學堂的校長,同時被聘為南洋公學經濟特科班的總教習。”
他拉來陸時不認識的那個中年人,又說:“這一位是蔣國亮,能詩善文,工書法。”
陸時有點兒懵,
“工書法?”
他抬頭看看自己的字,又看看蔣國亮,
寫成這樣都能算“好字!真兒真兒的好字!”,清廷的書法水平怎么拉胯到了如此地步?
這么想著,陸時忍不住打量對方。
蔣國亮也覺得剛才的馬屁拍得有些過火,微微臉紅,
“在下蔣國亮,草字觀云。”
陸時恍然,
“原來是觀云兄。”
他知道這個表字,是因為《光宣詩壇點將錄》,作者汪國垣將蔣觀云冠以“天慧星拼命三郎石秀”的名號。
事實上,蔣國亮更為人熟知的名字是蔣智由,
他是一位先進的、革命的愛國詩人。
比如,光緒二十六年,自立軍起義失敗后唐才常被捕身死,他悲痛地寫下了:
丈夫義氣重,生死何足奇!
同志皆拋散,骨肉長別離。
保民心未遂,忠君志豈移!
身死魂不散,天地為我遺。
當真蕩氣回腸。
只可惜,蔣智由晚年思想巨變,盡刪早期的新派詩,詩作也轉向守舊,變成了自己最討厭的模樣。
蔣國亮十分詫異,
“陸先生,您認識我?”
陸時點點頭,
“當然。你寫的詩,比如‘芥蒂萬川谷,異族人經營’……”
“噗!”
蔣國亮噴了,
“這……這可不興說。我當時也是年輕。”
陸時聽得直想笑。
蔣國亮早期作品中蘊含著反清排滿的思想,
但現在看,應該是變得圓滑世故了。
不過這也正常,
按照正常的歷史算,蔣國亮馬上要和蔡元培等人建立中國教育會,之后還會出任愛國女校的經理,
這種情況下,就算要排滿,也只能默默地排、在心里排。
陸時又看向蔡元培,
“鶴卿兄。”
這位在近代歷史上是怎么都繞不過去的名人,
首任教育總長,開學術與自由之風,對中國教育的貢獻不在何子淵、厲麟似之下。
當然,蔡元培的爭議也非常大,
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龐加萊靠近,
“陸教授,這是你的朋友?”
陸時搖了搖頭,
“辜老先生算是朋友,其他兩位只能算同胞。他們的食宿,我來想辦法。”
朋友和同胞,
兩者之間的差距可不小。
龐加萊頓時意會,
“明白。那我就不在法蘭西學院給他們安排食宿了。”
既然陸教授要避嫌,他自然會配合。
其實,陸時也是不清楚辜鴻銘三人的來意,所以才會如此行事。
兩人低聲交流。
蔣國亮詫異,壓低聲音道:“辜先生,感覺陸先生的法語比伱好啊。你聽聽,人家多流利呀……”
辜鴻銘差點兒背過氣去,
“你說你這人……哪兒哪兒都好,怎么就是長了一張嘴!?”
蔣國亮撇撇嘴,
“好好好,不說了。”
這邊,陸時和龐加萊聊完了,隨后轉向三人,說道:“走吧,我帶你們去下榻的地方。”
他們一齊走出校園,叫了一輛馬車。
馬車直奔巴黎麗茲酒店。
辜鴻銘有些擔心,
“不會很貴嗎?”
陸時擺擺手,
“無妨。”
旁邊的蔡元培不由得好奇,問道:“辜先生,您為什么覺得這個麗茲酒店會很貴?”
辜鴻銘露出回憶的表情,
“那座酒店是1898年落成的。當年,日本的首相恰好晤訪我朝,我負責接待,與他天南海北地聊天,知道了麗茲酒店的事。據說,開業當天,包括俄國沙皇在內的歐洲貴族、富豪齊聚,背景之深可見一斑。”
蔣國亮好奇,
“是那個封禁《朝聞道》,卻反而讓銷量節節攀升的尼古拉沙皇嗎?”
“啊這……”
辜鴻銘不由得語塞。
他搬出尼古拉二世是為了凸顯麗茲酒店的含金量,
現在倒好,總感覺有點兒冒傻氣。
陸時看出老先生有些尷尬,遂插入話題:“三位這次來歐洲是所謂何事?”
一談起正事,車內的氣氛就變得嚴肅了不少。
辜鴻銘壓低聲音,
“陸時,還記得那本書嗎?《萬歷十五年》。”
陸時失笑,
“辜老先生,這本書都已經出版了啊!最先是美國,現在已經到了歐……啊,對了,你可能不知道,那本書的外文名是《1587,AYearofNoSignificance:TheMingDynastyinDecline》。”
辜鴻銘苦笑著回答:“我一直關注著,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他捻捻胡須,
“但是,畢竟講的是明史,作為大學堂的教材確實有些……唉……”
深深地嘆氣。
陸時也很無奈,
事實證明,出口轉內銷的路子不靠譜,
“之前,咱們覺得這本書只要在海外取得反響,在中國普及的難度便能降下來。可現在看,還是有些異想天開了。”
辜鴻銘的胡子抖了抖,
他猶豫片刻,最終還是沒忍住,
“還不是因為你?”
陸時:???
一臉懵,
“怎么就因為我了?我都不在國內啊喂!”
辜鴻銘無比郁悶地說:“你說你,寫一本《萬歷十五年》不就得了,干嘛還要寫《日本文明的天性》?現在完了,那些人都覺得后者更適合用來當教材。”
“啊這……”
陸時確實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甲午戰爭,無疑給了清廷一記響亮的耳光,
他們想得很簡單,
遠的英、法,他們夠不著也打不過,
那么近的小日子呢?
總不至于真的打不過吧?
只要好好研究下敵人,不再輕敵,隨后重振旗鼓,肯定是沒有問題的。
恰在此時,《日本文明的天性》橫空出世,
里面講了太多日本的弱點,
尤其是恥感文化,在清廷的那些人眼中,簡直就是重振信心的最好的強心針。
至于《萬歷十五年》這種反思類的書,還是靠邊站吧。
陸時好奇道:“所以,他們現在的想法是,用《日本文明的天性》作為大學堂的歷史教材嗎?”
辜鴻銘的胡子又開始抖了,
看那樣子,似乎不知該怎么開口。
“嘖……”
陸時不由得咋舌,
“有什么話就直說唄咱倆誰跟誰啊……”
辜鴻銘無奈,
“不說了。我不說了。”
他在座位上縮了縮,把自己當成悶葫蘆似的掛起來。
陸時不得不看向另外兩人。
蔡元培輕咳一聲,
“觀云,你說。”
他油滑得很,是懂明哲保身的。
蔣國亮倒是非常直接,說道:“陸先生,他們的想法是,您能不能寫一套書出來?什么英吉利、法蘭西、美利堅,大家都是人,在民族性上,誰還沒有弱點了?”
陸時:!!!
甚至以為自己聽錯了。
蔣國亮說,“大家都是人,在民族性上,誰還沒有弱點了?”,這話沒錯,
但現在分析民族性的弱點有個錘子用啊喂!
人家是物理上占據優勢,
總不至于用精神沖擊波和火槍、大炮對轟吧?
陸時十分無語。
他問蔣國亮:“觀云兄,咱不提他們。你也是那么想的?”
蔣國亮“額……”了一聲,猶豫片刻,最終還是決定坦誠相告,
“陸先生,今年,我想和鶴卿成立中國教育會。分設教育、出版和實業三部,編印新式教科書,倡導宣傳新學,推動教育改革。你寫的《鄉村教師》里面,那位先生教授的不就是物理學嗎?”
陸時聽明白了,
“所以,你也覺得在歷史學上需要新教材?”
蔣國亮點頭,
“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研究好了洋人,才能學習洋人。”
他的想法倒還正常一點兒,
不是研究什么所謂的“民族性上的弱點”,而是師夷長技。
陸時又看向蔡元培,
“鶴卿兄已經想好了嗎?”
蔡元培有些弄不清陸時的想法,心中惴惴不安,遂說道:“把學社和女校辦好還是很重要的。當然,此事須得從長計議,不可急功近利,否則容易起到反效果。”
滑頭!×3
蔣國亮、辜鴻銘、陸時三人心中同時吐槽。
陸時皺眉思考了一陣,
隨后,他露出笑容,
“你們也是有趣。辜老爺子,你代表清廷過來找……”
話音未落,辜鴻銘直接打斷道:“陸時,我必須糾正你。我代替的是京師大學堂,而非清廷。我覺得,《萬歷十五年》、《日本文明的天性》都是極好的教材之選。你放心,我會頂住壓力的。”
陸時哈哈大笑,
“怎么?你還真想冒著砍頭的風險,讓大學堂教授《萬歷十五年》?”
辜鴻銘微妙地眨眨眼,
“放心吧,不會砍頭的。”
看那樣子,明顯是心中有想法了。
陸時又看向蔡元培和蔣國亮,
“你們是代表你們自己……”
蔣國亮張張嘴,準備插話。
陸時抬手,
“啊,知道了知道了,你們是代表即將成立的中國教育會,對吧?”
蔣國亮點頭,
“沒錯。我們需要新的外國史學教材。當然,如果陸先生愿意回國授課,我們肯定是無比歡迎的。”
他剛說完,旁邊的蔡元培便壓低聲音提醒:“觀云,別瞎出主意。你剛才沒聽說嗎,陸先生現在是英吉利的大貴族,榮寵至極,何必回去呢?”
蔣國亮白好友一眼,
“你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蔡元培也忍不住翻白眼。
陸時在旁邊看著,心里暗自搖頭,
也不知道這兩人是怎么混到一起去的。
他說:“我確實不會回去。”
蔣國亮嘆氣,
其實自己也沒抱希望。
他繼續道:“那,關于教材的事情……陸先生,不需要挖空心思構思,只要和《日本文明的天性》一個結構就可以了,讓我們可以學習、效仿各國。”
陸時閉上雙眼,后仰著身體,
“學習……效仿……”
他念叨著閉目養神。
車廂內安靜下來,
眾人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長到辜鴻銘三人甚至以為陸時睡著了。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馬車夫的聲音,
“先生們,到了。”
陸時睜開眼,
“走,我先安排你們住下。”
四人依次下了馬車。
巴黎麗茲酒店映入眼簾,
其主體,是一座典型的巴洛克宮廷式建筑,
外觀非常簡潔,沒有過多的裝飾和繁瑣的設計,以白色為主色調,與周圍的建筑形成鮮明的對比。
建筑的線條流暢而優雅,給人一種高貴而典雅的感覺。
等車夫搬完行李,四人進入大門。
酒店的大堂是一個寬敞而明亮的空間,
地面鋪設著精致的大理石,光滑而亮麗,反射出璀璨的光芒,
大堂中央是一座巨大的水晶吊燈,它散發出柔和的光線,照亮了整個空間。
兩側是精致的雕花玻璃門,通向各個客房和餐廳,
門上的金色裝飾與大堂內的金色元素相呼應,營造出一種金碧輝煌的氛圍。
陸時說:“觀云兄、鶴卿兄,你們這是第一次來歐洲吧?感覺如何?”
蔡元培感慨,
“富麗堂皇、嘆為觀止。”
一旁的蔣國亮嘆氣道:“只是跟想象中有太多的不一樣。我總感覺這里也充斥著不平等、不自由,平民百姓的自由平等浮于表面,只有那些資本家才算真正的人。”
老哥確實夠左的,
在清廷,噴滿人、噴封建帝制;
到了歐洲,又噴資本家。
陸時伸個懶腰,
“在這個世界上,想做真正的‘人’何其難也?”
說著,他看向大門外。
街道被薄薄的積雪覆蓋著,銀裝素裹,
行人們穿著厚大衣,裹得嚴嚴實實,全副武裝地走在雪中,顯得異常笨拙。
蔣國亮皺眉,
“陸先生,你這話說得未免也太奇怪了。”
陸時嘴角勾起一絲弧度,
“觀云兄,在歐洲,有錢人會雇傭專職車夫為自己駕車,你覺得是什么原因?”
蔣國亮陷入沉思,
良久,他說道:“當然是為了享受。”
他想到了剛才的馬車,
“就比如我們,可以在車廂里談天說地,甚至可以吟詩作對、品酒放歌。”
陸時點點頭,
“這確實是原因之一,還有別的。”
蔣國亮有點兒懵。
旁邊的蔡元培開口了:“我聽說,歐洲的紳士們會在車廂里處理工作,看文件、跟合伙人商議、與合作方彼此試探……啊!我們在馬車上不就是在談工作的事嗎?”
陸時回答:“是的。有些時候,甚至絕大多數時候,有錢人在馬車上也需要工作。”
這個說法讓蔣國亮的面色有些難看,
“陸先生是在充當辯護人的角色?”
此言一出,酒店大堂內的氣氛瞬間變得像是凍住了,
沉默橫亙著。
大概過了半分鐘,蔡元培才低喝一聲:“國亮!注意你的言辭!”
他甚至沒稱呼蔣國亮的表字。
另一邊,辜鴻銘也說:“陸能研究出斗地主那樣的游戲,據說還有《壟斷》,怎么可能為資本家辯護?觀云,你把話說得太過了!”
但蔣國亮緊盯陸時,
他的眼神中,沒有一絲絲準備退縮的意思。
陸時覺得有趣,
一個清朝人竟然大批特批資本家,
與之相比,封建不是更落后嗎?
但這也反應了時代的特色,仁人志士們看到不合理就噴,不管是哪個國家、哪個民族,一視同仁。
蔣國亮顯然就是這種人,
自由、平等、民主……
這些他是真的信。
陸時展顏一笑,
“觀云兄,資本家必須是可恨的。可你有沒有想過,真正可怕的是資本制度本身呢?”
蔣國亮眉頭皺起,說道:“有錢人雇傭馬車夫,說明,經過權衡,他們認為自己的時間價值遠大于雇傭的價格,這難道不是剝削嗎?”
陸時聳聳肩,
“可從另一個層面講,有錢人在車上辦公,也在被資本榨取著價值。”
蔣國亮:!!!
一語點醒夢中人。
“陸先生,你的意思是……”
陸時笑著解釋:“資本異化的是每個環節上的每個人。所以說,并不是簡簡單單把人吊路燈……你們真該玩玩《壟斷》,玩過后你們就能明白,在那套規則下,誰都逃不脫。”
其實,讀過政治經濟學的書籍,便能明白這個道理,
但這世上又有幾人會想得那么深刻?
包括陸時自己,也是俗人。
而剛剛開眼看世界的蔣國亮卻對他驚為天人,
“陸先生,你實在是……”
說著,他竟然正了正衣冠,對陸時深深地行禮,聲如洪鐘道:“先生見地、學識之高,世所罕見!請受學生一拜!”
他聲音本來就大,再加上還有行大禮的動作。
說話間,
刷——
旁邊的酒店住客齊刷刷地把目光投了過來。
很快,有人認出了陸時,
“那個是Lu吧?寫《狩獵》、《朝聞道》的作家?”
“是他沒錯。坦白講,那兩本是好書,但讀著太累了。我更喜歡他的《羅杰疑案》,最后的反轉讓人印象深刻。”
“他最厲害的是具有人道主義精神和國際主義精神。巴黎大學最近要搞翻新,就是他牽的頭。”
“這是真的嗎?Lu,我喜歡你!”
陸時臉黑,
怎么法蘭西也有南桐?
他趕緊把蔣國亮扶了起來,低聲說道:“觀云兄,我舉那個例子只是想說明,很多東西不能一味地效仿、學習,要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對吧?”
蔣國亮已經被完全折服,
“當然,先生說的……唔……先生,聽您的意思是,準備編寫教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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