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來到九月底。
清晨。
法國,巴黎。
在霧靄中,早起的報童們已經開始走街串巷,用清亮的嗓音唱著今天的賣點:
“《怪誕夜》第39期!又有新作!又有Lu的新作!”
叫賣聲穿過街區。
一架馬車忽然停下,
“孩子,給我一份《怪誕夜》。”
說話的人是儒勒·凡爾納。
報童抬頭從車窗看進去,發現里面坐著不止一個人,便推銷道:“這么多位紳士,只買一份恐怕會不夠分吧?”
凡爾納大笑,
“好好好,來三份。”
報童得意一笑,將雜志遞過去,接過錢說道:“賣完了,該去上學咯”
說完,一溜煙地跑遠。
巴黎大力普及義務教育,導致報童們只能早晚出來干干兼職。
這當然是好事。
凡爾納對車夫說:“走吧。”
馬車繼續行進。
另一邊,法郎士和龐加萊分別拿了自己的《怪誕夜》,興味盎然地閱讀。
龐加萊感慨:“不得不承認,馬塞爾的文風最接近Lu。而且,隱隱有種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感覺。”
凡爾納“嘿嘿”一笑,
“明明是你最合適。”
法郎士附和道:“沒錯。上一期的雜志,我們都‘冒名頂替’Lu,結果,讀者都給認出來了,還給雜志社寄信取笑。唯獨你的那篇《特朗特慕特的陰霾》,硬是沒人發現作者真身。”
龐加萊攤手,
“那是因為我作為作家不出名。”
上期《怪誕夜》,多位作者以Lu的名字發表克蘇魯神話,
雖然刻意模仿,但根深蒂固的文風終究不好改變,難免被書迷認出來,
只有寫散文的龐加萊幸免。
龐加萊嘆氣,
“沒被人認出來,我反而不開心。”
另外兩人聽得大笑。
片刻后,凡爾納說道:“放心放心這期《怪誕夜》發行,問題便能迎刃而解。”
上次他們使用“Lu”這一筆名,為的是向陸時致敬,
因為陸時是如此的慷慨,公開了設定集,
盡管其中幾乎沒有填充內容,但提供了外神、舊神、舊日支配者這一體系,為作者們的二次創作打下堅實地基,
向陸時表達感謝是作家們的應有之義。
但這種行為藝術搞一次就夠了,
否則……
“我們又不是要蹭陸教授的名氣。”
說這話時,凡爾納正氣凌然。
龐加萊撇撇嘴,
“也不知道是哪位仁兄寫的《桑道夫伯爵》。”
《桑道夫伯爵》是《基督山伯爵》的“致敬”作品,
作者正是凡爾納。
凡爾納臉皮卻厚得很,聳聳肩,
“在《桑道夫伯爵》中,蹭和致敬兼而有之,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系。你懂的。”
龐加萊白了對方一眼,
(ˉ▽ ̄~)切
三人又閑聊一陣。
漸漸地,馬車停了下來。
他們的目的地是奧賽博物館(Muséed'Orsay),
這里坐落著一個為1900年在巴黎舉行的世界博覽會而修建的舊火車站,使得它成為了展覽的絕佳場所。
館內展覽著1848年至20世紀初的西方藝術。
盡管它遠不如盧浮宮那般有名,但亦是藝術家拜訪巴黎的必經之地。
此地暫時是法國克蘇魯作家的據點,
他們還給這個臨時組織起了一個雅號——
奧賽學會。
龐加萊看看懷表,
“我們跟莫奈大師約的八點?”
凡爾納點頭,
“沒錯。時間充裕。”
三人朝博物館旁邊的建筑物走去。
其實,他們更想請畢加索給克蘇魯神話作品繪制插畫,
在《偉大作家——Lu,新書發售時》組畫展出后,藝術界認識到了一種新的繪畫形式——
立體主義。
那是一種以沖突和扭曲為核心的圖像語言,用來繪制克蘇魯神話中的不可名狀最為合適。
但法國作家都管自己叫“奧賽學會”了,怎么會讓西班牙人橫插一腳?
他們要保證學會的法國血統純正。
三人進入房間。
此時,羅蘭已經在了,
他對面則坐著一位非學會成員的不速之客。
兩人似是在爭執,臉都憋紅了。
羅蘭說道:“柏格森先生,那篇《缸中之腦》是陸教授的作品!千真萬確!”
柏格森狐疑,
“真的?你們不會在甩鍋吧?”
羅蘭無奈嘆氣,
“我沒道理騙校友啊!”
柏格森說:“哈哈!這你就屬于胡扯了,咱巴黎師高有一句名言,‘最好騙的,往往是自己人’。”
一萬匹草泥馬在羅蘭心中狂奔而過。
但那句名言不能算錯,
柯西、傅里葉、埃爾米特……
這些巴黎師高的知名畢業生,要么在學術上背刺過自家校友,要么在學院行政上給校友使過絆子,
做巴黎師高的敵人,是危險的;
做巴黎師高的校友,是致命的。
此間種種,恩怨情仇,都夠寫出一部長篇了。
龐加萊上前,一個照面便認出了訪客,
“小亨利,你怎么來了?”
亨利·柏格森,法國哲學家、作家。
大學期間,柏格森開始接受唯物主義,對社會崇尚的康德主義持批判態度,寫就《論意識的即時性》。
有趣地,他還是1927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倚靠的作品是《創造進化論》,
而那是一部哲學著作,
當時諾獎的混亂可見一斑。
柏格森說道:“老亨利,那部《缸中之腦》是不是伱的作品?”
龐加萊連連搖頭,
“不不,那怎么可能呢?”
柏格森詫異了,
“真是Lu的作品嗎?如此說來,他還是哲學學者?”
龐加萊笑,
“你知道的,我擅長的是數學哲學。你跟我聊那些,我只能提一些相對粗淺的概念。”
柏格森沉吟道:“你肯定看過了《缸中之腦》,對吧?”
龐加萊連連點頭,
“當然。”
《缸中之腦》的篇幅短,劇情也不復雜。
以阿爾伯特·N·威爾馬斯教授的視角講述,
在故事一開始,阿卡姆報道了洪水后河流中出現的不明物體的事件,隨后,威爾馬斯收到了埃克利的信,后者說他有證據證明這些怪物的存在。
威爾馬斯到埃克利的農場去拜訪他,發現埃克利坐在椅子里不能動彈。
在埃克利的描述中,這種怪物可以將人的大腦取出放在一個缸中,并攜帶這些大腦進行星際旅行。
本名《暗夜呢喃》,是H·P·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
陸時進行了適當的修改并更名。
柏格森沉吟,
“若那種怪物真的存在,將人的大腦被從身體中取出放入容器,并仍可以向大腦傳送信息,使其保持正常的感知和功能……”
羅蘭打斷:“等等!什么叫‘正常的感知和功能’?”
柏格森上前給了掐羅蘭一把。
羅蘭“啊!”了一聲,
“干嘛?”
柏格森說道:“所謂的‘正常’,就像這樣。我掐你,你會痛、會叫喊。”
羅蘭:“……”
還是沒懂。
柏格森繼續道:“對于那個被取出的大腦來說,似乎人、物體、天空還都存在,自身的運動、身體感覺都可以被怪物輸入。”
羅蘭好奇,
“那又如何呢?”
柏格森露出“孺子不可教”的表情,說:“你說如何?假設存在那種怪物,我問你,你現在是真的活著,還是一個被放在容器中的大腦而產生的幻覺?”
一個問題把所有人都問懵了,
現場詭異的沉默。
仔細一想,《缸中之腦》好像還真是一個很深刻的哲學問題。
柏格森解釋:“所以說,Lu的揭示了一個很先進的思想實驗。當然,我是支持唯物主義的,與他的觀點不同。但是,我又無法反駁缸中之腦。”
他捋著自己的頭發,
“你們看。”
龐加萊不解道:“看什么?我只看到了頭皮。”
“這才是為題所在啊喂!”
柏格森說:“因為《缸中之腦》,我已經連續一個多月沒睡好覺了,頭發成把成把地掉。”
羅蘭輕咳一聲,
“年紀到了,脫發很正常,跟別的因素無關。你看人家英國佬,三十幾就開始禿,不是都能坦然接受嗎?”
柏格森:“……”
想把對方的大腦真的取出來。
龐加萊說:“其實,我覺得陸教授在寫《缸中之腦》的時候沒想那么多。他是科幻作家,難免有諸多奇思妙想。不難發現,《缸中之腦》是以現有的部分科學理論為基礎的。”
柏格森看他一眼,
“我看,你是學數學學暈了。”
龐加萊挑眉,
“這話是怎么說的?”
柏格森回答對方:“很簡單的道理,哪怕科學再怎么進步,這個問題的懷疑論本質也可以借由其他思想實驗來闡發,所以,它是哲學命題。”
龐加萊用手指輕輕捻著胡須,
思考良久,他發現自己并不能駁倒對方。
所以,
“確實是哲學。”
他不得不承認。
柏格森真誠贊道:“陸教授不愧是當世文豪,連哲學功底都如此深厚。”
奧賽學會的人面面相覷,
難道說,
Lu真的是哲學家?
柏格森好奇,
“剛才羅曼與我說,Lu給你們留下了一個設定集?我可以看看嗎?”
“當然。”
凡爾納將筆記本遞過去,
“你看吧。設定集本就是公開的,若你愿意以此為基礎進行文學創作,陸教授必然開心。”
然而,這番話柏格森根本沒有聽進去,
只見他翻開筆記本,臉上寫滿虔誠,帶著渴求、企盼,簡直就像《克蘇魯的呼喚》里描述的那些沼澤薩滿祭祀。
不知道的,還真以為他虔信了克蘇魯呢
法郎士小聲問:“亨利,剛才他說的問題,真的很哲學?”
龐加萊反問:“數學是發現還是發明?”
法郎士:???
“你在說什么?”
龐加萊說:“你看,哲學就是這樣,門外漢理解不了。”
法郎士忍不住捶了對方一把,
“你就裝吧!”
龐加萊嘿嘿一笑,
“我確實在裝。因為那些問題我也不懂。咱們還不如聊聊文學。”
他成功岔開了話題。
幾人聊著,又有幾名會員陸陸續續地趕到。
等到了八點,外面響起機械“哐當哐當”的聲音。
羅蘭問:“這是怎么回事?”
龐加萊說:“莫奈大師去西班牙旅行,不是買了一輛汽車嗎?聽著像是那玩意兒的聲音。”
他的猜測不錯,
很快,大門被推開,莫奈緩步走了進來。
他雖然蒼老,但精神矍鑠,興奮地說:“各位,我接到你們的電報便馬不停蹄地往回趕了。白天開車,晚上作畫,已經繪制了幾個形象。你們看一看。”
率先拿出的是《克蘇魯的呼喚》的插畫。
眾人都湊了過去,
那是一個奇怪的生物,表皮仿佛由無數微小的觸手交織而成,每一根都栩栩如生,似乎在蠕動著,散發難以言喻的詭異氣息,
它的眼睛是兩個巨大的黑色球體,深邃而空洞。
“嘶……”
羅蘭打個寒顫,
“這不像啊。”
莫奈問:“你見過克蘇魯?”
羅蘭擺手,
“莫奈大師,你可別咒我!我哪見過祂!”
莫奈說:“那你說不像?”
羅蘭辯解道:“我說不像,是因為你的插畫跟陸教授中的描述不一致。”
在的原文里,克蘇魯的形象結合了一些動物的特征,
章魚的頭部、
人的上半身、
蝙蝠的翅膀、
其身體肥胖并覆蓋著鱗片,前肢類似爪狀物,而后肢則退化成了看似不成形的翅膀。
羅蘭手指在畫稿上輕點,
“你看這。”
一邊說,一邊像不愿意接觸到穢物那般把手閃電般抽回,
“應該是鱗片,不是觸手。”
莫奈低聲道:“里,克蘇魯是不可名狀的存在,對吧?”
羅蘭“嗯”了一聲,
“沒錯。”
莫奈又道:“你說的那些特點,章魚頭、人身、蝙蝠翅膀,是《克蘇魯的呼喚》的主角在整理叔祖父遺物時發現的雕像。那個雕像,本就不能保證真實。”
神特么“保證真實”……
羅蘭相當無奈,
“莫奈大師,你準備把克蘇魯神話當真啊?”
莫奈笑道:“我這人,創作時向來喜歡代入其中。為了畫《睡蓮》組畫,我甚至在吉維尼建造了花園。這一點,你們都是知道的。就連那幅《銀河·睡蓮》,我也當是真的存在。”
羅蘭無話可說了。
莫奈道:“你們看看其它的畫吧,雖然沒有還原原文中的形象,但我可以保證,氛圍感很強。”
其余人便開始看畫,
“這個畫得好,比我想象的黃衣之王更偉岸!”
“我覺得這里需要加入參照物,不然看不出外神的體型之巨大。”
“不愧是大師啊!”
作家們嘖嘖稱奇。
莫奈說:“我聽聞,陸教授給了你們一本設定集?我想看看。”
龐加萊看向旁邊的柏格森,
“小亨利。”
柏格森:“……”
似是沒聽見。
龐加萊不得不提高音量再叫一遍:“喂喂!柏格森!”
話音剛落,
砰——
柏格森猛地站起,將凳子給碰倒了,
他喃喃地說:“果然……果然!陸教授絕對是哲學大家!這些形象中涉及了很多……懷疑論、唯我論、主觀唯心主義……每一個都是如此精妙,讓人挑不出錯。”
柏格森激動得無以復加。
“咕……”
龐加萊咽了口唾沫,擔心柏格森瘋了,
畢竟,變成瘋子的哲學家不在少數。
他小心翼翼道:“小亨利,要不,你先把設定集還給我?算算時間,陸教授估計這兩天就回英國了,你完全可以去倫敦碼頭堵他嘛”
柏格森雙眼一亮,
“堵陸教授?”
龐加萊說:“對啊,現場討論、沒面對面交流,才能真正碰撞出思想的火花。說不定,有他的解惑,那些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表面上是這么說的沒錯,
心里卻在想,
柏格森若真要發瘋,還是去找陸時吧。
抱著“死道友不死貧道”的心態,龐加萊直接把陸時賣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