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布衣

第八十八章 且當我是故人

夜色暗下。

澄城的雅堂酒樓。

徐牧一臉古怪地坐著,看著面前的范谷汪云兩個,又是倒酒又是敬酒。

雖然說當時是順路捎的,但現在來看,似乎感覺還不錯。

“徐坊主,我等再敬你一杯。”

徐牧大大方方地舉起酒杯,和范谷兩個,碰了一下。邊關到內城,一路兇險,不管怎么樣,也算同生共死了一輪。

還好,這兩位多少還講些恩義。

“一眨眼,二位都做大哥了。”放下酒杯,徐牧猶豫著打開話題。

面前的范谷汪云,臉色一下子漲紅,急忙端著酒壺,圍著又敬了一圈。

不僅是徐牧,這一路上,長路迢迢的,哪怕是司虎周遵這些人,都沒少替這三個祖宗操心。

“徐坊主,我已經派人去通知婉婉了。不過你也知道,畢竟是官家小姐,我估計要明日才能來——”

范谷的話沒完,李小婉已經咬著嘴唇推門而入,頭發沒梳,胭脂沒撲,連身上的綾羅長裙,都沾滿了灰塵。

她進了內廂,招呼也不打,便急急走到徐牧面前。

“登徒子!你來澄城作甚?”

“是路過。”徐牧表情無語。

“胡說,你定然是想來看我……們。”

“你錯了,恕不高攀。當真是路過,這幾日還要去收糧。”

“千刀萬剮登徒子。”

李小婉氣鼓鼓地坐下,稍等,才走去姜采薇旁邊,又變得歡喜起來。

“婉婉,你家護衛不攔你么。”范谷臉色驚奇。

“姑奶奶爬墻的。”抬起頭,李小婉沒好氣地回了一句,又驀然轉了頭,朝著徐牧瞪去幾眼。

徐牧懶得看,左右這個祖宗,早就得罪爛了。

“徐坊主要找尤文才?”

酒過三巡,話匣子一打開,一群人變得越發熟絡起來。聽到尤文才的名字,敬陪末座的夏霜,也急忙抬起了頭。

“范谷,我記得當初,他說要跟著你二人去求學吧。”

“呿!他求的什么學!”

范谷汪云兩個,皆是神色鄙夷。

“徐坊主不知道,先前你給了他一些銀子,便日日去清館酒樓,花完了,還問我二人借,一回幾兩的,也借了三四回。”

“又無地契,家中又無產業,我等也是念在朋友一場,能幫則幫。盼他讀書起勢,來年中個秀才。”

“徐坊主你不知道,托了關系讓他入書院,讀個幾日他便喊累,自個跑出書院了。”

聽著,徐牧嘴角冷笑,一語中的,尤文才哪里是讀書的料,若真是寒窗苦讀,也不至于三十多歲,連個童生都混不上。

“他人呢。”

范谷和汪云兩個,明顯有點欲言又止。

徐牧頓了頓,便猜出接下來的話,可能會顛覆三觀,夏霜還坐在這里,想了想后,他沒有再追問下去。

豈料到。

是夏霜自個開了口,“二、二位,且講一下,我夫君的事情。”

臉色里,滿是驚慌失措,還帶著些許的期盼。

范谷轉過頭,有些躊躇地看了看徐牧,待徐牧沉默點頭后,才繼續打開話匣子。

“尤兄最近不得了,傍上了個老官頭,想著去入贅,前些日子,還問我寫休書的事情。”

“徐坊主是不知道,那老官頭的姑娘,年逾三十了,又丑又惡,偌大的澄城,連最窮的散戶,都不敢上門提親——”

汪云住了口,因為他聽見,內廂里已經響起了啜泣的聲音。

在角落里,并不起眼的夏霜,已經哭得眼睛紅腫,一直抱著的瓜干和褂衣,也不知什么時候松脫了手,掉到地上。

徐牧一時心酸。

這天下間最苦的橋段,莫過于負心郎拋棄糟糠妻。但不管如何,還是先前那句話,這一步,夏霜終究要走。

姜采薇也紅了眼,和夏霜情同姐妹,見著夏霜這副模樣,她心里也不好受。

“范谷,那東西離著多遠。”

范谷怔了怔,才明白徐牧的意思,盤想了會開口,“徐坊主,并不遠,不過幾條街的路程。”

“帶我去。”

“采薇,你二人一同去。”

即便入了夜,澄城的街路上,依然繁華無比。清館姑娘的媚笑,面攤小販的吆喝,還有行人抖銀子袋的聲音,此起彼伏,連成一鍋大雜燴。

范谷汪云兩個,難得又抱起了柴棍,臉色露著興奮。

那一會在邊關歲月,雖然一開始沒膽,但好歹是慢慢練了些,若不然,如何能成為澄城書院的兄弟雙煞。

“徐坊主,便在前頭了,那老官頭是官坊里的差頭。別看平時不得了,見了我爹,也得喊一聲范老爺。”

“也得喊我爹汪員外。”

兩個拼爹少年,一路喋喋不休。

徐牧沒有任何情緒,心底只有一個想法,把這狗貨尤文才揪出來,先狠狠抽一頓。

“徐坊主,到了。”

徐牧抬起頭,看著面前的一座宅院,在四周低瓦矮屋的襯托下,顯得越發富貴。

院子的門還開著,傳出女子尖銳扭捏的聲音,以及男子略微熟悉的諂笑。

抱著瓜干和小褂的夏霜,臉龐再度涌上哀傷,整個人頓了頓后,匆忙又小跑出來,跑過昏暗的天色和驟起的犬吠。

徐牧以前不知道,如果世界崩塌,會是一副怎樣的景象。

但他現在知道了。

幾十步外的小丫鬟夏霜,立在燈光搖曳的院門前,只立了一會,整個人突然毫無預兆的,癱倒在了地上。

“你、你怎的來了!走,你快走!”

尤文才驚慌地身影,一邊匆匆關上院門,一邊指著地上的夏霜,低聲喝罵。

“尤郎,我帶了瓜干,還有親手縫的小褂——”

夜色下,尤文才羞怒地抬起腿,將遞到面前的東西,一腳踢飛。

“我如今吃的是蜜脯,穿的是綢緞!你莫要誤我,你快走!”

“你若不走,我踢死你!”

那條腿,終歸是沒有踢出去,反而是匆忙收了回來。

尤文才顫了顫身子,看著走到面前的人。

“徐兄,你既然同來,便請做個公證,我尤文才自今日起,與這村婦了去關系,日后休戚無關。”

“本東家同意了。”徐牧冷冷應聲。

在后,追過來的姜采薇,也心疼地把夏霜扶起來。

“徐兄是個聰明人。”尤文才大喜,“你也該明白,她這等村婦,是配不上我的。”

“尤兄,我都明白。”徐牧招了招手,旁邊的范谷,急忙遞來柴棍。

“你二人,此后休戚無關了。”

“確是……但徐兄,你拿了棍棒作甚。”

“以前忘了講,我是看在夏霜的面子上,懶得揍你。但現在你與我徐家莊,再無半分關系。”

“本東家,便不忍了!”

抄手一棒,徐牧冷冷打去,打得尤文才捂著手臂,摔翻在地。

“你若是夠膽,便喊大聲些,把你老岳丈和丑妻都喊出來。”

尤文才哆嗦著身子,死死捂著自己的嘴。

又是一記重棒,尤文才半個頭顱,頓時腫了起來。

在場的人,皆是吸了一口涼氣,許久了,都沒見過小東家這般動怒。

“莫打、莫打了!徐兄,水往低走,人往高走,這并無錯!”

“且看著,你帶著這幫莊人,無權無勢的,能走多久!倒不如都散了,各找下家!”

“這世道,你若無錢,便會活得像狗一般!”

不知是被打懵了,還是破罐子破摔,頭破血流的尤文才,梗起脖子,振振有詞。

“你也莫笑我,我找我那老岳丈打聽過,在邊關的那位小校尉,已經帶著你的軍功,擢升成破狄將軍了!”

徐牧怔了怔,立在昏暗中,身子不自覺地微微發顫起來。

“水往低流,人往高走!也只有你才會這么傻,想什么撫恤忠烈遺眷,安頓莊人——”

柴棍重重打在地上,折斷成兩截,一時間木屑紛飛。

尤文才驚恐地抱著腦袋,待回了神,發現自己并未被打到的時候,整個人松了口氣。

“徐兄,且當我是故人吧。”

“曉得了。”

徐牧苦澀地應了一聲,胸口發悶無比。并非是因為尤文才,而是小校尉趙青云。

“夏霜,這人以后是生是死,都莫要管了。”

夏霜捂著臉,哭成了淚人,但只哭一陣,便又在姜采薇的安慰下,抹干了眼淚,回身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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