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丈外,
長案焚香,黃土潑街。
前來迎接的江北官紳,心虛的交頭接耳。
欽差大人上個野廁都得500兵丁團團護衛。這可不是好兆頭
一揚州士子嘀咕道:
“江蘇自古以來民風淳樸,江蘇人自古以來性格和善。欽差大人此舉是不是太傷本省父老的心了?”
站在他旁邊的一名致仕官員,雖不曾出言附和,但卻微微頷首。
撫臺如此提防江蘇父老,影響極其惡劣,江蘇老鄉不答應!
總之,
福長安上個野廁動用500兵丁團團護衛的故事,肯定會在江蘇流傳開來,成為一樁“奇聞”。
“欽差宣讀圣旨,跪”
先宣讀圣諭,后接風洗塵,最后逐個寒暄晉見,這是正常的流程。
圣諭內容很意外,
居然輕輕放過,既往不咎,乾隆大大褒揚了江北官紳勤勉積極、支援戰事的義舉。
漕運總督關銘恩,賞黃馬褂一件,加3等輕車都尉。
淮安知府常火炎,署理江蘇布政使。
揚州知府胡佐佑,署理江蘇按察使。
督糧道于運和,署理兩淮鹽運使。
徐州知府、海州知州、通州知州、海門廳同知也各自有嘉獎。
升官發財!
幸福來的太突然
一群紅纓帽跪地歡呼:
“吾皇萬歲,臣等當肝腦涂地,報效朝廷。”
“拜見欽差大人。”
福長安一臉高傲、不耐煩。
一副典型的世家子弟作派,腔調很高:
“爾等積極籌措錢糧,倒是一片公心。如今兵事緊急,諸位還需繼續努力,為大軍提供源源不斷的糧餉。”
關銘恩連忙表態:
“欽差大人放心,雖然豐濟倉失火損失慘重。可下官就算把朝珠當了,把小妾發賣了,把宅子兌了,也要保證前線將士的口糧。”
胡佐佑也積極發言:
“下官就三句話,揚州百姓有忠心,揚州府衙有決心,揚州士紳有公心。”
常火炎則是更直白:
“下官也表個態,長江再寬,我江北父老勒緊褲腰帶拿銀子鋪也要給朝廷大軍鋪出一條路。”
于運和則比較簡單:
“我于氏一門,永遠都是朝廷的忠臣。”
福長安就那么聽著,鼻孔朝天,高傲無比。
甚至懶得演什么一團和氣、體恤下情,裝都懶得裝。
直接要銀子
“巡撫衙門要重修,按照舊制,一尺都不能少。”
眾人點頭如小雞啄米。
“還有,本欽差帶來的這些弟兄需要安置。按照官職需要相應的的宅子,淮安府、揚州府、徐州府出面,圈地征宅子。”
眾人又是一愣,不過想想似乎不是壞事。
連忙表態,
江蘇必有廣廈千萬間,安置欽差心腹沒問題。
本以為到這就結束了,
福長安卻不依不饒,繼續提要求:
“我三哥死在江蘇巡撫任上。他死的壯烈,死的憋屈,地方上應該為他建祠堂,讓三哥永享香火”
眾人尷尬,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
福長安憤怒的一拍桌子:
“我三哥那是何等尊貴,何等英雄,你們江蘇欠我們富察氏的。所有府城州城都要為他立祠堂。祠堂占地至少半畝。”
眾人連忙應承下來,這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反正,
坊間傳言都說福康安可能是皇帝的種。
“撫臺大人,您看還有哪些需要下官們做的?”
“以后,江蘇的每1樁大事都要事先請示本官。”
“讓江北3府2州1廳的所有官員都來淮安,本官要逐一接見,考察為官能力。”
這句話,
讓在場所有人一震,
常火炎連忙問道:
“若是能力有瑕”
“本官是欽命欽差,當場摘頂戴、撕補子。”
福長安說的鋒芒畢露、傲氣十足。
所有人心里反而安定了許多,跋扈好啊,不怕你跋扈,就怕你內斂。
又是一陣亂糟糟的表忠心。
福長安突然又叮囑:
“常藩臺,要認真督促收割春糧。有糧,人心才安定。”
常火炎臉色尷尬,變幻了好幾次,
還是說道:
“撫臺,春糧在1個月前就已經收了。除了豐濟倉損失了55萬石,其他都做到了顆粒歸倉。”
所有人都直勾勾的望著福長安。
福長安果然惱火,質問:
“你們江蘇為何不講農時提前收?有沒有把朝廷放在眼里?”
常火炎想解釋一下南北差異。
剛開口,就被憤怒的福長安潑了一臉酒水。
頓時安靜的可怕。
常火炎也懵了,這不按套路出牌啊。
胡佐佑趕緊打圓場,幫著斟酒:
“撫臺批評的是。來年,我們一定批評教育本省刁民,抓典型立規矩。常藩臺他也是全心撲在了籌措軍糧上,為了保證兵丁們有肉食吃,他把全府的豬羊雞鴨都送去了前線。還不夠,他又想辦法把幾萬只狗都送去給將士們吃。”
關銘恩趕緊低頭,
心中大呼老胡你盡胡咧咧,早晚死在這張破嘴上。你好歹也在京城待過不少年頭,應該知道規矩。
果然,
憤怒的福長安,端起酒杯又潑了胡佐佑一臉。
“下賤。”
“你可知我滿人忌諱吃狗肉!”
胡佐佑一臉死灰,恨不得抽自己倆耳光。
常火炎已經冷靜了下來,輕輕給了自己一耳光,賠禮道歉:
“撫臺,下官險些釀成大錯。下官這就派人去把狗追回來,放生。還來得及”
“嗯。”
好好的接風宴,
被一連串的事攪的興致全無,全員尷尬。
福長安拂袖而去,
他的霸道跋扈把江北官紳全整懵了。
幾十位頭臉人物,你看看我,我看看伱,表情十分精彩。
這時,
一位頭戴瓜皮帽,身穿綢袍的管家出來了。
他清清嗓子:
“諸位,各自回吧。”
“3日后,主子要召見。你們準備好上任以來的述職報告、官倉賬冊。好好準備,別讓主子再生氣。”
一場莫名其妙的接風宴,就這樣結束了。
對于陸續送進欽差行轅的金銀古董、珍稀食材、綢緞布匹、江南瘦馬。
福長安的做法也讓所有人頗感意外。
凡是送上門的“孝敬”,第1天照單全收,第2天退回其中不滿意的。就好像逛菜市場,挑挑揀揀。
主打一個理直氣壯!
退回的部分,還責令再次補齊。不滿意就一直退,直到滿意為止。
折騰的江北官紳唉聲嘆氣
他們本想試探這位新欽差的成色,現在倒是很明顯了——跋扈、高傲、頤指氣使的京城世家子弟。
好像也蠻好的。
3日后的中午,
淮安府城外,一處富商莊園。
張燈結彩,喜氣洋洋。
紅綢掛墻,紅毯鋪地。
綠呢轎子排到了1里外,頂戴更是烏泱泱。
“撫臺,請您升堂。下官們按照品級挨個等您召見。”
“嗯。”
福長安這次沒罵人。
接受了常火炎等人布置的會場。
“老關,怎么樣?”
“雨過天晴。”
江北州縣所有掌印官、佐官全部到場,到處是寒暄歡笑。
過年都湊不了這么齊整的陣容。
全是自己人。
常火炎在人群中揮灑自如。
眼神卻是越過人群,落在了于運和身上。
旁邊的關銘恩何等老辣,
湊過來低聲問道:
“怎么了?小于那邊有問題?”
“他說京城那邊一切正常。我有些不放心,瞧瞧動靜。”
“瞧出什么了?”
“挺正常。就他那點城府,真有大事,他臉上藏不住。”
關銘恩點點頭:
“小于就一紈绔公子,不過他這人不壞。”
常火炎噗嗤笑了:
“我也想紈绔,可條件不允許啊。他爹是軍機大臣,我爹是種田的”
關銘恩嘴張了張,最終還是嘆了一口氣,拍了拍老常厚實的肩膀。
離開時,
他心中嘀咕:我爹官居3品,旗人,就是過世好多年了。
在大清朝,“按爹分配為主、按考分配為輔,當然了,還有按運、按派、多種分配方式并存”。
小于將來的仕途肯定超過自己和老常。
其實老常這人如果出身好點,憑他的手腕早就是封疆大吏了。
而相貌丑陋也不能怪老常。
他爹是個種田的,能娶到漂亮老婆嗎?從小吃洋芋、野菜糊糊的家庭,能長出俊秀書生嗎?
老常那一臉的痘痘也是憋的。
關銘恩邊走邊想,
忍不住搖搖頭,自言自語道:
萬般皆是命,一點不由人。
一位同僚聽見了,連忙拉著他袖子:
“關督,下官認識一位高人。此人治《周易》已三十年,上卜500年,下推500年。簡直神了,嘖嘖”
關銘恩一聽就來了精神:
“不虛?”
“真,太真了。他批字,按收費,一個字收卦金10兩,還得轎子接送。”
“后天把大師悄悄送來我府上?”
“嗻。”
100多號江北地方官抓緊這個難得的碰面機會。
當面社交
各種交易、各種消息瘋狂交換。忙的不亦樂乎。
而被喊到名字進去的人,無一不被福長安罵的狗血淋頭,然后訕笑著離開。
沒人當回事。
在官場混,被罵未必都是壞事。
尤其這種逮誰罵誰的跋扈上司,成熟的下屬過后會上門檢討,送上“忠心”。
在院子里等候的時候,
大家已經把“忠心”都估算好了。按照品級,從5萬兩到2千兩不等。
江蘇的缺向來肥。
如果不是吳賊鬧的歡,京城9成5的官都想來本省濕一下水。
京城有個形象的比喻:
江蘇(小部分區域除外)就是一個面粉缸。
手沾濕了往里一按,全是收獲,甩都甩不掉。
胡佐佑最有體會,
在京城都察院時,他過的是什么日子?花錢摳摳索索,一套爛四合院還是租的,毫無官威。
知揚州后,他過的什么日子?
一個眼神,底下人立馬給你安排的明明白白。
住的是超過百畝的豪華莊園,推開窗就是瘦西湖,全套紫檀木家具。就這,年租金1兩。
老胡骨子里還有點廉恥感,文人風骨尚存一絲,堅持自己付這1兩租金。
老常就不一樣了,吃相難看。
不止不付租金,還要房東倒付500兩。理由是給他臉了!
忙活到下午,太陽還有1個時辰下山。
管家終于出來傳話:
“各位大人請留下吃頓便飯。”
“敢問管家,今日是什么特殊日子嗎?”
“撫臺大人過生日。”
眾人秒懂,
在大清朝,衙門的上司本人一年能過3次生日,比觀音都多。
過!必須過!
院子里鬧哄哄的,安排了十幾桌還不夠,一加再加。
桌上的飯菜很簡陋,大部分是涼的,但沒關系,大家的心是熱乎的。
福長安依舊很傲慢,
就陪了1輪酒,自顧自的撤了。眾人也不以為意,繼續社交。
突然,
關銘恩皺眉,問道:
“你們聽見什么聲音沒?”
眾人連忙噤聲,側耳傾聽。
嚓嚓嚓
外面傳來了數百人乃至上千人跑步的聲音,還有兵刃碰撞的動靜。
海門同知官最小,
所以大家推舉他爬上圍墻看看怎么回事。
他爬上圍墻,失口大喊:
“不好了,欽差大人要造反!外面全是兵。”
趁著眾人目瞪口呆,于運和拔腿就跑,
大喊:
“我爹是于敏中!我爹是軍機大臣!”
外面的兵丁真的放過了他。
福長安望著直打哆嗦的這位前輩,笑了一下:
“于公子,且下去休息吧。”
離京時,
淮安督糧道于運和是赦免名單上唯一一人。
福長安出于某種考慮,沒有調動本地的任何兵馬,而是秘密調來了淮西新軍兩個營。
且只調士卒,不調軍官。
沖進去的兵丁目瞪口呆,望著滿院子的紅纓帽,不敢下刀,砍不下去
福長安厲聲喝道:
“本官乃是朝廷欽命的江蘇巡撫福長安,這是巡撫金印。里面的這些人勾結江南吳賊,燒糧倉,殺欽差,犯下了彌天大罪。”
“爾等還猶豫什么?殺,全部殺光。”
13歲的許滿倉也在其中。
因為年齡小,所以顧慮少。
既然巡撫有令,那還怕個啥。巡撫是一省最大的,他說的話就是圣旨。
他立馬沖上去,舉起腰刀劈向最近的揚州知府胡佐佑。
一刀,從紅纓涼帽劈到了月匈膛。
胡佐佑死了,死相凄慘。
許滿倉抹了抹臉上的血,
一腳把之前騎墻叫喚“欽差大人要造反”的海門同知踹翻在地,然后調轉刀尖,握著刀柄,狠狠刺下
鮮血噴濺。
其余兵丁這才如夢初醒,揮刀對著各種紅纓帽劈砍。
在滿院子凄慘的哀嚎、求饒聲中,
福長安從袖子里掏出一卷明黃綢子,
不緊不慢的宣讀:
“圣諭:江北142名地方官吏沆瀣一氣,戕害大員,縱火燒倉,罪大惡極,絕不容誅。3府2州1廳,凡涉案官吏家族男丁全部就地斬首,女眷流放寧古塔,家產充公,務必從速從重,令本省之歪斜風氣滌蕩一新。”
他讀到“滌蕩一新”的時候,
院子里的殺戮也正好劃上了完美的句號,尸體堆疊,血濺白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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