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夢魘
桃夭連忙道:“這世上怎么會有母親不要自己的女兒呢?只是人生在世,有許多的身不由己,或許你娘,也有她自己的身不由己吧。”
鄭巧燕苦笑道:“是,身不由己。每個人都身不由己,若是我也依著我自己的身不由己,便應該此時此刻就答應我爹,隨便我姑姑給我尋個什么樣的人我便草草嫁了,對所有人都說好好好,然后終此一生。”
桃夭無奈得點頭道:“是啊,這世道逼得女子都是如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就是這個意思嗎?有幾個人能當真沖破這枷鎖桎梏?
只是,于你而言,讓你難過不能自已的,或許未必是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小時候,你姑姑給你的那些夢魘般的回憶。”
鄭巧燕轉身回頭,她擰眉看著桃夭,似乎有幾分不解:“什么意思?”
桃夭緩緩耐心道:“一樣的事,無論是我,還是已經成了親的婉蓉,其實于我們而言,還覺得尚可,因為知道,這為我們說親的人心是好的,也必定斟酌再三,為我們挑一門好親事。
因為世人都是如此,我們也如此,便不會覺著像你這般痛徹心扉,鬧得要跟家里決裂。
我聽你說的,于你而言,其實讓你難過生氣的,并不是婚事,而是你姑母這個人。
你細想,不僅是你的婚事,只要任何旁的,跟你姑母沾邊的事,你是不是心里都會不痛快,只是沒有這件事這么大而已。”
鄭巧燕一細想,果然是這樣,哪怕往年,每回過年去姑姑家里拜年,她都覺著像是要去上刑一般,每年都想法子找借口回避。
他們家的人,他們家的事,自己都不想沾染半分。
而如今這回,自己的親事交到他們手里,直觸了鄭巧燕的逆鱗。
看著鄭巧燕擰眉沉思的模樣,桃夭這才緩緩繼續道:“所以,若是你姑母的事能妥善解決了,你的婚事也許也能皆大歡喜。”
鄭巧燕聞言卻不屑道:“不管有沒有我姑母,我爹都不可能答應我跟魏先生的婚事。”
桃夭點頭,卻略一猶豫才道:“巧燕,我說句你或許不愛聽的話,其實,我原本挺詫異,你為什么會喜歡魏先生的。
可是后來,我聽了你的家事,反倒理解了。”
鄭巧燕聞言好奇得看著桃夭:“你理解了?理解了什么?”
桃夭耐心道:“理解了,你為什么會喜歡魏先生。”
鄭巧燕聽了這話倒是來了興致,其實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喜歡魏先生。
“他年紀輕輕便喪偶,獨自帶著一個小女兒,仕途不順,日子過得苦悶,滿腹詩書卻只能被迫流落江湖說書度日。
你卻會被他吸引,仰慕他,喜歡他,若說是因為才學,你見過有才學的人定然也不少,未必沒有才學能勝過他的。
可是,他的處境,卻像極了你年幼時的父親。
所以,你愛上了他,想嫁給他,想給他年幼可憐的女兒做繼母,其實并不一定是因為你多么愛他,而是你想要通過嫁給他,幫扶他,甚至救贖他,來重回你自己的小時候,給自己父親一個妻子,給自己一個母親,給年幼的自己一個完整的家。
你憐憫他,就像憐憫當初的自己和你孤苦無助的父親一樣。
你想嫁給他,就像想要自己的母親回到父親身邊,讓你能有一個完整的家,不需要再寄人籬下。
他身上的悲慘經歷,吸引著你,讓你愛上他。
其實,或許,巧燕,你并不是愛他,你只是想要救贖和醫治那個傷痕累累的年幼的自己。”
鄭巧燕恍惚得看著眼前的桃夭,她嘴唇微微張著,卻說不出一句話。
是這樣嗎?真的是這樣嗎
的確,自己愛他什么呢?
她從來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只是無可救藥得被他身上的感覺所吸引,被他的故事和悲慘經歷所吸引,吸引著自己想要去救他,而且一直覺著,只要自己能嫁給他,就一定能救了他。
桃夭輕輕安撫著鄭巧燕,道:“所以,我一點都不為你的婚事擔憂,只要你能從小時候的事里走出來,你就不會再愛他,也不會再想跟他私奔了。
其實,要安慰那個小時候的自己,未必只有嫁給他,重活一次,這一條路,你自己也可以試著去安慰你自己。”
“我自己?”鄭巧燕不解得看著桃夭。
只聽桃夭繼續緩緩道:“我小的時候,記著外祖家的祖宅有一片山楂園,每年都會結很多很多的山楂,我每回去外祖家,到了山楂成熟的時令,我外祖母總是會摘下山楂,給我做冰糖葫蘆吃。
我外祖家祖宅的門外,有一條大河,里頭有很多魚,小時候,我常常跟著表哥表姐去河里釣魚,還曾經不小心掉進去過一次,險些淹死。
外祖家的門外,還有一座很高的山,小時候我曾經跟著表哥一塊偷偷去爬山,因著怕被家里人看見,所以沒有走正路上山,而是跟著表哥走的野路子爬山,那山陡得很,幾回我都差點摔下山去。
可是,那山好玩得很,每回但凡有機會,我都會忽悠我表哥陪我去爬山。仿佛那山怎么玩都玩不膩似的。”
鄭巧燕擰著眉頭,不知道桃夭在說什么:“你跟我扯這個做什么?”
桃夭卻只含笑道:“所以,你看,這是我對我外祖家祖宅的記憶,你覺著我外祖家住在哪里?”
鄭巧燕道:“果園,大河,大山。你外祖家住在郊外還是山里?”
桃夭聞言卻笑了:“后來,我外祖家發跡了,也換了新宅子,而我年紀大了,不能再跟小時候一樣四處亂跑,也要遵著規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再后來來紫綾閣學針線,好多年都沒有再回外祖家。
年前祭祖灑掃庭除的時候,我偶然有機會跟著表哥回去過祖宅一次,忽得發現,其實我外祖家的院子里,其實只有兩顆山楂樹,門前是一條小水溝,水溝里的水還沒有我小腿深,遠處有一座小山包,不用一盞茶的功夫就能從山腳走到山頂,只不過比尋常人家的假山要高一點。”
鄭巧燕驚詫得看著桃夭:“啊?怎么會這樣?”
桃夭點頭道:“是啊,就是這樣,因為我們小的時候很小,兩棵樹的小院子就仿佛很大很大,怎么也跑不到邊,一尺深的小水溝,就仿佛一條大河,里頭的小魚很小,在我們眼里也非常的大,比我們的小手還要大。小小的一個土包,也是我們怎么都爬不到頭的最高的山。
可是,我們年歲與身量一起長大,那些原本在我們眼中很大的東西,在我們眼中一點點變小,直到如今我們看起來稀松平常,不值一哂。可是在年幼的我們眼中,那當真是一條難以跨過的大河,一座難以逾越的大山。
在小時候的你面前,你的姑姑的確是能主宰你的一切,你的一飲一食,一舉一動,都在她的手里。她的話,你不能左右和違逆,她像一個巨人,甚至鬼魔一樣在你的記憶里,無比可怖,無法撼動,讓你只能恐懼戰兢,只能用大吼大叫得爭執吵鬧來發泄你心中的害怕和不滿,卻又無可奈何,無能為力。
但是,巧燕,如今你已經長大了。
在如今的你我眼中,她不過是個有些年紀的富貴人家的太太,你有疼愛你的爹爹,有不俗的家世,還有兄長,你姑姑并不對你掌生殺予奪的大權,許多事,你巧用智謀,尚有回轉的余地,也可以在你的掌控當中。”
鄭巧燕似乎有些震驚得看著桃夭,她這么多年,一直掙扎著想脫離她姑姑的掌控,哪怕魚死網破,哪怕玉石俱焚,她想過最極端的方式,卻從沒想過,其實,自己已經長大,父親也在杭州早已站穩了腳跟,這些年,雖然自己家跟姑姑家仍然來往甚密,可是自家的家事,卻從來很少再有姑姑插手。
其實,父親也知道自己從來反感姑姑,雖說,父親總是教訓自己,不知感恩,不懂孝道,對姑姑不敬,可是自己府里的家事,父親這些年也都總縱著自己來管。一則是有意教自己打理后宅家事,為了自己將來嫁入夫家做當家主母做預備,二則,也是順著自己的意思,少讓姑姑插手自家后宅的事。
三則,也是因著自己總是念著母親,父親已經失去了兩位夫人,雖則姑姑慫恿逼迫,父親因著自己不喜不愿,這么多年,就是自己孤苦一個人,再也未曾娶妻,這在杭州也是一樁奇聞。
其實,或許如桃夭所言,父親是極寵自己的。
而更讓鄭巧燕震驚的是,或許,也如桃夭所言,自己早已經脫離了姑姑的掌控了。自己的婚事,自己的將來,其實從來都不在姑姑手里。
桃夭緩緩道:“我曾經看見村子里,他們拴住犁地的大黃牛,只用一根插在地里的很細的木楔子,因著牛小的時候,力氣微弱,被拴在那里,怎么都掙不脫。長大后,再被拴在那里,牛便只當那楔子牢不可破,就不會再想著掙脫了,哪怕以它當時的力氣,不過輕輕一用力,便可以掙脫。”
鄭巧燕恍然,姑姑在自己年幼的記憶里太過可怖,所以嚇住了自己,讓自己覺著無路可逃,可其實,就像拴住黃牛的那根木頭,只要自己輕巧用力,事情就有轉圜的余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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