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尚書令府。
孟達坐在法正對榻,拱手笑道:“多年未見孝直兄,不料君被大王拔為尚書令,當是可喜可賀。”
法正嘴角含笑,說道:“多賴大王賞識,否則以正淺薄之能,何以位列尚書令!”
龐統轉任江淮副都督,漢昌國尚書令之位則是空了出來,法正則是從漢昌太守升遷為尚書令。空缺的漢昌太守,在諸葛亮的舉薦下,由楚人桓階出任。
桓階,字伯緒,長沙臨湘人。初時鼓動張羨反叛劉表,幫助曹操;曹操南下荊州時,北投襄陽。然金口之役時,曹操大敗,桓階被二劉所俘,
桓階被劉琦所掠后,因自身名望及過人的能力,被委以要職。后劉備繼承劉琦勢力,桓階轉為劉備效力。
任職期間,蓋或是盡心竭力,勉勵做事。被諸葛亮所重視,劉備帶走法正遠征壽春,漢昌郡無郡守履職,諸葛亮則舉薦桓階出任漢昌太守。
孟達微嘆了口氣,說道:“孝直兄屢建功績,得被大王所器重,遷任尚書令。然達卻窩居巴東偏僻小郡數載,難施大志,或有虛度光陰之感。”
帶路三人黨,依據三人不同的貢獻,劉備委以不同之用。張松潛伏益州多年,開國后任尚書仆射;法正因與劉備情投意合,故而出任漢昌太守。
至于孟達的話,其功績不如張松,與劉備的關系也不及法正親密,故而在開國之后被外放出去,出任巴東太守。
三巴之中,巴東郡因位于三峽地帶,戶籍尤為稀少,是為偏僻之郡。
孟達得見老友法正官職不斷往上遷,而自己卻原地踏步好幾年,心中難免羨慕或是陰郁。然孟達也是話里有話,常言愛哭的娃娃有奶喝。
法正心有所感,為孟達倒了盞茶,說道:“子度何出所言?”
“子度治巴東漢蠻皆服,教化百姓,厲行法教。大王多有稱贊子度,言子度治巴東當有大才小用之感。”
“孝直何以欺我?”
孟達吐苦水,說道:“自張松之事后,蜀之降人多受排擠。且南方之中,楚人為貴,吳人次之,蜀人殿后。我關中流落之人,除有聲望者,或有握兵權者,多是不受重用。”
法正臉色微正,呵斥說道:“大王治下常是委人以賢,何來寵信楚人之說?”
“孔明,瑯琊人;張子布,彭城人;王仲宣,山陽人;徐元直,潁川人;魯子敬,下邳人;……,君何言大王多愛楚人之士,而不用北人乎!”
頓了頓,法正提醒說道:“子度莫忘大王先入荊楚,后下吳越,再取巴蜀。楚人之所以尊,皆因大王早得楚人相助。”
相比歷史上,劉備清一色用楚人及北人治蜀,今時位面好了許多。劉備下江東后,得到大批江淮士人,以及吳人效力。
今南漢因霍峻、諸葛、劉琦等多種人物因素,及南漢首都在武漢之故,故楚人地位會高,但高層與中高層絕非清一色楚人或是某個地區的人。
但孟達后半句沒有說錯,今南漢較蜀漢雖疆域大了三倍,但分蛋糕的人可不只多了三倍,而是多了吳越、中原、徐淮等士人。對于他們這些后入南漢者,可獲得機會實在少。
蓋或是知道自己失言,孟達面露尷尬,告罪說道:“達僅是難展手腳,郁悶之下,口有失言,還望孝直見諒。”
法正語氣放緩,說道:“子度如何與凡人相同?你我之間有迎奉大王取蜀之功,且子度文武兼濟,今后必有大用,何以自嘆難展才華乎?”
聞言,孟達面露笑容,說道:“孝直升遷尚書令,今后當有勞君為達美言。”
“你我為同鄉之人,何以言謝?”
法正多有無奈,說道:“今下之語,子度出堂之后,切不可與外人胡亂言語,否則歹人得之,上報與大王。大王或不治罪,但必得罪‘楚人’爾!”
楚人蓋有狹義與廣義之分,狹義即是籍貫為荊楚之人,廣義即是在荊楚生活多年之人。
按照廣義而言,法正之前說的諸葛亮、王粲、徐庶都能稱為楚人。因為他們南入荊楚多年,在荊楚定居,結交楚人為友。互相舉薦同學、友人為官之下,勢必引入大量楚人。
讓外人得知孟達抨擊楚人,言多受劉備寵愛,或有結黨營私之嫌。其間心胸狹隘者,當會上奏彈劾孟達。
“這是自然!”
孟達從身側取出木盒,移到法正跟前,笑道:“南中特產,特送與孝直。”
法正打開木盒,見盒中竟是奴隸契具,笑道:“蠻仆珍貴,子度從何而來?”
孟達品著茶,笑道:“糜南中治蠻,多出蠻仆。達治巴東,遏江水之道,多有往來。孝直貴為尚書令,出入寡有奴仆,今何以顯貴乎?”
由于南方人煙稀少,諸葛亮執政以來,下達禁蓄漢奴令。之前所蓄之漢奴,諸葛亮不予追究,甚至可以買賣。但在劉備開國后,禁止買賣漢民為奴。
漢民不能為奴,又因大量軍功集團興起,導致南中的奴隸價格暴漲。因而坐擁南中聚寶盆的糜芳,賺得盆滿缽滿。孟達僅是受益者之一。
“子度千里述職,何需如此客氣!”
“些許南中特產,兄何以見外!”
“也罷!”
法正也不客氣,收下孟達贈送的蠻仆,笑道:“當多謝子度情意!”
趁著法正收起盒子之際,孟達好奇問道:“孝直兄久居武漢,可有聽聞市井中關霍仲邈之傳聞?”
“霍督傳聞?”
法正微微愣住,說道:“某勞于公務,卻不曉霍督之事。不知子度是指何事?”
孟達壓低聲音,說道:“達乘舟舸入武漢,津口市井間多有人謠傳,曹操與霍峻有約,欲封其為淮南王,永鎮江淮。”
“淮南王?”
法正緊皺眉頭,說道:“霍督為大王效力多年,豈能為曹操效力?封霍督為淮南王,或為市井謠言爾!”
孟達一副吃瓜的表情,說道:“是否為謠言,達難以分說。但達卻知霍仲邈及其舊部將校多在江淮鎮守,追隨其十余年,僅知霍仲邈,而不知大王。”
說著,孟達神情略憂,揣測說道:“北府之眾盤踞江淮,多從霍峻號令。霍峻真與曹操互盟,舉兵而反,以其帳下之兵,割據江淮,豈不易如反掌?”
如孟達所言,霍峻帳下兵將,多是他一點一滴積攢下來,而非來自劉備分配,這是非常關鍵。
高翔、徐盛、蔣濟、霍篤、丁奉、俞韻等一眾北府文武,非來自劉備帳下,而是因霍峻而降。
彼時,劉琦兵下江左,有資格去打散霍峻帳下文武,但劉琦依仗霍峻,不敢且不想打散。
后時,劉備入主荊楚,其他人的部曲都不敢輕動,更不說霍峻帳下舊部。
及霍峻打下江淮,劉備因西顧巴蜀之緣故,江淮地區防務愈發依仗霍峻及其帳下北府將士。久而久之,在江淮那邊處女地上,北府軍將校逐漸掌握了江淮郡縣。
江州、南郡、漢中三大都督區,其人員配備無一不來自劉備委任。對比江淮之下,江淮都督區獨立性之強,面積之廣,遠超南漢各都督區。
歷史上為何安祿山能反叛,還不是安祿山帳下兵馬獨立性強。
凡秦始皇畏王翦握重兵,非因重兵在王翦手上,而是王翦率秦兵作戰多年,軍中上下多有其心腹。
在孟達這種貪戀權貴的人眼中,今下的霍峻確實有割據江淮的資格。甚至孟達在聽到這種傳言時,他曾幻想自己若是霍峻那會何等精彩。
故而當謠言傳播時,不同人聽到就會有不同人的感受。如那孟達據東三郡反叛劉備時,或許就想著自己有資格獲取更好的待遇。即便妻兒在成都,孟達也不在意。
當然劉備仁德,孟達及申氏留在成都的妻兒,沒有得到任何處置。蓋或是劉備早期飽受過妻兒流離之苦,不忍心對他人妻兒下手。被雨淋過之人,總想為無辜之人遮雨。
君主心性真偽與否,大事常常難見,唯能從細節小事見之。
見法正沉默不語,孟達說道:“孝直為尚書令,大王之羽翼。今時之事,不可不防,當上報于大王。”
法正捋須而嘆,問道:“子度可曾想過上報之后呢?”
“但總不能不上報大王?”
孟達猶豫少許,說道:“達為述職之吏,初入武漢不久,尚且耳聞此事,何況尋常中樞官吏?”
頓了頓,孟達強調說道:“受封淮南王,裂土封疆,宗廟祭祀,人臣之盛,此非大王所能與。”
“且那霍峻真若包藏禍心,受曹操表封,割據江淮而反。屆時不僅江左有危,時那武漢亦有兵鋒之危。”
“子度久居巴東,不知中樞之事。今時豈能因市井謠言而猜忌大將?”
法正微正臉色,沉聲說道:“謠言之事,正自有定奪。子度出入武漢間,不可輕言此事,以免另生是非!”
孟達微微頷首,笑道:“孝直自當放心,今日之語唯你我知爾!”
繼而,孟達起身告辭,隱晦說道:“今后當有勞煩孝直了!”
“我心中有數!”
法正起身送別,望著孟達離去的背影,吐了口濁氣。
如那孟達所言,連他初入武漢的述職的官吏都有聽聞謠言,作為舊漢昌太守,今時尚書令的法正豈能不知?
之前他本以為是市井小民私下談笑胡言,不以為意的他也就當笑話揭過。總不能因這點小事就大動干戈,說不準會加劇言論,不如隨著時間平靜下去。
今下不料謠言越傳越廣,連孟達這種入京述職的外地官吏都知道了。
無風不起浪,莫非霍峻真有割據江淮,自立為王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