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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曉時分,地平線乍現的天光照亮魚鱗狀的暗云,青濛濛晨光頓時間充塞天地,遠處的山川輪廓也迅速勾勒出來。
在淠水入淮河處,波浪不斷拍打著天然形成、有如波浪般的沙堤——浮橋有如臥龍般橫亙在渾濁的淮水之上,隨著波浪有節奏的起伏著。
一座座營壘這時候也被天光勾勒出來,于河口東南方向,沿著一條寬闊的土路呈扇形分布。
殿后兵馬都駐扎在這些營寨里,在過去一個月時間里,赤扈逾二十萬大軍攜帶不計其數擄掠來的財貨,驅趕數以十萬的牲口以及十數萬青壯男女,從這些營壘環抱的土路,通過浮橋,源源不斷的渡過淮河北上。
這時候一隊隊民伕正從營寨被驅趕出來,準備運送最后一批劫掠物資渡過淮河,密密麻麻的人群就像蟻群一般,在天地間蠕動著。
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就像春雷在大地的深處隱約滾動。
“靖勝軍異動,靖勝軍異動,正從龍舒河諸營北上!”
騎士揮鞭抽打胯下的戰馬,似要將汗津津的戰馬最后一絲氣力榨出,但一夜狂奔兩百余里,再優良的戰馬也是精疲力竭到極點,踩到一個小坑里就失去平衡,將馬背上的騎士狠狠的摔了出去。
騎士不顧鼻青臉腫,朝著聞聲趕來的巡兵大叫:
“速去通稟怯不黑將軍,南人狡詐,壓根就無意求和,靖勝軍已從龍舒河諸營北上,速速戒備!”
楊景臣聞訊,帶著諸將趕到怯不黑的大帳,這時已經有三撥探馬趕來通稟靖勝軍從龍舒水出動的緊急軍情。
“果如宗王所料,這豎子絕非信義之輩,一定會趁我軍主力北撤之后,如惡狼一般撲咬過來,”
楊景臣咬牙切齒的說道,
“這趟必叫這頭惡狼崩斷大牙而歸。”
天宣年間,楊景臣率部知守河北重鎮雄州,赤扈南侵,雄州被圍半年而降,后赤扈扶持降臣立偽朝,楊景臣以皇城司提舉公事,與擔任偽朝樞密使的岳海樓分掌偽朝內外軍政。
汝潁會戰期間,徐懷率部突襲汴梁,楊景臣率部閉守皇城不出,雖說其部沒有受到重創,但其子楊從宗以及副萬夫拔格卻為徐懷斬殺藏津橋前。
每念及此事,楊景臣都要從噩夢中驚醒,只恨沒有機會手刃徐懷以報此仇。
隨著赤扈鐵騎快速在陜西、京東等地推進,甚至橫掃黨項也未嘗遇敵手,無需再立偽朝遮遮掩掩,汴梁以及黃河以北的相、懷、衛等州合并新增一兵馬都總管府,楊景臣調為宿州總管。
楊景臣所部雄州軍,在平燕宗王府麾下乃是戰斗力較強的降附漢軍,除長子楊從宗為徐懷所斬殺外,其次子楊從裕、幼子楊從同皆武勇過人。
聽聞靖勝軍昨天入夜前從龍舒河沿岸出動北上,楊景臣他們沒有普通軍將、武吏那么驚慌,因為他們對此早有預判。
此番議和,平燕王屠哥不擔心困守壽春的韓時良、葛鈺會搞什么幺蛾子。
一方面是韓時良、葛鈺乃是南朝潛邸系的核心將帥,而南朝潛邸系此時早已深刻認識到京襄是他們目前所面臨的更為嚴峻的威脅;撤軍求和乃是潛邸系及他們背后的紹隆帝迫切渴望。
之前鎮南王與平燕王也是基于這點,才主動給潛邸系拋出誘餌,發出信號。
另一方面則是韓時良、葛鈺所率領的壽春守軍被圍逾一年之久。
為節約糧秣,壽春守軍日常都是減半供給飯食。雖說壽春并沒有出現大規模的饑病,但守軍將卒已是相當虛弱。更不要說在決定撤軍議和一策之前,東路大軍集結十萬人馬對壽春持續展開高強度強攻長達四個月之久;在此之前對壽春的三個月圍困也沒有閑著,上百架重型石炮架在壽春城四周,晝夜不息的轟砸。
前前后后令壽春守軍累計傷亡兩三萬是至少的。
平燕王屠哥真正擔憂的還是桀驁不馴,又屢用奇策,統兵作戰風格極其彪悍的靖勝侯,如今南朝的平涼郡公徐懷。
甚至鎮南王兀魯烈離開壽州之前,曾斷言京襄一定會趁他們撤軍到收尾時,狠狠撲上來咬一口。
因此平燕王屠哥才特意安排怯不黑率八千精銳騎以及楊景臣等漢將率三萬步甲殿后,同時或明或暗也撒出大量的探馬、斥侯,盯著京襄所能調動的各部兵馬。
“靖勝軍出動多少兵馬?左右驍勝軍有沒有出動?”楊景臣心頭涌起莫名的興奮,湊到怯不黑案前問道。
一張堪輿圖鋪在木案上,怯不黑在幾名書吏的協助下,將目前偵察到的京襄軍運動軌跡標識出來:
“目前只確定是靖勝軍四鎮大營幾乎傾巢而出,普通勤王兵沒有什么動靜,想來徐賊心里也很清楚,跨越兩百里的突襲,普通勤王兵派出來只能是拖他的后腿,不可能提供正面的幫助。張八嶺、浮槎山方向,目前沒有刺探到左右驍勝軍的動靜,也許動了,但我們派出的探馬一時半會還沒有將消息傳回。不過,左右驍勝軍即使也于昨夜之前出動,我們也無需擔憂什么。左右驍勝軍直接從滁州北部出發,會為水勢大漲的東淝河所阻,他們只能從廬州境內繞行,與靖勝軍北上走同一條路線,那就要拖慢很多……”
南淝河、東淝河就像一把鐮刀,倒扣在壽州東部及南部;而這兩條河流,之前一直是他們所控制——他們不僅在撤軍之前推毀所有的橋渡,也將沿岸不能帶走的舟船統統鑿沉或拖上河岸燒毀,還將于將軍嶺東北麓的曹操河水道扒開。
想要從南往北快速突襲,只有從東南淝河上游的源出之地將軍嶺與淮陽山東麓之間的谷地穿過北上。
對駐扎于龍舒水沿岸的四鎮靖勝軍,路線相對平直,僅需疾行兩百里就能殺到淠水河口,但是左右驍勝軍即便與京襄共進退,卻要多繞行兩百余里。
然而左右驍勝軍騾馬又少,即便參與這次奔襲,也至少要比靖勝軍拖慢兩三天才能抵達淠水河口。
他們可以暫時對左右驍勝軍不予考慮。
“京襄選鋒軍應該也有動靜了吧?”楊景臣捏緊拳頭問道。
選鋒軍乃是京襄最為精銳的戰力,乃是徐懷的侍衛親兵擴編而來。
徐懷當年奔襲汴梁,所統領的就是選鋒軍的前身侍衛親軍。
藏津橋一戰,楚山侍衛甲騎在藏津橋前密集突進的場景,迄今猶令楊景臣不時從噩夢中驚醒。
甚至此時可以毫不夸張的說,京襄選鋒軍比赤扈人的王帳騎兵都不遜色。
唯一能慶幸的就是如此精銳戰力,京襄擁有的數量也極為有限。
在黨項人被赤扈征服之后,南朝就失去最重要的戰馬來源,目前確知南朝通過設于邕州的榷場,每年僅能從大理獲得千余匹戰馬,僅有極少量流入京襄。
京襄近年唯一大批量獲得優良戰馬,乃是京襄不辭萬里之遙,派遣武裝商團經廣南西路、大理國遠赴瀘水上游接應經吐蕃高地南逃的契丹殘部。契丹殘部事后派遣千余族騎加入京襄作戰,同時攜帶三千匹優良戰馬而行。
不過,即便如此,京襄所擁有的優良戰馬,也僅有一萬五六千匹而已。
除了戰馬之外,南人不擅騎戰,也是限制于騎兵發展的關鍵瓶頸。
目前京襄選鋒軍總計編有悍卒一萬人眾,其中還有兩千是重甲步兵。
扣除掉重甲步兵,京襄目前僅有精銳騎兵不到八千人,這已經是京襄多年來好不容易攢下來的底子;其中還要將兩年多前契丹殘部派遣的增援騎兵算上。
目前能確認京襄在汝蔡及申州,京襄猶部署四千精銳騎兵,預防他們從河洛、京西往南滲透——為防止京襄行暗度陳倉之計,河洛、京西不時會主動派出騎兵,滲透穿插到汝蔡腹地進行襲擾,確認京襄部署在這些地區的選鋒軍騎兵沒有調包。
這也就意味著京襄在淮西戰場,能調動的選鋒軍乃是四千騎兵外加抵達戰場之后需要下馬而戰的兩千重甲馬步兵——這也是京襄選鋒軍在淮西戰場所展現的兵力。
楊景臣、怯不黑他們也早就注意到徐懷提前將這部分精銳部署到六安南面的霍山縣,心知這部分兵馬直接從六安南面的淮陽山北麓殺出,距離淠水河口更近,僅有一百三十余里。
楊景臣最關心的是京襄這部分精銳已經到了哪里,京襄要破壞他們與南朝潛邸系達成的和議,要突襲他們此時仍然留在南岸的殿后兵馬,不可能不用這部分精銳。
而且他們預計京襄選鋒軍精銳,應該要比其主力四鎮靖勝軍提前半天到一天的時間殺到。
“六安方向目前并無探馬馳回,但不意味著京襄選鋒軍沒有出動。我相信我們部署在六安方向的那些探馬斥候,很可能已經被其提前掃除了,”怯不黑說道,“如料不錯,京襄選鋒軍隨時都有可能殺到我們眼前。”
“京襄選鋒軍突襲過來,必定第一時間會選擇突襲摧毀我們的浮橋,臨時切斷北岸對我們的增援,”楊景臣說道,“不過,我還是主張放他們進來,任其推毀浮橋,然后將他們封鎖在浮渡處,趕在其靖勝軍主力趕到之前,將其殲滅!我相信有一天時間,足夠將其吃掉了!”
楊景臣太想報當年的一箭之仇了,知道他們現在就將殿后兵馬主力拉出來,依托十數座呈扇形分布的營壘結陣,又有相當的戰械相助,攔截住京襄選鋒軍的突襲,不成什么問題。
然而京襄選鋒軍看到他們這邊戒備森嚴,沒有突襲得手的機會,會不會就選擇停在外圍不發動突襲進攻?
這種可能性是顯然存在的。
京襄是他們遭遇最難對付的敵人,壓根就不是一條道走到黑的莽夫。
倘若如此,他們就沒有機會趕在靖勝軍主力抵達戰場之前吃掉這部分兵馬,甚至都不排除京襄隨時有放棄突襲的可能。
因此楊景臣主張用引狼入室之策,先放京襄選鋒軍殺入營壘區、殺到浮渡近前,他們將精銳兵馬主要部署前營及側翼的營壘,用于封鎖、切斷京襄選鋒軍的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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