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末長劍

第一百四十一章 加深

箭矢破空,將一只又一只獵物收入囊中。

大地刮起了一陣狂風,很快又止歇了下來。

雪花冰晶紛紛揚揚灑落,一只狐貍閃電般躥過雪白的原野,往另一側的山林奔去。

“我來!”邵勛大喜,拍馬而上,掣出角弓,稍稍瞄了一會,正欲將其射翻在地,耳邊卻響起了破空之聲,一支箭離弦而去,先他一步將狐貍釘死在地。

“吁——”邵勛勒馬止住,親兵們也停了下來,在雪地中兜著圈子,試圖尋找是哪個家伙這么不知趣,居然搶陳公的獵物。

“嘚嘚……”一騎飛快奔出,及至狐貍旁,伸手一撈,將尚有余溫的尸體抄入懷中,馬速絲毫不減。

片刻之后,又兜馬回轉,停在不遠處。

周圍人都看著他。

此人有些不知所措,更有些惱火,張大眼睛回瞪這些人,野性十足。

場中氣氛有些凝滯了起來。

邵勛也定定看著此人。

此人終于覺得有些不對,嘟囔了兩句,兇悍的氣息漸漸收了起來。

邵勛突然大笑,翻身下馬,道:“好箭法!”

此人也下了馬,下意識把懷中的獵物遞了回去。

邵勛直接推了回去,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轉身對周圍人笑道:“身形魁梧,看著是個精悍步卒,沒想到在馬背上也是這般驍勇。”

親兵們一時沒反應過來,只有零零散散幾個人附和。

劉靈更是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此人,有些不喜,因為此人看起來挺能打的。

垣喜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然后不動聲色地上前兩步,隱隱夾在此人與邵勛中間。

蔡承則緊緊看著邵勛,等待他的命令。

搶獵物之人更加緊張了。

邵勛拿起此人的角弓,看了看后,讓蔡承從鞘套上取來一把弓梢,親自上弦校準之后,遞到此人手里,道:“勇士當配良弓,此弓賞你了。”

說完,又轉過身來看著其他人,道:“勇士受賞,天經地義。爾等亦需好好磨練技藝,將來皆有升賞。”

“諾。”眾人紛紛拜倒在地,齊聲應道。

拿著贈弓之人愣了一會,五體投地拜倒在邵勛腳下。

邵勛高興地大笑道:“真想天下英雄皆來我帳下效力。走,炙肉喝酒去。”

眾人起身,歡呼簇擁著邵勛向前。

烤架很快架了起來,熊熊烈火之中,鹿肉、兔肉、雉雞肉滋滋作響。

大鍋也被埋了起來,熱水汩汩,香氣撲鼻。

邵勛、吳前坐在一起,看著遠處的山林、原野、村落,閑適無比。

“一去年余,著實辛苦了。這趟回來,以后就不要再出遠門了,在家頤養天年吧,我還想多看看你們這幫老兄弟呢。”邵勛將酒囊遞給吳前。

吳前拿起,飲了一口,嘆道:“這把老骨頭確實折騰不動了。”

說到最后,微微有些傷感:“遇到明公的時候,我已年且五十,太晚了啊。”

“何言晚耶?”邵勛說道:“你家子侄,皆有才干,以后還有更大的富貴。”

吳前有些感動。

陳公對老兄弟確實沒話說,除已經戰死的劉通、鐘獾兒等人,其他基本都撈了官身,至不濟也混了個公府舍人,一年到頭可領不少賞賜,名下還有五十畝祿田收入,家人再耕種幾十畝地,這日子可算富足。

這就是大伙擁護陳公的原因啊。

“上次聽你說,張軌對我有些誤解,未及詳細了解,今日你再仔細分說一下。”邵勛又道。

“其實,張軌也是知道洛陽情形的。”吳前猶豫了一下,說道:“他覺得明公總攬大權,跋扈非常,又對天子不敬,故心中不喜。此番送去的禮物,他都退回了。還好沒阻攔我等募兵、買馬,但也僅此一回,下次多半不成了。”

“因著張軌態度的變化,買馬不是很順利,只在涼州購得公馬三百、牝馬千匹,價錢也比以往貴上許多。募兵倒是不成問題,得兩千人而還。”

“返程過秦州,韋輔拜會了南陽王保,送去了太妃的書信。南陽王淚如雨下,遣將陳安帶我等去羌、氐部落買馬,謹遵明公之意,挑選了雄駿健馬百余、牝馬千匹,又募得健勇之士千人。其時錢有些不太湊手,南陽王聽聞后,感我等送信之德,遣人送了些錢帛至部落。”

說完買馬募兵的過程,吳前便停下了。

邵勛點了點頭。

從秦州買馬,不得已而為之罷了。若有機會,還是得去涼州買馬,首先馬的品質就不一樣,其次數量、價錢也差別很大。

不過,張軌對自己有了意見,這條路多半斷了。

這樣也好,買馬真的很耗費錢財。

此番吳前西行,帶的錢帛只是一部分,各色金銀器才是大頭。沒這些從戰場上繳獲、從盧薰、羊獻容那里弄來的金銀器,三千多匹馬可不是那么容易能買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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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中情形如何?”邵勛又問道。

“我看不太明白。”吳前遲疑道:“只覺得亂糟糟的,各路人馬,其實沒一支是忠于朝廷的,都是為了自己在拼殺。如果匈奴給的價碼合適,興許就降了。”

“哈哈。”邵勛笑了,道:“你這番話,可比朝堂上很多慷慨大義的朝臣強多了。他們從未去過關中,卻把關中群豪想象為朝廷忠臣,何其可笑!”

“韋輔也是這么說的。”吳前說道:“他這次帶了不少相熟的關中士人去南陽,明公得小心一點。劉夫人短時間還能憑借南陽太妃的名義號令,長則未必。”

邵勛:“……”

老吳伱說話也太不講究了,“劉夫人”何意?

不過,走到哪里都有家,都能得到照顧,都能好好休息的日子,確實很爽啊。

“韋輔在南陽做了哪些事?”邵勛低聲問道。

“他和帶過來的關中士人豪強,旦夕拉攏流民,召見了不少關西塢堡帥。尤其是新過來的人,都被其截流去了南陽國。”吳前說道:“韋輔、梁臣當著我的面,說要揀選流民精壯,送到許昌來。但背地里干了些什么,委實難說。”

邵勛又喝了一口酒,默默思索。

梁臣、韋輔二人是故南陽王司馬模的家將,人身依附關系非常明顯,他們也不太可能投靠其他人。

他們手底下原有二百王府護衛,邵勛還賞賜過他們,囑咐去了南陽后,好好護衛太妃、王女。彼時韋輔、梁臣無人可用,只能以此二百人為基干,擴充部伍。

后來韋輔跟隨吳前去了涼州,一走年余。梁臣作為南陽中尉,不但軍中事務一言而決,民事也仗著資歷多有插手。

二百護衛里有人偷偷向太妃告密,太妃又遣人報告給他。

邵勛一直關注著南陽國的情形。就目前而言,梁臣還算恭謹,但權勢確實越來越大了,再這樣下去,難免滋生出野心。

此番又來了不少關中士人,其中多有南陽王府舊人,看他們姓氏就知道了:韋、杜、楊、趙、皇甫等等。

邵勛昨日接見了一番,優賞有加。

正月里,還會帶著他們飲宴,加深感情,讓他們知道——呃,知道南陽王府現在依附于他邵某人。

二月上旬,他會帶著這群人去南陽,充實南陽王府各職官,拉攏關西流民。

這也是無奈之下的辦法。

總之不能讓梁芬成為關西流民唯一的投靠對象,要想方設法制造關西群體內部的分裂,這對于政治解決南陽問題十分必要。

匈奴在關中的攻勢十分凌厲,聽聞劉粲赴任后,拉攏了不少酋豪,年后可能就要進攻長安周邊了。

這么亂的局勢下,涌入南陽的關西流民從來就沒停過,不光漢人,胡人也茫茫多。

其實,這會可能還沒到關西向外移民的高峰。歷史上晉愍帝的長安小朝廷徹底滅亡后,那才是一個階段性高峰。

本時空如果匈奴徹底占領關中,被擊潰的各路勢力,哪怕他們不是真的忠于晉廷,也沒有任何選擇,只能通過武關洶涌進入南陽、荊州。

這是大背景。

荊襄、南陽一帶的關西人口只會越來越多,最終形成一股龐大的勢力。

如果能從中挑選出一兩萬人馬,替我去河北拼石勒,那該多好!

唔,這是個長遠的計劃,不是不可行,但需要做很多前置工作。

邵勛又仰頭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把酒囊扔給吳前,起身道:“走,看看咱們新招募的涼州勇士。哈哈,真是野性十足啊,連我的獵物都敢搶。”

吳前也笑著起身,道:“回來的路上,有人眼紅我們帶的馬,想要劫掠,全被他們打跑了。”

短短一句話,道盡了回程路上的艱辛。

吳前、韋輔出發的時候,帶了足足一千人,最終回來時,少了足足三百。

有人路上病死了,有人路上戰死了。

這條買馬路,可不好走啊。

匈奴若占領了關中,這條路將徹底封閉,以后只能靠自己了。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肉湯、烤物散發著誘人的香氣,場中還響起了樂器之聲。

一些新募的秦、涼勇士,酒到酣處,起身站到雪地里,跳起了健舞,惹得眾人哈哈大笑。

邵勛又喝了不少酒,在眾人的起哄下,也來到場中,邊學邊跳。

其實,女人跳的軟舞固然美妙,男人剛勁的健舞,也有獨特的美感,在北地胡漢雜處之所十分流行。

邵勛跳著跳著,感覺漸漸起來了,眾人的歡呼聲越來越熱烈。

感情,有時候就是這么一點一點加深起來的。

你得讓他們覺得你是自己人。

整整三千騎兵,與義從軍尚余下的三千人加在一起,就是六千騎。

這個規模相當不小了,開過年來好好操練一番,讓他們熟悉義從軍的編制、規矩和戰術,后面可以發揮極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