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末長劍

第一百六十二章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戰爭尚未開始,但有心人已經能夠看出一些端倪了。

新鄭通往管城的驛道上,因為剛剛下過一場雨,道路泥濘難行,拉著車馬的役徒們無不唾罵。

“唏律律——”老馬無力地跪倒在地,口吐白沫。

車廂傾斜了一下,在一名役徒恐懼的目光下,轟然側翻,將其壓倒在地。

一個接一個糧袋落下,將役徒壓得口吐鮮血,雙目無神。

有糧袋破了口,黃澄澄的麥子灑了出來,堆在他臉上,很快將他掩埋在了泥濘之中。

人們大呼小叫沖了過來,先將馬車扶正,然后把役徒扒了出來。

役徒已經只剩下抽搐了,嘴里滿是混合了血沫的麥粒,雙目無神地望著天空。

天空烏云密布,沉肅無比,仿佛在無聲地祭奠這位枉死的役徒。

戰爭尚未爆發,卻已經有了傷亡。

有人將挽馬背上的皮套解了下來,嘗試了幾次,都沒法讓老馬再度站起。

“沒救哩。”一位滿頭白發的老者嘆道,也不知道在為挽馬嘆氣,還是在為年輕的役徒惋惜,可能都有吧。

其他人默然地看著這一切,直到一位莊客頭子走了過來。

“還愣著做什么?”他大吼道:“大雨泥濘,本就耽擱了行程,今晚準備火把,連夜前行。”

眾人如夢初醒,紛紛將糧袋搬起,堆入車廂之內。

后面牽來了一頭騾子。

老者將皮套給騾子套上,繼續趕車。

旁邊路過一隊軍士。

粗粗望去,大概有數百人的樣子,都是年輕的面孔。每個人身后都跟著一匹騾子,騾背上負著食水、器械,慢吞吞地走在泥水中。

他們身上的戎服已經看不出本來面目了,全是污漬泥水,但沒人在意,只悶著頭趕路。

老者收回目光,慢悠悠地駕駛著騾車。

莊客頭子特意調撥兩名年輕力壯的役徒給他,準備隨時援應。

“嘩啦!”沒走多久,輪子又陷入了深深的車轍之中,怎么都走不出來。

老者下了車轅,拿馬鞭指了指。

役徒立刻從車上取下木柴,墊在車輪下面。

旁邊馳過一隊騎卒,濺起大蓬泥水。

老者暗罵一聲:“陳公給你們馬,就是讓你們不打仗的時候騎的?若被刺奸都督的人逮著了,少不得一頓鞭子。”

木柴墊好后,老者又上了馬車,三人一起配合,奮力前行。

老者不停揮舞著馬鞭,騾蹄打滑了好幾次,讓他心中直犯嘀咕:若車架壞了,可就徹底走不了了。

好在運氣不錯,又一次嘗試后,沉重的馬車終于走出了車轍印,搖搖晃晃繼續前行。

老者擦了把汗,暗嘆一聲:征戰苦的都是老百姓啊。

他下意識抬頭看向前方,長龍般的車隊一望無際,直接延伸到遠方的天邊。

再加把勁,再加把勁就好了!

把這些糧食送到河浦邊,裝上船之后,就不關他們事了。

回家之后,還有一堆活計要忙。

洛陽那邊送來了一批羊,賣得極為便宜,他剛剛買了一頭。

就是瘦骨嶙峋的,他一看就知道是長途跋涉趕過來的外地羊。再一問,果然是從一個叫“金谷園”的地方送來的。

他不放心毛手毛腳的孫子能照顧好羊,想著早點回去看看,別給養死了。

另外,連日大雨,房頂有點漏,得找個時間修一下。

唉,官人們行行好,別再發役了好不好?

圃田澤內,隨著鐘聲響起,又一批船只駛離河浦,前往大河。

郭誦看著船艙內密密麻麻的器械,非常羨慕。

舅舅李矩當上滎陽令后,塢堡就交給他來管了。

他不太喜歡管庶務,但對操練部曲非常積極,其中最讓他頭疼的便是刀槍弓箭的損耗了。

這些東西可并不便宜!

官家的器械或許便宜不少,但極少流到外邊。像他們這類塢堡帥,要么自己打制,要么找人買,總之都不容易。

譬如箭矢,聽聞銀槍軍每名士卒的箭囊中都有三十支箭,且各種箭的功能還不同。

有直射破甲的,有斜射城頭的,還有專門用來拋射的……

這是何等的豪奢!

誠然,箭矢并不算貴,但箭與箭也是不同的啊。

他們塢堡制作的箭,工匠用端子就是整不太直,導致箭支的質量不太好。

后來請了一位從開封鄭氏家里逃出來的工匠,手把手教導如何加熱箭桿、如何用端子矯正,才算真正解決了這個問題。

除了矯正之外,聽聞官冶制作的箭桿還要切削、打磨、上漆、纏蠶絲線等等,非常繁瑣,質量不是他們可比的。

這也讓他看清楚了,他們這個小小的塢堡與真正的世家大族間底蘊的差距。

“打仗打的就是錢啊!”郭誦搖了搖頭,看向大澤中的沙洲。

陳公要打仗,他們塢堡出了一百丁,奉裴府君之命,來到圃田澤放牧。

郡里送來了三萬頭羊,從金谷園一路趕過來,數百里的路程幾乎跑得“油盡燈枯”。

但你不得不承認,這些小東西的生命是真的頑強。在沙洲上啃了旬日鮮嫩多汁的牧草后,身體肉眼可見地鼓了起來,慢慢養出點膘來了。

郭誦趟著水,來到了一個百余步見方的小沙洲上,仔細看著。

一歲之中,牛馬驢得兩番,羊得四倍。

只要草料足夠,這玩意生得是真的快。

一般而言,年初一只羊,只要運氣不壞,年尾很可能就變成四只。

不過眼前這三萬頭羊卻不是拿來繁衍的,養好膘后,會進一步向東送到文石津一帶。

那邊正在造浮橋,最終這三萬只羊大概都會變成前線軍士的腹中之物吧。

都要上陣廝殺了,為了激勵士氣,自然要吃頓好的,他可以理解。

沙洲上搭著幾間茅草屋。

郭誦知道,這是牧羊人臨時歇腳的地方。如果沒有這場戰爭,沙洲上會有很多堡民過來放牧,但這會全被官府征用了——草,也是一種寶貴的資源。

這讓他更加深刻地認識到,打一場仗的消耗有多么巨大,對百姓又會造成多么巨大的不便。

早年在平陽的時候,他一度認為,只要練好武藝、軍陣,打仗不就是那么回事?

跟舅舅來到河南后,自己操持一攤子事,他才明白那會有多么天真。

沒有人幫你打理后勤,你的仗就打不下去。

他家的塢堡只出了一百丁壯,整個河南不知道多少塢堡、莊園被動員了起來,不知道多少官員、士人、豪強如他這般,奔走于各地,將一袋袋糧食、一捆捆箭、一只只羊送往前線。

陳公快速統合了河南,塢堡、莊園團結在他身邊,終于有了如今這個局面。

相反,如果這些人不支持他,他的后勤瞬間崩潰,什么仗都打不起來。別說吃羊了,人相食都大有可能。

治軍撫民,真的不是什么簡單的事情,靠打打殺殺是不成的。

枋頭南城外,人喊馬嘶,一片嘈雜。

淇水河面上架起了幾座臨時木橋,大批軍士快速通過,來到了淇水西岸。

羊聃登上高臺,粗粗一看,頓時破口大罵。

這邊是打了多久的仗啊,樹林都被砍光了。簡單的伐木設柵,此時看來卻難如登天。

沒奈何之下,他只能讓軍士們挖掘壕溝、修建土墻,聊作防護。

命令下達之后,軍士們領取了器械,立刻熱火朝天地干了起來。

河岸邊的泥地比較松軟,挖起來非常方便,壕溝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延伸了出去。

羊聃四處巡視著,非常滿意。

他們到淇水西岸布防,不是為了守城,而是為了保護枋頭南城。

河浦之上,船只停得到處都是,人、馬、貨物隨處可見,亂成一團。

這個時候,若匈奴人潛渡淇水,殺奔過來,極有可能讓那些沒來得及進城的夫子役徒們炸營,好不容易運來的軍資糧草也會被付之一炬。

因此,他們渡河西進,前出布防,保護好南城的側翼,免得為人所趁。

遠處的曠野中,三三兩兩的匈奴游騎靜靜窺視著。

這么大的動靜,不可能瞞得住任何人,畢竟這是六七萬大軍,不是六七百!

話說這次場面可真夠大的,豫、兗、司、荊諸州數十郡國被動員了起來,竭盡全力輸送糧草軍資,存放于枋頭南北二城之中。

甚至于,倉城都不夠用了,不得不臨時搭建遮雨棚、土房、木屋存放軍資。

他手下這三千先鋒,大概是最早一批抵達枋頭的兵馬。

唔,或許不算,因為城東還有四千宛城世兵,由原頻陽令梁肅統率,同樣前出布防,扎營于白溝南岸。

那幫關西人!

羊聃哂笑一聲,在親兵的護衛下,返回了營地。

大河之上,濤聲依舊,百舸爭流。

操著各種口音的軍士、役徒在此匯聚。

每一艘船靠岸,都在為即將爆發的戰爭積蓄能量。

他們運來了許昌的甲胄,載來了西平的長槍,送來了洛陽的強弩……

陳留的粟、潁川的麥、陳郡的豆子在此匯聚。

廣成澤的戰馬、龍陂牧場的騾子、金谷園的牛羊次第發來。

押運的官吏們聲嘶力竭,幾乎喊啞了嗓子。

帶隊的軍官們破口大罵,狠抽笨手笨腳的輔兵。

文吏們筆走龍蛇,登記交割物資寫得都快手抽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