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末長劍

第一百三十三章 深夜

皎潔的圓月,被拖進了密密云層的深處,大地變得一片黑暗。

河風吹來,夾雜著水腥氣,似乎又夾雜著一點雨意。

枋頭內外一片寂靜,整個大營似乎已經完全沉睡了。

中軍大帳之內,已經快子時了,邵勛仍在與從河南趕來的幕府官員商談。

“義從軍主力調回河南,爾等要密切配合。諸塢堡非常關鍵,提供糧秣、安置傷員、通風報信都需要他們。”邵勛說道:“或許抓不住匈奴主力,但只要打疼一兩支部隊,他們自己收斂了。”

今天已是九月二十五日,匈奴入寇河南差不多兩旬了,從濟北渡河以來,重點肆虐了濟北、高平、東平三郡國,目前剛把重點轉移到了濟陰,并派出兩支小規模的偏師進入濮陽、梁國境內,可能是擾亂視線,也可能是進一步試探河南各地的情況,圍剿當地僅存不多的騎兵武裝。

邵勛下令義從軍主力回撤,其實是做了一番取舍的。

他的騎兵部隊,目前有五百余騎留在河陽北城,剩下的都帶來了枋頭。

按照滿昱剛剛接到的命令,率兩千騎南返,那么留在枋頭的就沒多少人了,差不多八百余騎的樣子。

這已經是最低限度,再少就不合適了。

同時也意味著他放棄了反攻的打算。沒有大規模的騎兵,即便石勒敗了,他也沒法追擊,因為你不可能頂著石勒的騎兵集團放心追擊。

取舍取舍,無非就是舍棄哪一方面,加強另一方面罷了。

“明公,有些郡縣人心浮動,似不太穩,幕府已派人撫慰。但還有些郡縣按兵不動,要不要派人催一催?”參軍庾亮說道。

“哪些郡縣?”邵勛目光一凝,問道。

“泰山、魯國二郡處于匈奴側背,然閉門自保,并無一兵一卒派出。”庾亮說道。

邵勛看著庾亮。

庾亮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頭。

“元規。我聞汝南有民變,你可知曉?”邵勛突然問道。

“什么?”庾亮一驚,離開許昌時還沒這事呢,什么時候發生的?

“我剛剛收到軍報,有扶風人張小二不滿被征發上河,聚眾起事,攻占陽安縣,殺令長。葛陂又有平陽人李麻子起事,毀堤壩,殺官吏,東竄汝陰,攻克鮦陽。”邵勛面無表情地看著庾亮,說道:“你要不要聽聽他們打出的旗號?”

“這……”庾亮臉色一白,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心思多放在正事上,莫要想些有的沒的。”邵勛說道。

“是。”庾亮艱難地應道,神色間有些恍惚。

他忽然想到了當初巡視河湖陂池時那些地方官們勸諫的話,心下有些后悔,看來確實操之過急了。

但他現在最擔心的不是民變怎么平定,而是會不會在陳公那里留下難以挽回的惡劣印象。焦急之下,神思不屬,恨不得現在就飛回汝南,將那些亂民一個個全部殺光。

教訓了下庾亮后,邵勛又看向從事中郎柳安之,道:“陳郡五縣丁壯,農閑時操練有年,有些人還打過遮馬堤之戰,盡付于君了。小村落可棄之不理,人員集中起來,至少每五個營聚集在一起,防備敵軍突襲而至。記住,銀槍軍已經轉道南下,平定民變,他們一時半會去不了陳郡,不可掉以輕心。”

“遵命。”柳安之大聲應道。

他有理由激動。

即便一家出一丁,也是好幾萬人。這個世上,又有幾個人能統率數萬大軍?

好吧,他這個幾萬大軍太虛了,因為都是原地駐守,不會大規模集結,但依然是一股不小的力量,意味著他在幕府中的地位更上一層樓。

想到這里,偷瞄了一下庾亮。

如果汝南沒有民變,陳公或許會讓庾亮來領兵吧?畢竟他是參軍。

柳安之暗暗穩住心神,繼續正襟危坐,認真聽著。

“下面再說說糧草輸送之事……”邵勛說道。

這個時候,中軍大營外,急驟的馬蹄聲敲碎了深夜的靜寂。

一匹戰馬停在營外,咴咴地長鳴了一陣。交涉一番后,守軍放下梯子,將其引入營內。

很快,急促的腳步聲落到了中軍大帳外。

如同門神一般的劉靈入內通稟一番,隨后便將其帶了進去。

“本來沒打算修枋頭南城,現在卻覺得是個好機會。糧草之事,盡力籌措。若充足,則兩城皆建,若不充足——”邵勛的聲音停了下來。

只見他溫和地看向使者,道:“你叫湯信對吧?有個弟弟在牙門軍。”

“陳公竟然記得我……”信使驚喜道。

“說吧,何事?”邵勛笑了笑,問道。

83最新地址

“稟明公,石勒遣軍夜襲前軍營壘,攻勢甚急。郝將軍請調銀槍軍增援。”信使說道。

“這就頂不住了?”邵勛不悅道:“莫不是玩忽職守,麻痹大意,讓人摸到近前而不自知?”

信使無言以對。

“走,上高臺看看。”邵勛一揮大手,出了營帳,帶著眾人登上中營高臺。

前軍營壘內外,火光熊熊,殺聲由小及大,由遠及近。

依稀之中,營墻上不斷有人落下,攻方有,守方亦有,看樣子廝殺得十分激烈。

邵勛打老了仗,一看就知道郝昌是被人夜襲摸到了身邊。

古來征戰,這種事很常見,因為你很難長時間保持緊張的狀態。

“給金正傳令,出動四幢兵增援。”邵勛下令道。

傳令兵很快離去。

邵勛命令下得輕松,柳安之等人看得也不著急。

前軍營壘廝殺雖然很慘烈,但一時半會還不會被攻破。郝昌這人,雖然跟了陳公這么久,但還是喜歡大驚小怪。

這樣的人,成不了大事啊。

又少一個競爭對手,甚好。

中軍大營之內,金正不顧將校們勸阻,親自披掛整齊。走到器械架旁時,隨手撈起一把兵器,出了營門——呃,略微有些裝逼,但銀槍軍士卒基本都會使用數種兵器,作為高級軍官的金正,常年習練武藝,確實什么武器都能耍一耍。

營門之前,金正拿著雪亮的鋼刀。

等待部隊整隊的間隙,他用溫柔的目光看著手里的刀,左手輕撫刀背,從刀柄一直捋到刀尖,然后手腕一翻,又順著刀面捋回刀柄。

做完這一切,深吸一口氣,目視前方,道:“出發!”

“殺!”兩千多人齊聲大吼,殺氣騰騰地沖了出去。

高臺之上,眾人繼續聊著。

“此番夜襲之兵,應是石勒從魏、趙、廣平、陽平、巨鹿、清河等郡召來的兵士。”邵勛指著紅了半邊天的北方,說道:“今年其又拿下中山、常山、高陽等郡,收攏降兵、流民,分發田地,所作所為,頗讓人不安。”

“河北名山大澤甚多,其又廣募雜胡,教其耕牧之術。乞活軍幾乎全數戰敗投降,為其所用。這一年,石勒可謂大豐收。若沒那么渡河北擊這一下,幽州覆滅只在頃刻間。王浚此人,怕是撐不了半年。”

王浚為什么要敗?不僅僅是因為幽州實力弱,更重要的是王浚周圍全是敵人,沒有一個愿意幫他的。

先前和拓跋鮮卑鬧翻,大戰一場,失敗。

然后與烏桓鬧翻,女婿蘇恕延投降劉漢,抄掠幽州。

接著繼續和劉琨干。

先是劉琨遣族人劉希秘密潛回中山,招募兵眾。王浚知道后大怒,直接把正與石勒廝殺的部隊從前線調回,攻打劉希,將其殺死。

干挺劉希后,石勒已經高歌猛進,連連攻占中山、常山的郡縣。王浚大懼,準備回師對付石勒,又怕打不過,于是召曾經鬧翻過的段部鮮卑助戰。

但段部鮮卑的人害怕被王浚坑害,不應召。

王浚大怒,居然重金賄賂拓跋鮮卑,讓他們幫忙教訓自己的女婿,攻打段部鮮卑。

拓跋猗盧貪戀財貨,居然不計前嫌,派兒子拓跋日律領兵攻打段部,為其擊敗。

這一下,段部鮮卑是徹底不可能再幫王浚了。

王浚在幽州的統治已經岌岌可危。

其實想想挺奇葩的,這廝居然與周圍所有人都鬧翻了,行事之混亂,讓人非常難繃。

邵勛一度有些懷疑,王浚這種爛泥,他到底扶不扶得起來。

即便一時扶起來,這廝估計又要亂來,最后活活把自己作死。

“明公,石勒是真打算一直耗下去了?”庾亮看了半天,發現在援軍趕到之后,敵軍的攻勢驟然一滯,先是僵持片刻,然后慢慢被往外推,但他們似乎沒放棄,又一批援軍趕至,試圖挽回敗局。

“元規,打了這么久,你還沒看出來么?”邵勛說道:“石勒這次是來真的,老底子都拿出來了,不計傷亡,拼得很兇。又有騎軍突入河南,四處燒殺搶掠,就連洛陽附近,都有賊將領著三千騎在轉悠。這個時候,我若頂住了,石勒便無計可施,若不想把老底子都拼光,只能撤退。我若頂不住,在賊騎虎視眈眈的情況下,卻也不是那么好撤的。一不小心,就是大敗之局。”

庾亮聽了,心中有些慚愧。

關鍵時刻,他居然還在添亂,唉。

“回去盡心做事,河南大局,還靠伱等為我撐住呢。”邵勛擺了擺手,道:“沒什么好看的,今夜之戰,大局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