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瑾和衣而臥,在信號沖天而起時立刻起身,側身站在門內,拉開一條縫,從門縫往外看。
目光所到之處,一片黑暗,王景華罵罵咧咧開了門,罵小廝睡的和死人一樣,又忘了給他提馬桶。
大門忽然開了一條縫,屬于外面的火光爭先恐后涌了進來,驅散黑暗,照亮從前門到前院的小路。
突如其來的光亮讓王景華站住了腳,他好奇地看向門邊,鄔瑾驟然開門,一把將他拽進屋中,同時捂住他的嘴,聲音沙啞:“別說話,來了賊!”
隨后他試圖去關門,然而為時已晚,大門徹底打開,賊人明火執仗,從大門外走了進來,在火光映照之下,拉出一群兇神惡煞的影子。
“砰”一聲,剛修葺好的大門再次關閉,將館驛與世隔絕。
在門響的同時,睡在值房里的門子竟然驚醒過來,掙扎著出來:“誰......”
話音未落,一名黑衣人走上前去,一刀將他殺翻在地。
潮濕的空氣中頓時彌漫了濃厚的血腥味。
鄔瑾雖然貧窮,卻一直生活的太平,縱使在莫府驚過兩次魂,這種直接了當的兇殘和狠厲,潑地的猩紅血液,他也從未見過。
小報上只言片語的匪患遠不及此刻驚心動魄。
他緊緊抓著王景華,緊繃著身體,手指幾乎要嵌入王景華皮肉中,他甚至感覺王景華很鎮定,一動不動,只把兩只眼睛瞪的滾圓,鼻翼不住翕動。
而后,一股尿騷氣從王景華身上傳出,和黏膩的血腥氣夾雜在一起,直沖鄔瑾鼻端。
鄔瑾松開捂住他嘴巴的手,他立刻往下軟倒,全身力量都落在了鄔瑾手中。
“賊......”他張了張嘴,噴出來的聲音又細又小,只有他自己聽的到。
鄔瑾沉沉地拽著他,眼看著匪賊分成了三撥,最少的一撥只有四個人,留在前院,要將這群手無縛雞之力的學子滅口。
那四個人開始挨門搜查,依稀有慘叫聲響起,白日里還和他們一起吃飯看熱鬧的同窗,迅速成了刀下鬼,鄔瑾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與此同時,他也聽到了后院中兵刃相接之聲。
后院有個殷南!
可也只有個殷南。
“聆風!”他在心中吶喊。
廊下拖刀的聲音漸近,還伴隨著“滴答”之聲,不是雨,而是血從刀上滴落,夾雜著慘叫。
拽著死狗一般的王景華,鄔瑾奔向窗邊,推開直棱窗,還未翻窗出去,屋門就被推開,一個黑衣人肆無忌憚地走了進來,并且發出了一聲詫異。
隨后黑衣人嗤笑,舉起長刀,追了上來。
鄔瑾咬緊牙關,提起一口氣,像扛包袱似的將王景華攔腰抱起,丟出窗去,王景華摔在窗外泥地里,滾了一滾,爬起來就跑——屋后是夾道,沿著夾道向前是賊人把手的大門,沿著夾道向后,是賊人此行目標糧草。
饒是如此,也不能不跑,留在原地,便是死路一條。
在刀光閃過來時,鄔瑾兩手撐住窗棱,一條腿踩上去,用力一蹬,整個人像箭一樣射了出去。
他和王景華一樣落入黑暗中,卻沒有倉惶逃命,而是爬起來倚著屋墻而立,從頭到腳緊緊貼在墻壁上,紋絲不動。
屋后沒有火光,能掩飾他的身形,但他覺得心在胸膛里跳動的聲音太大,大到震耳欲聾,他甚至害怕身體里的聲音會將這一層薄薄的木板震碎。
賊人將頭伸出窗欞,左右掃視,只看到一片漆黑,借著一點微弱的天光,隱約能看到地上滿是淤泥臟水。
他縮回腦袋,又是一聲嗤笑,扛著刀去了別的屋子——跑吧,跑到哪里都是死。
鄔瑾聆聽動靜,確信賊人沒有時間和自己耗下去之后,轉身面向墻壁,伸長手臂,攀上一根橫木,腳踩在窗欞上,開始往上攀爬。
踩住橫木,左手再勾住枋木穿插出來的一截圓木,右手再抱住一截抱頭梁,他攀上了伸出去的屋檐。
手腳并用的由垂脊蠕動到正脊,他徹底融進了天色之中,沒人能看到他,但他目光往下,卻能看到前院中的慘狀。
沉默的廝殺反倒是溫和的,更為慘烈的是中途醒來的學子,像無頭蒼蠅般四處逃亡,然后像草芥一般被刀割去性命。
黑衣人在靜默和微弱的掙扎中恣意橫行,館驛被火把帶來的光分割成數片,后院傳來的打斗聲顯得格外刺耳,糧庫和馬房還是一片悄然——運軍擁有饕餮般的胃口,牛肉吃的最多,睡的也最沉。
賊人殺運軍,變得易如反掌。
敢在館驛搶漕糧,這樣的賊人,他在小報上都不曾見過,也不曾聽聞濟州有如此膽大妄為的一批山匪。
究竟是賊人忽然生出了潑天的膽量,還是有人指使,要讓他們在這里殺人?
是不是張供奉?
鄔瑾滿心疑慮,順著正脊繼續爬行,一直爬到屋宇另一端,又從垂脊爬下去,伸手去夠檐角下懸掛的一只銅鈴鐸。
銅鈴很重,里面蓄滿灰塵草屑,搖之不動,他探身下去,將其從銅鉤上取下,摳出里面的碎屑,隨后站在瓦上,用力搖晃。
鈴鐸里的銅環也已經銹住,他搖晃之時,其聲晦澀,三聲過后,忽然變得清越響亮,在靜默之中響的急促而且突兀,引得館驛之外雞鳴狗吠。
殺戮忽然停住,黑衣人全都看向了站在屋頂的鄔瑾。
鄔瑾舉起雙臂,用力搖晃鈴鐸,沖著運軍所在的糧庫嘶聲大喊:“有賊!”
他的聲音沉而重,出自丹田,發自肺腑,聲震屋瓦,和著鈴鐸越來越急促的響聲,將還在沉睡中的運軍驚醒。
前院黑衣人沒想到一個書生逃命之后不好好躲藏,會做出此種自尋死路的舉動,上前抓他,糧庫中運軍聽到異于平常的聲音,也紛紛從睡夢中驚醒。
常龍被鈴聲吵醒,腦袋還迷糊著,但是鼻子里已經聞到血腥味,睜開雙眼,就見一把刀舉在自己頭頂上方,即將揮下,臉上一片粘稠冰涼,是從刀上滴落下來的血。
他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躍起,雙手扣住賊人手腕,連人帶刀推至墻邊,隨后奪刀反殺,提刀出門時,還不知發生何事。
仰起頭,他遠遠看到鄔瑾高高站在屋脊上,刀光臨身而不動,一身文人斕衫,叫風吹動,顯出通身硬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