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末長劍

第一百十一章 圍魏救趙(下)

搖搖晃晃的馬車之上,王澄竟然睡著了。

他夢到外間下起了細密的春雨。

雨水滴滴答答,落在車篷之上,讓他感到格外安寧。

似乎還刮起了南風,將大蓬雨水吹向車簾,不過都被罩在外面的遮雨篷布擋住了。

“噹!”風雨聲中,傳來了清脆的銅鐵交鳴之聲。

還有隱隱約約的人聲,聽不太真切。

半夢半醒之中的王澄有點不滿,轉了個身子。

“咚咚咚……”沉悶的鼓聲響起。

似乎是能掛在人身上的那種很小的腰鼓發出的聲音,風雨聲中依然聽不太真切。

“沙沙”的腳步聲響起,非常整齊,時不時還傳來環佩叮當聲。

嗯?那不是環佩叮當,是器械碰撞聲!

好歹在荊州待了幾年,王澄猛然驚醒過來,“嘩”地一聲掀開車簾,向外望去。

風雨之中,無數軍士從馬車旁穿行而過,偶爾有人用冷漠的眼神看向王澄。

王澄又夠出頭,向前方望去。

驛道迤邐向東,消失在細密的雨霧之中。

雨霧的盡頭,一隊隊軍士、一輛輛車馬仿佛憑空出現般鉆了出來,向西行去。

王澄又看向后方。

長龍般的隊列已消失在驛道拐彎處。

耳邊又傳來了清脆的“噹”聲,數百人停了下來,肅立雨中。

軍官們拿著刀鞘,連劈帶打,將軍士們的隊列整理對齊。

鼓聲再度響起,數百人沉默地開始行軍。

王澄仔細聽了聽,山那邊似乎也有鼓聲。乖乖,行軍隊列這么長,不得有上萬人?

他已經完全清醒了,見此情狀,立刻吩咐車夫、護衛們向路邊靠一靠,別擋著大軍前進。

路邊栽種著一眼望不到頭的槐樹,樹下或蹲或站了不少人,看樣子都是行路的旅人。

王澄沒興趣和他們攀談,而是縮在馬車里,準備再補一覺。

旅人們則低聲交頭接耳。

“從陳郡來的銀槍軍,可能要去洛陽。”

“去洛陽作甚?莫非……”

“不至于,不至于。可能天子有召吧,就是不知陳公在不在。”

“這么大的陣仗,陳公肯定來了。”

“那為何沒見到紅袍騎士?”

“你傻啊?陳公定然坐在馬車之中,親兵團團護衛。若騎馬而行,被人伏于路邊暗算了怎么辦?”

旅人們的交談聲其實不大,卻讓心中有事的王澄睡不著。

他坐直了身子,掀開車簾,看著正在過兵的驛道。

金鼓聲、口令聲、腳步聲以及器械碰撞聲合在一起,竟然無比和諧。

見了鬼了!

他以前最討厭軍營的聲音,因為那意味著焦慮、害怕、恐懼,意味著失敗。此時聽來,卻輕松了許多,絲毫沒有泛起任何緊張的情緒。

或許,這支軍隊的統帥屢戰屢勝,天然給人安全感吧。

但邵勛帶著大軍來洛陽作甚?沒聽兄長提起啊。

他凝眉苦思,不得其解。

不過人家都督司豫二州諸軍事,在洛陽附近調動軍隊倒也沒什么,雖然可能會引起一定程度的騷動。

“管那許多作甚!”王澄放下車簾,直直躺下挺尸。

他要去徐州了,與荀組分掌刺史、都督之位。

洛陽的一切,已與他無關,愛咋樣咋樣。

只要邵勛不冒天下之大不韙,廢立天子,那就隨意折騰,他不在意。

南風送晚,恬淡鄉情。

天將黑未黑之時,大隊人馬抵達了廣成澤北緣。

長途跋涉之下,眾人都有些疲累。

不過在看到密密麻麻的炊煙之后,又感到了難言的平靜。

微弱的光線之下,屋宅漫山遍野。

山上的宅子好些,整體依托山勢而建,大量使用磚石、巨木,用料十分扎實,裝飾也十分考究,一看就是達官貴人的別院。

山下多為土坯房、草屋,好一點的也不過是木屋罷了,地方也不大,一看就是普通百姓的居所。

“怎么帶來這么多騾子?”暮色之中,一年約四旬的披甲壯漢下了山道,大聲問道。

他身后跟著二三百人,看樣子分成數隊。

其中一隊人身披鐵鎧,手持長槍大斧,隱隱結成陣勢。

其余人分散在山道兩側濕漉漉的樹林內,拈弓搭箭,做將戰狀。

“明之,是我。”山下有人大喊道。

“我知道是你,且在山下止步,一會自有人送飯食下來。”披甲壯漢回道。

“若我就算了,還有陳公的門生。”來人又道。

披甲壯漢沉默了下,道:“你且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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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直接返身進了宅院。

襄城公主司馬脩袆憑欄而立,看著漸漸籠罩于夜幕下的湖泊。

湖名“公主陂”,數年營建之后,可灌溉兩千頃良田,是廣成澤十分重要的水利工程。

舞陽那邊的財產要么出售了,要么送給邵勛了,留下的不過兩三個商鋪、酒肆罷了。

現在她的家業主要集中廣成澤和汝南。

廣成澤這邊的宅院依山傍水,景色宜人,她非常喜歡。

莊下另有農田、果園,自收自支;山上可放牧,提供肉奶,基本需求都滿足了。

以后,她們娘倆就住在這里,相依為命。

邵家的富貴,她不在乎,也不想去蹭,她自會給女兒留下兩輩子享用不盡的財富。

再者,她就不信那個人會對他的女兒不聞不問。

程明匆匆上了露臺,將汝南來人之事稟報了一番。

司馬脩袆聽完之后,只問道:“陳公來了嗎?”

“沒有。”

“在山下莊子內找地方,讓他們住下吧,畢竟是陳公的兵。”

“遵命。”

家令程明退去后,司馬脩袆看著遠處巍峨的群山,默默出神。

陳公找她借了一千匹騾子,其實不是什么小事,幾乎把她在汝南開辦的驢行家底給掏去了大半——一般的士族莊園,可真掏不出這么多大牲畜。

不過她沒怎么在意。

她現在最大的財富是降生近兩月的女兒,粉嘟嘟的,惹人愛憐。

今年已經四十整了,這是她第一個孩子,極可能也是最后一個孩子,是她人生的依托,血脈的延續。

從今往后,育兒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打理家業都是次要的了。

除了與那個人相關的產業,其他的她都打算委托給依附她的宗室別支子弟、公主府家臣們管理。

至于什么是相關產業,很明顯了:龍陂牧場——這個牧場馬匹不多,以驢騾為主。

說到底,還是為男人的戰爭準備的。

“又要打仗。”司馬脩袆輕嘆了口氣。

她隱隱感覺,這次可能還比較危險,因為連組建不過半年的汝南新兵都調來了。

形勢如此危急了么?

禁軍就不能幫些忙?

司馬脩袆皺著眉頭,低頭看了看還未完全恢復的小腹,暗想何時進宮一趟,見見天子。

洛陽城東的南陽王府之內,仆婢們提前一天開始了打掃。

至當天下午,數十騎趕至,接管了府邸。

入夜之后,侍中盧志悄然趕至,住了下來,準備第二天面見陳公。

用過簡單的晚膳后,盧志又看了一遍邵勛給他的信,信里談了他對河北的設想,中心意思就一個:圍魏救趙。

這讓他松了一口氣。

大部隊北上,或能擊敗石勒,但占領河北可能性不大。

即便一時占領了,石勒也可退往并州,請劉漢支援,屆時局面愈發復雜,弄不好要吃大虧。

放下心之后,他又伏案寫起東西來。

四月二十七日,近萬人馬抵達洛陽城東,宿于東陽門、建春門外,京師為之震動。

“子道。”邵勛大笑著走過來,拉住盧志的手,關切地問道:“近來可好?”

“清閑得很,朝中沒太多事可做了。”盧志說道:“還不如當個司隸校尉。”

邵勛看了他一眼,發現盧志不是開玩笑,頓時勸道:“子道為我擔著些,免得朝中有宵小壞我大事。天子最近怎樣?”

盧志思慮了一下,道:“比以前安分了不少,但似乎過于安分了。”

“哦?可知為何?”邵勛問道。

“不知。”盧志說道:“從帝后身邊之人那里打探,亦無所得。”

邵勛“唔”了一聲。

盧志說“打探”,那也只是盡力而為,事實上你不可能收買帝后身邊每一個人。

“不談此事了。”邵勛說道:“圍魏救趙之方略,子道以為如何?”

“曠野之中,深入鄴城,實為冒險之舉。”盧志說道:“不如想辦法收復汲、頓丘二郡。”

邵勛不置可否。

汲郡、頓丘在前幾年被陸續放棄,原因是匈奴騎兵優勢太大,深入內陸的孤立據點不好守。被游騎反復襲擾破壞之后,糧食都不夠吃,最后只能帶著軍民南撤,以黃河為屏。

現在要重新收復這兩處失地嗎?那么勢必要遭受匈奴方面的圍攻。

人家可能強攻你的城池,也可能學當初石勒的辦法,破壞你的莊稼,讓伱無糧自潰。

河陽三城為何能堅守?因為這三座城池一個位于河心島,一個位于河南岸,一個位于河北岸,敵軍切斷不了后勤。

汲郡和頓丘就離河岸較遠了,很容易被切斷后勤補給線,這是與河陽三城不一樣的地方。

“圍魏救趙之策已定下,便不再更改。”邵勛說道:“無論怎樣,要把石勒的主力部隊吸引過來,給王浚喘息之機。此事,最好由朝廷出面。現在怎么聯系劉琨、王浚?”

“聯系不上,信使很容易被捕。”盧志說道。

邵勛遺憾地嘆了口氣,說道:“那就我一家打,怎么也要把石勒摁住。”

“如何個打法?”盧志問道。

“步兵打騎兵,只有一個辦法。”邵勛遙遙指著北方,說道:“筑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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