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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稿展廳內,有一小撮人將視線離開展品,投向陸時和夏目漱石,
他們都有些好奇。
而兩人還在大眼瞪小眼,
氣氛變得多少有點兒奇怪。
陸時指指對方,
“你,”
然后又指指自己,再一次不確定地問道:“寫論文,寫的是我?”
夏目漱石說:“應該是很好的選題吧?畢竟你現在是全歐洲最知名的作家,從下里巴人到陽春白雪,從到戲劇再到學術,在各領域都非常受歡迎。而且,我可以斷定,會有很多人寫你。”
最后這句倒是沒錯,
牛、劍已經有不少分析陸時作品的論文了,
有趣的是,討論《是!首相》的最多,甚至超過了三位數。
他攤手,
“我創作不到兩年,雖然高產,但作品積累得不多。伱剛才說有很多人寫我的作品,那你能寫出新意來嗎?”
夏目漱石很自信,
“怎么不行?他們跟你是舍友嗎?”
“啊這……”
一句話給陸時整無語了。
夏目漱石繼續道:“當然,我還是要尊重你的意見的,所以請你幫忙看看。”
陸時問:“只是單純地看看?”
此言一出,寂靜降臨,
兩人又面面相覷。
過了好一陣,夏目漱石才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
“陸,你是知道我的。我英語寫作的水平很一般,創作《我是貓》的時候,經常七天憋不出八個詞來,還經常帶出日語的使用習慣,導致語法錯誤……”
陸時抬斷:“重點。說重點。”
夏目漱石繼續道:“所以,我需要你幫忙進行一點點潤色。”
陸時“啊?”了一聲,
“寫我的論文。我自己潤色?”
夏目漱石嘿嘿一笑,用史密斯教授的話回復:“我寫的是作家Lu,和你陸時有什么關系?”
“噗!咳咳咳……”
陸時噴了,
“好好好!這么玩兒是吧?”
沒想到夏目漱石這個濃眉大眼的也有那么多花花腸子。
夏目漱石說:“你先好好看看吧。放心,我一定寫出了新意。”
他又把論文朝陸時眼皮底下送。
陸時:“……”
還能說什么呢?
“好吧。”
他認命似的接過,往下看。
Lu的學習環境并不好。
在中國,學生要寫毛筆字。
因硯臺和毛筆的費用高,Lu不得不琢磨該如何改進,
經過反復試驗,他發現用細軟的毛筆蘸著米醋在瓷板上寫字,等到米醋干了以后,再用毛筆蘸少量墨汁,就可以把字寫得又多又快。
后來,他又用薄銅板代替了粗糙的瓷板,發現這樣寫出來的字更清晰……
陸時懵了,
心想,
我這么練過字?
感覺自己完全沒有相關的記憶。
他吐槽對方:“大哥,這就是你說的‘所有內容真實可查,沒有任何扭曲、抹黑、詆毀’?”
夏目漱石點頭,
“首先,‘沒有任何扭曲、抹黑、詆毀’,這沒錯吧?”
陸時“額……”了一聲,無法否認。
這一段都快寫成歌功頌德了,怎么可能有錯?
夏目漱石又說道:“第二點,這‘醋水字’、‘銅板字’的故事,真實可查吧?”
“嘖……”
陸時咋舌。
醋水字、銅板字確實是很多窮人家讀書郎的一個招數,
但不知道為什么,總感覺不太對,
又說不上哪里不對。
他想了半天才發現華點,說道:“這不是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啊……”
夏目漱石詫異,
“那為什么你寫的漢字總是‘缺斤少兩’,顯得很怪。明顯就是以硬筆、硬紙練習所致嘛”
陸時輕咳,
“也不是的,我是習慣了那么寫。”
夏目漱石撓撓頭,好奇道:“就說‘愛’這個字,你寫的是‘愛’。無心何以成愛?”
這話聽著頗有道理,
陸時攤手,
“那我還說,愛無需多心呢再說了,現在是20世紀,一個嶄新的時代,愛因友存,不能盯著‘心’不‘心’的,那不會顯得很狹隘嗎?”
夏目漱石顯得很驚訝,
良久,他回答:“確實,咱倆有親友之愛。”
陸時輕咳,默默地后退了半步,
在法國的遭遇讓他有一些PTSD了。
他繼續說道:“文字游戲、語言拉踩,這種東西,說得越多越沒意思。”
夏目漱石“嗯”了一聲,拿出筆,
沙沙沙——
傳來記筆記的聲音。
只見他在筆記本上寫下那句:
文字游戲、語言拉踩,這種東西,說得越多越沒意思。
一邊記錄一邊說:“我回去改論文,一定把這句也加上。”
陸時感覺十分整蠱,
“這也寫?”
夏目漱石連連點頭,
“當然要寫!現在的歐洲分裂嚴重,各國都以自己的語言為尊,尤其是法國、德國。反倒英國因為文化強勢,不太宣傳這些。把這句話寫出來,可以支撐我的論點。”
陸時:???
“什么論點?”
夏目漱石拿著論文往后翻了一陣,
“這兒。你是國際主義者、人道主義者嘛之前的《議聯憲章》便是你編寫的,雖然是文件,但文采亦是斐然。”
陸時發現自己竟然無法反駁。
結果,夏目漱石還沒說完,
“還有一點,你是語音、語言學大家,對俄語書寫、英語音標都有自己一套成熟的理論。”
“嘶……”
陸時倒吸一口涼氣。
臉皮厚如他,都不由得老臉一紅。
他輕咳了一聲,
“我覺得……”
說著,環視一圈,發現周圍的人都好奇地關注著這邊。
他便攬著夏目漱石的肩往外走,
“回布萊雅路再說。”
兩人很快坐上了馬車。
車廂內,夏目漱石好奇道:“陸,我寫你不好嗎?你受全歐洲矚目,但接受的采訪很少,正好以此機會讓大家深入了解一下。”
了解也不是不行,
但沒必要過于離譜。
像什么醋水字、銅板字,
聽著就有種“赤光繞室,異香經宿不散;體有金色,三日不變”的感覺,
太假了!
當下還好,
等到了21世紀,鐵定被文學史的研究者嘲笑。
雖然夏目漱石說:“我寫的是作家Lu,和你陸時有什么關系?”
可是,
Lu就是陸時;
陸時就是Lu。
人家搞研究的又不是傻子,看到陸時借用室友的畢業論文自吹自擂,還不笑掉了大牙?
陸時說:“夏目,你不懂歐洲人。”
對此,夏目漱石唯有承認,
因為確實不懂。
陸時看對方虛心聽教的模樣,遂繼續忽悠道:“絕大多數的歐洲文明崛起于海權和貿易,所以,他們信奉實力和拳頭。你這論文的開頭屬于倒苦水、賣慘,水土不服的。”
夏目漱石恍然大悟,
“好像是這樣。”
“呼”
陸時長出一口氣,
總算是……
結果,夏目漱石說道:“那我換一種寫法就好了。你在艱苦的條件下還能隨隨便便把字練好,甚至自己簡化漢字,這是妥妥的強者啊!歐洲人就喜歡這種!”
一萬匹草泥馬在陸時心中狂奔而過。
萬萬沒想到,對方是那種“有困難要上,沒有困難制造困難也要上”的類型。
他決定放棄了,
“行,你愛怎么寫就怎么寫吧。”
正說著,外面傳來馬車夫的聲音:“兩位先生,到了。”
他們跳下了馬車。
剛一進屋,吾輩便滾動著小懶跑了過來。
陸時看向魚缸,
也不知道小家伙是怎么搞的,竟然掀掉了魚缸上的木板,把烏龜小伙伴“拯救”了出來。
吾輩:“喵”
陸時彎腰摸摸它的頭,
“你還真成精了。”
他撿起小懶,放回魚缸。
另一邊,夏目漱石將稿件在桌面上依次整理好,對陸時說:“陸,繼續看看吧?啊……還是說,我讀給你?這段時間,你在博物館盯著,應該挺累的。”
吾輩也湊熱鬧,
“喵”
夏目漱石說:“看!它也想聽!”
陸時臉黑,
“你快得了吧!”
說著,坐到了桌邊,開始閱讀論文。
夏目漱石的論文條理清晰,
那段不太靠譜的童年只是進行了簡短介紹,練字、習文什么的,都能找到掌故,
就比如西漢匡衡的鑿壁偷光。
陸時也沒法說什么,
因為是穿越者,根本就沒有幼時求學的記憶。
說不定原主真干過這種事。
童年之后,內容就變得正經不少,
第二部分是《論Lu的偵探的懸念構成與種類》。
傳統偵探就是講故事,無論用什么手段總是先提出問題,然后通過延緩提供答案的時間來吸引讀者,
而這種提出問題、延緩答案公布的敘事方法就是懸念。
在偵探中這一手法比比皆是。
陸時說:“這倒是我的原話。”
“你看你看,‘所有內容真實可查,沒有任何扭曲、抹黑、詆毀’。”
陸時聽得滿頭黑線,
他說:“兄弟,咱就別說這話了。”
夏目漱石尬笑了一聲,沒接茬。
陸時繼續往后讀,
懸念越是欲藏不露,就越能滿足讀者的心理需求,最終揭開謎底時就越是令人驚喜快樂。
所以,要盡量達到一種“道破”而又“不破”的局面。
這一點,《猩紅習作(血字的研究)》做的就不好。
開篇就寫了一座無人居住的宅院孤零零地矗立在潮濕花園一條黃土小徑的盡頭,一名死者躺在火光搖曳的紅色蠟燭下,
“啊這……”
陸時又頭大了,
“夏目老哥,我的親大哥!你干嘛要拉踩啊?寫我就寫我唄,還把道爾醫生拉出來鞭尸干嘛?”
夏目漱石詫異道:“鞭尸?”
陸時說:“別跟我裝糊涂。你能不知道伍子胥?”
鞭尸是一項古老的行為,以侮辱死者為目的,
中國歷史上最有名的鞭尸者是伍子胥。
“我明白‘鞭尸’的意思。不過,你說我拿道爾醫生和你作比較屬于鞭尸,那你的意思是,他的作品已經死了?”
陸時:“……”
真想狠狠抽自己兩個嘴巴子。
夏目漱石繼續道:“這么說也沒問題。畢竟,和你的《無人生還》、《羅杰疑案》比。福爾摩斯系列確實顯得老態龍鐘,就差坐進棺材里,被蓋上土了。”
他又拿出了筆記本,
用《無人生還》、《羅杰疑案》與福爾摩斯系列比,屬于鞭尸。
陸時口吐亂碼:“!#¥……”
他說道:“夏目,拿我和道爾醫生比較,也是史密斯教授教你寫的?”
沒想到的事,夏目漱石竟然點頭,
“對。”
陸時不得不再確定,
“真是他教的?”
夏目漱石說:“是啊!這方面的論文一般有三個方向文學理論、比較文學、文學史,對我這種在倫敦只待了兩年的留學生來說,肯定是比較文學最能言之有物。”
這個理由又挑不出任何毛病。
陸時無奈,繼續往下看,
第三部分是《以“信、達、雅”為圭臬的翻譯家——Lu》。
翻譯是將一種語言文化承載的意義轉換到另一種語言文化中的跨語言、跨文化的交際活動,
語言與文化的共性使翻譯成為可能,語言與文化的個性給翻譯帶來重重障礙。
Lu曾批評辜鴻銘先生:“一句一翻譯極為不妥。”
讀到這兒,陸時是真被整懵了,
“我批評過辜老爺子?”
他和辜鴻銘的關系不錯,還幫對方解決了很多問題,
比如京師大學堂的歷史教材。
“陸,你還真是轉頭就忘啊?也不知道是誰在見第一面的時候就把辜老先生給氣暈過去了。”
陸時這才想起確實有那么一回事,
但那是兩人因為對清廷看法不同而產生的沖突,屬于政見上的,
跟文學有什么關系?
陸時問:“我批評過他的翻譯?”
夏目漱石點頭,
“批評過。當時,辜老先生被你氣倒,你叫著我每天去看望,陪他斗地主,玩的時候你便批評過。說他翻譯給歐洲人看的四書五經有問題,容易引起歧義。”
陸時聽得直撓頭,
“我是真沒什么印象了。你能仔細講講嗎?”
夏目漱石說:“你當時舉過例,就‘貴賓們、朋友們’的那個。”
陸時不由得陷入沉思,
過了大概半分鐘,他才恍然大悟道:“那分明是個笑話啊喂!是笑話!”
辜鴻銘將《論語》翻譯成英語,確實有不結合上下文,一句一翻的情況,導致翻譯出現歧義。
所以,陸時就開了個玩笑,
主持人:貴賓們,朋友們,
翻譯:Ladiesandgentlemen,
主持人:女士們,先生們,
翻譯:……Goodevening!
主持人:大家晚上好!
翻譯:……
誠然,鬧這樣的笑話確實有問題,
但也得考慮時代。
20世紀初,東西方急需交流,尤其是落后的國家,需要了解外界,也要讓外界了解自己,
所以,哪怕翻譯有一點點毛病,也沒必要吹毛求疵。
陸時重申:“那確實是個玩笑。”
夏目漱石沉吟,
“玩笑嗎?陸,你說實話,辜老先生的英文版《論語》是不是真的有問題。”
陸時說:“確實有問題。”
這種事必須得承認,沒法睜著眼說瞎話。
“那不得了?”
他又拿起筆記本記錄,
有些時候,批評是可以用玩笑的方式進行的。
陸時徹底裂開,
“夏目老哥!你還讓不讓人說話了!我現在說的任何內容都會被當作呈堂證供是不是?”
夏目漱石連連擺手,
“那怎么可能?我又不起訴你。”
他說完,旁邊的吾輩也跟著“喵”了一聲。
夏目漱石詫異,
“小家伙,難得有一次你跟我一邊。”
吾輩繼續“喵喵喵”,對陸時擺出得意的表情,大概是看到主人吃癟,比較新奇。
這一人一貓也是夠可以的。
陸時想起了自己在美國被小羅斯福采訪時的場景,倒也看開了。
還有什么好在乎的呢?
直接一個躺平。
他說道:“行吧行吧你愛怎么吹我就怎么吹我好了。我已經無所謂了。”
沒想到,夏目漱石一臉嚴肅道:“這怎么是吹呢?我都是如實寫的。‘所有內容真實可查,沒有任何扭曲、抹黑、詆毀’。”
如實的確是如實了,但如實的方向明顯有很大的問題。
陸時懶得糾正,繼續往下看,
后面的內容很長,
《論Lu的科幻里的科技觀》;
《該如何看待文學作品和道德風險》;
《,關于人道主義和國際主義的觀點》;
章節相當多。
而且,也不知道夏目漱石是怎么辦到的,每個章節都能舉出實例,
“Lu曾經評價……”
“Lu認為……”
“Lu的批評十分犀利……”
尤其是牽扯到尼古拉二世的部分,突出一個不留情面。
陸時都在心里為那位沙皇感到可憐。
他說:“夏目,要不你稍微潤色一下,別那么尖銳?尼古拉沙皇畢竟浪子回頭了嘛你看,《大國崛起·俄國篇》不是已經在印發了嗎?”
夏目漱石聳聳肩,
“只在俄國境內印發,而且還限量發售。”
陸時說:“以發展的眼光看問題,會越來越好的。”
夏目漱石陷入沉思,
良久,他點點頭,
“你說的對。沒必要把批評寫得如此……等等……那些批評不是你的原話嗎?”
陸時說:“這……好吧。我自己說過的,也不能不承認。但那也是有背景的嘛畢竟,當時是他封了《朝聞道》短篇集,現在他改正了。”
夏目漱石覺得有道理,
“好,那我適當修改一下。保持主旨不變。”
陸時把文章看完。
不得不承認,夏目漱石在文學研究上確實有東西,
再加上他對陸時來自一百年后的觀點進行了總結,讓論文章顯得愈加言之有物。
這就導致陸時對其產生了割裂感,
論點,因為引用了陸時,所以非常好;
論據,因為引用了陸時,所以很離譜。
這種感覺十分微妙。
陸時無語,
“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皇帝。這篇論文是我的起居注呢”
夏目漱石哈哈大笑,
“沒有,我只記錄了你的觀點和你的言論,又沒說你……唔……其實也可以寫寫。比如你是如何對待吾輩、小懶的,寫出來的話,會寫得很生動。”
陸時擺擺手,
“又不是,沒必要。你將這一段放到最后的感謝致辭里吧。”
夏目漱石“嗯”了聲,
“那,你覺得文章寫得如何?”
陸時既沒法說好,又沒法說不好,只能道:“確實有一些語法錯誤,再就是日語用語習慣套入英語的問題。我可以幫你修改。”
夏目漱石又問:“那,關于你的觀點的引用,你認可嗎?”
陸時倒是想不認,
能行嗎!?
他說:“我現在算是明白了,‘最堅固的堡壘,往往從內部崩潰’,這話果然沒錯。”
夏目漱石雙眼一亮,
“陸,你果然是個哲人。《大國崛起·法國篇》沒有這話,實在可惜。”
他又拿出筆記本,
最堅固的堡壘,往往從內部崩潰。
陸時雙眼一閉,
累了,
毀滅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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