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爾曾經出入過寬州堆金積玉的燕館,自以為已經窺探到漢人的奢華,然而此時單著一條腿,撐著殷南,蹦向二堂,他才驚覺自己所見,不過是一隅而已。
原來無聲之處彰顯的富貴,才會咄咄逼人。
下人站在院門口、院內、二堂廊下,全都垂著腦袋和雙手,等候吩咐,一個和殷南長的十分相似的男子立在正屋門外,見到殷南,無聲一笑,隨后再一掃澤爾,仿佛是知道他的身份,不以為意地轉動了手腕。
從二堂正門里出來兩個白胖的婦人,穿金戴銀,卻還是如同下人一般,沉默地進了一側耳房。
殷南夾著澤爾走上前去,隨手將澤爾放在廊下繡墩上,隨后推開門,邁步進去。
澤爾在她進門的這一瞬間往里看,就見里面點著大燭臺,屋子正中,架著一座四扇大折屏,上面是裁開的秋雨芰荷圖,屏風前一對蓮花青瓷香爐中,正透出清甜香氣。
莫聆風剛從隔間出來,鬢角掛著水珠,在滿室燭火照耀之下,烏黑的頭發泛著幽藍的光澤。
水珠墜在她衣襟上,緊接著又是一滴,落入脖頸中,她抬起手,用雪白的巾帕隨手擦拭,又將巾帕隨意放在桌上。
殷南回身關門,屋中喁喁地說了什么,他聽不真切,只萬分驚詫。
這樣的富貴奢華之地,竟能開出如此兇惡的花。
他坐在繡墩上,望著柱子下方的包金,一條老狗懶洋洋晃了過來,在石階上臥倒,輕輕掃了掃尾巴。
不過片刻,就有下人從院門進來,一直走到廊下,低聲對殷北說了一句“三爺到了九思軒”,殷北走到門邊,輕輕叩門,在聽到莫聆風的聲音后,才道:“程三爺到了。”
屋子里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莫聆風開門出來,衣角生香,大黃狗立刻搖尾而上,在她腳邊轉圈。
她彎腰摸了摸大黃狗的腦袋,伸手一指澤爾:“殷北跟著我,帶上他。”
隨后,她扭頭對殷南道:“讓阿婆不必過來,我見完程三就回去,把備的東西拿過來。”
吩咐過后,她便邁步出二堂,一路走向九思軒。
九思軒在古樹籠罩之下,秋風不入、花香不入、月光不入,只有暗影投落在地,重重交疊。
只要一踏入其中,一股陰冷氣立刻從地而起,濕漉漉、軟綿綿,如細針、如鈍刀,附骨蝕髓。
澤爾打了個寒顫,撐著殷北跳上臺階,累的一條腿發軟,直接坐到了石階上。
花廳之內,卻是另一番天地,屋中燒燈續晝,程廷大刀闊斧坐在椅子里,穿一件單薄的紅衫,手里拿一把折扇,不住搖晃。
聽到有人進來,他“啪”的收了扇子,往桌上放,“蹭”的從椅子里起身,一個箭步沖到莫聆風身邊,伸出雙手,想要用力拍一拍她,然而手伸出來了,卻是無處可拍——莫聆風已經長成大姑娘了。
他收回手,俯身想搓揉大黃狗,然而大黃狗躲的飛快,連根毛都沒讓他摸到。
他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對大黃狗的叛變不以為意,眉開眼笑,聲振屋瓦:“今天惠然的嫁妝進了門,明天一早,你就到我家去。”
他的目光從慢騰騰坐在石階上的澤爾身上掃過,心道:“哪里來的瘸腿小辮子?”
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他跟著莫聆風坐下:“我們住回白石橋的老宅子了,你知不知道在哪里?明天一早,要不要我派大海來接你?”
“知道。”
莫聆風伸手揭過一個茶盞,程廷立刻給她倒茶:“你猜猜鄔瑾送了什么賀禮來?”
莫聆風端著茶盞的手一緊,若無其事道:“銅鏡。”
程廷拿起扇子,在掌心一拍:“他怎么什么都跟你說,你們一個月通幾封信?”
莫聆風笑而不答——鄔瑾的信時時而至,每每“盼復”,她卻是許久未回了。
她轉而道:“明天我要做什么?”
“阿娘請你和我大姐、二姐,一起照看那些年輕的女眷。”
“行。”
“你送我的賀禮呢?”程廷伸手到莫聆風面前,“不是莫府的,是你的。”
莫聆風笑道:“那我虧了,哥哥送一份,我還得送一份。”
她轉身沖門外喊道:“殷南。”
殷南比他們晚到一步,聽到叫聲,立刻進了花廳,將一個匣子交給莫聆風。
莫聆風轉手便給了程廷:“省著點花。”
程廷接在手里,還沒打開便覺得沉甸甸的,打開一看,里面竟是慢慢一匣金瓜子,越發覺得匣子沉的托不住。
“二狗子,你怎么知道我缺銀子花?”
莫聆風老氣橫秋:“你什么時候不缺?你爹現在窮的都要刮地皮了,你也掛不了他的帳,還要開府,我是長輩,怎么能不幫襯你。”
“好二狗,”程廷連莫聆風的調侃都沒聽出來,“等小爺發達了,打一條金狗送你。”
他有了這五千兩銀子傍身,是喜上添喜,恨不能登上天宮,一巴掌將月亮撥下去,拉起太陽來,馬上就去許家親迎。
他美的齜牙咧嘴,實在是坐不住了——莫府是數十年如一日,連一把椅子的位置都不曾移動,這樣的地方,可以承載興衰、生死,也足以讓任何喜事都變得波瀾不驚。
然而莫聆風的肚子咕嚕了一聲,他立刻把屁股摁進了椅子里:“我也餓了,吃了飯再走。”
他心疼莫聆風。
有時候見莫聆風一回來就對著莫千瀾這么個活死人,真是恨不得把莫千瀾弄到自己家里去,讓莫聆風也去程家過日子。
這樣孤單寂寞的日子,他過一天就夠了,莫聆風卻是一直如此。
他像在自己家似的,吩咐下人送飯菜來,廚房里從莫聆風歸家那一刻起,就開始大操大辦,此時一得消息,立刻就把熱氣騰騰的一桌飯菜運送了過來。
兩人對坐著狼吞虎咽,飯后等下人把殘羹剩飯端走,兩人各自捧著一盞熱氣騰騰的牛乳,填滿肚子里的縫隙。
程廷吹了吹牛乳,忽然道:“祁暢有沒有送信給你?我都不知道他在京都怎么樣了。”
“沒有,”莫聆風往牛乳里放沙糖,“做了庶吉士,不出意外,明年四月份,就會升騰了。”
“這小子倒是爭氣,”程廷喝了一口,燙的一個哆嗦,“我給鄔瑾寫了信,等他在京都見到死蛤蟆,一定要摁著他磕頭認罪。”
莫聆風聽著,慢慢嘬了一小口,若有所思的笑了一笑。
祁暢,一個趙世恒留下的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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