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意
沈玉瑤繼續跺腳,沈廷鈞卻已經不看她了。他走到老夫人跟前,摻著老夫人,想讓她回房間休息去:“娘,今天您辛苦了。”
老夫人修了一輩子好口德,今天這怕也是老人家第一次對人說重話。
不過也是對方貪得無厭,不然老人家不能在老了老了又與人起口角。
沈廷鈞擔心老夫人有心理負擔,老夫人才沒有。
人都講究個親疏遠近,對她來說,不管是兒子還是桑擰月,都比這些族人更親近。她自然是要護著兒子兒媳的,雖然也不好和族老們鬧得太僵,但他們若過分了,她也不會一直忍著。
老夫人就搖搖頭,示意她并不覺得辛苦。只是,那些族老啊,都被慣壞了。老夫人就說:“你爹和你祖父,都不是愛計較的性子。族里要什么,不管是你爹還是你祖父,從來就沒有二話。這不,把他們慣的不成樣子了。”
再加上大郎因為要娶擰月進門,對族中多有妥協,這才讓族中忍不住翹尾巴。他們啊,都快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沈廷鈞聽明白了老夫人的言外之意,就輕聲道:“兒子心中有數,只是事急從權,才不得不依了他們。等月兒進門,該算的賬兒子會算。侯府的便宜不是那么好占的,那些自視甚高、看不清前路的,也沒必要一直留在族里了。”
老夫人聽兒子這意思,就知道他也忍族里到極限了。這次那些人借由擰月進門的事情拿捏大郎,可大郎豈是那么好拿捏的?他們真不怕刺扎到手里要他們的命么?
這下好了,直接把大郎得罪死了,等大郎騰出手來,族里怕是要清空許多人。
老夫人對兒子的打算有了譜,但還是那句話,她是親娘,只有胳膊肘往里拐的道理,哪里會越過兒子偏向外人去。
況且族里欺負她大郎,她也很生氣。讓大郎還回去,這叫一報還一報,公平的狠,她老人家對此非常贊同。
老夫人往前走了幾步,就要走出這院子了。
這間院子是專門騰出來放擰月的嫁妝的,如今嫁妝倒是都進了門,可是也多的太過分了,且都價值連城,貴重萬分,這夜里若是不放幾個人在這邊守著,她都擔心有人會趁天黑偷了去。
老夫人不免又絮叨起桑家來,“倒是舍得,怕是搬空了一半家產給擰月陪嫁吧?”
沈廷鈞聞言輕笑,擰月的嫁妝當真非常豐厚。不過今天抬進府里的這些,也不止是桑家給擰月準備的嫁妝,其中還有一百八十臺,乃是武安侯府給擰月的聘禮。
只是想也知道,桑家又不缺那三瓜兩棗,如何就會眼皮子淺的將擰月的聘禮昧下?
那些聘禮自然是被原樣抬了回來,連帶著桑家給擰月準備的嫁妝,這才有了今天這規模。
當然,這其中擰月的一些私產并沒有放在明面上,而是俱都登記造冊,混淆著放在了裝載書籍的大箱子中。
若是連那些私產也放在明面上,這嫁妝怕是要再添上幾百臺。那就超過太子迎娶太子妃的規格,也超過皇室嫡出公主下降的規格了。事后若是有好事的御史奏上,指不定又是一樁官司。
為了省事,也是不想太顯眼,是以擰月與他商量過,便將好大一部分產業“藏”了起來。
但即便如此,這嫁妝的貴重程度,也足夠讓人瞠目了。
沈廷鈞就說:“您放心回房,這邊桑家的嬤嬤隨后就過來,自有她們帶著人將這些嫁妝歸置了。”
老夫人聞言這才放了心,隨后也不用兒子送了,卻是喊上崔嬤嬤,兩個老太太有說有笑的回了鶴延堂。
距離遠了,沈廷鈞還能聽見他們說話,也聽他們提到了藏書樓。
其實不止是沈廷鈞聽見了,就連沈廷祎和沈廷瀾,也聽見了母親和崔嬤嬤的對話。
不過,藏書樓么,倒也不是不可以。畢竟大嫂這些書籍指定要找個地方妥善存放的,那建個藏書樓,再找幾個下人專門管理此事,豈不是更穩妥些?
兩人都有些意動,就看向大哥。但沈廷鈞還是那個意思,“這是你們大嫂的嫁妝,一切聽她的安排。”
兄弟倆對視一眼,俱都搖頭失笑。
上一次大哥成親時是什么模樣,他們早已記不清了。只大哥和長榮郡主成婚后,大哥面上的笑容卻不多。夫妻倆相敬如賓,連帶著他們在面對大哥時都戰戰兢兢。生恐大哥因為婚姻生活不如意,再牽連上他們。
可這次成婚,大哥面上的笑意雖然也不多,但他眼光的神色總是溫和的,眉宇也是舒展開的。他身上的氣息更是松弛的,言行舉止間都透著愜意……一個男人對親事看重不看重,期待不期待,只看這些就能看出個五六七八來。而大哥對新大嫂,無疑是滿懷了期待的。
不僅是期待,他對她的態度也很看重。不說事事以她為先吧,但總也顧慮著她的利益,與她的心情。
二夫人和沈廷祎一道離去,走到沒人的地方時,就連二夫人都忍不住嘆了一句:“沒想到連大哥這樣冷情的人,有朝一日也會變成繞指柔。”
沈廷祎就搖頭笑:“大哥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之前是沒遇上對的人,如今么……只能說大哥遇到對得那個人了。”
“這話倒也有道理。只是大哥素來清冷淡漠,而擰月婉約賢淑,就連說話都是輕聲細語的模樣。我總也想不出來,這兩人站在一起,該是個什么畫面。”
“母親該是見過的,既母親覺得他們郎才女貌,堪稱天作之合,那這婚事就有可取之處。”
兩人又忍不住說起桑擰月的嫁妝。
桑擰月的嫁妝如此之豐厚,想來這是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事情。二夫人想起那些族老們失態的模樣,就忍不住嘖嘖出聲,隨即和沈廷祎說:“這次他們指定要抓心撓肝睡不著覺了。”
提起族老,沈廷祎眉頭都擰了起來。族中的人這幾年還是收斂了,畢竟大哥不是父親,也沒有父親好說話。而隨著大哥威儀更加隆重,族中人在大哥面前更是不敢拿大。但從他們敢拿捏大哥的親事這點看來,他們的貪心一點都沒變,甚至還有與日俱增的架勢。
沈廷祎就說:“看著吧,大哥不會容他們太久的。以后那邊若有人登門,你也不用太給面子。仗著把持著族譜,他們越發沒斤兩了。大哥是看在過往祖先的面子上,不與他們太計較。可這次事后,大哥鐵定會下狠手的。”
二夫人聞弦歌知雅意,就頷首說:“你放心,我自來和那邊的來往也不多。”
兩人說著話,就這般到了院子中。
短暫的歇了片刻,夫妻倆又起身去忙碌。
明天就是大哥成親的正日子了,大哥和離十年,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意中人,他的親事是容不得有半點閃失的。不僅沈廷祎忙得腳打后腦勺,就連二夫人,沈玉瑤,以及府里其余大小丫鬟等,俱都忙得腳不沾地。
很快到了月上柳梢頭的時候,今天天上無星,但是恰逢十五,月亮高高的掛在枝頭,天地間別樣的明亮安靜。
侯府的眾人終于歇下了,沈廷鈞卻遲遲睡不著。
他起身往松柏院走了一圈。
松柏院已全然不是過去的樣子,里邊的一草一木俱都是重新栽種的,就連造型和布局,也都出自他手。
屋里的家具也都煥然一新,稍微往里走兩步,就能聞到家具的清香。
拔步床上的擺設全都紅的奪目,就連窗欞和梳妝鏡上,都張貼了紅雙喜。
沈廷鈞的心情突然滾燙起來,本就清明的心神,在此刻更加清明了幾分。
他在松柏院轉了一大圈,等到離去時,時間已經過了一個時辰。
成林就隨侍在他身邊,他是個光棍漢,其實很不懂主子大半夜不睡覺,偏要起身在院子里轉悠是為什么?
難道是因為太激動了睡不著?亦或是擔心有所疏漏,所以再親自檢查一遍?
但這是主子和夫人以后住的院子,想也知道,不管是老夫人還是二夫人,都在這邊檢查了八百遍了。即便真有瑕疵或不妥,兩人也早就處置了,哪里還能放在眼皮子底下,等主子過來挑刺?
那就只能是心潮太澎湃,以至于毫無睡意?
這倒是解釋的通,只是,眼瞅著都子時了,今天還要早早起身準備迎客迎親諸事,主子再不睡,就真的沒時間歇了。
成林好心提醒,“主子,要不還是回去睡一會吧,您今天還有的忙。”
沈廷鈞不知聽清他的話沒有,只含混的“嗯”了一聲。隨后腳步一轉,果斷往外院走去。
成林心中一喜,沒想到主子今天這般聽勸。可很快他就喜不出來了,因為主子的腳步越過了他在外院住的院子,然后他還繼續往前走。
成林還以為主子是想事情入了神,就又喊了一聲“主子”,這次沈廷鈞倒是沒回應他,只是他的步伐更快了,他直接走到了侯府大門口。
門口自有值夜的護衛,見到侯爺這時候出來,俱都忍住了睡意,忙不迭的給沈廷鈞行禮。
沈廷鈞喊了“免禮”,隨后就在侯府正門口站了片刻,然后似陡然想起了什么,他轉身又往回走。
這次成林可不會再貿然開口了,但他對于自家主子這想一出是一出的行為,也是當真好奇。所以就蹙著眉,一邊跟著走,一邊思索,主子這到底是要做什么。
很快成林就明白沈廷鈞要做什么了,因為他直接走到了侯府后門處,然后出了后門,徑直往桑宅所在的方向走去。
成林心中陡然一激靈,心中冒出一個大不敬的想法:既主子的目的地是桑宅,那他剛才還走到正門口去,莫不是腦子糊涂了,一時間想不出,這后門才是去往桑宅的捷徑?
主子不會真的興奮過頭,連這點小事都忘了吧?
成林的心思暫時不提,只說如今已經宵禁,街道上沒了路人,只有巡邏的侍衛不時走過去。
那些侍衛自然是認識沈候的。沈候公務繁忙,夜里常常兩三更還能看見他的人影,他們對此都習以為常。
只是,明天就是沈候續弦的大好日子了,沈候今天還忙著公務不回府休息,這未免也太愛崗敬業了。
侍衛們心中慨嘆:沈候能十年如一日得圣寵,這都不是沒有緣由的。
可等他們走遠了,他們又忍不住想到,剛才沈候行去的方向,不是武安侯府吧?仔細想一想,沈候剛才似乎是從武安侯府出來,去往別處的。
而如今深更半夜,沈候能去哪里?
再想想距離武安侯府后門不遠,就是桑家的宅子,侍衛們俱都恍然大悟,然后樂不可支的笑起來。
誠然,如同沈候這般的權臣重臣,原來在成婚前夜,也會因為想念新娘子而睡不著覺,這比他們成親那會兒也沒好到哪里去。
突然就覺得沈候從天上下凡到人間,身上陡然就多了幾分人間煙火氣。
不說這些侍衛們的心中所想,只說沈廷鈞與成林很快走到了桑宅附近。
距離桑宅還有一里地的地方,就張燈結彩起來。樹上掛著紅燈籠,墻上貼著大紅的喜字,當真是處處都漏著喜慶。
而這種喜慶,越靠近桑宅越濃。
已經深夜了,桑宅中竟還時不時有人出人。豎起耳朵仔細聽一聽,好似還能聽見桑拂月將下人指使的團團轉的聲音。
成林看一眼自家主子,再看看桑宅方向,原來今天睡不著的不止是自家主子一個人,桑將軍看來同樣要睜眼到天亮了。
兩人走到平時進出桑宅的一處秘地,可就在成林以為,主子會翻墻過去再見一見佳人時,沈廷鈞卻只是默默的在這邊站了許久。
夜風呼嘯而過,帶來了濃濃秋意。成林好險忍住了幾欲打出來的噴嚏,然后捏捏鼻子問沈廷鈞:“主子,咱們今天不進去么?”
沈廷鈞緩了許久,才輕笑著搖搖頭:“算了,今天讓她睡個好覺,咱們這就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