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末長劍

第十三章 南北布置(上)

天剛蒙蒙亮,桃豹就起來了。

妻子張氏正在廚房里忙活。

仆人搬來了前年釀制的上好春酒五升,揭開蓋子后,酒味撲鼻。

張氏瞄了一眼,繼續干著手里的活。

干姜一兩、胡椒七十枚盡皆搗碎成末。

安石榴五枚,壓榨取汁。

一切弄完之后,把末、汁混在一起,攪拌均勻,然后倒入酒甕中,輕輕搖晃。

片刻之后,她高興地抱著酒甕,來到了膳房。

桃豹已坐在案前,大口嚼吃著胡餅。見得酒來了,立刻倒了一碗,飲下。

“舒服!”他滿足地贊了聲,放下酒碗,繼續吃餅。

妻子樣貌雖不咋樣,但做得一手好酒菜。

像這種胡椒酒,就不是那兩位他非常寵愛的小妾能做出來的。

此酒非胡非漢,乃胡漢融合之物,兼具特色,流行于幽州諸郡,中原不多見,草原、西域亦不多見。

這幾年冀州慢慢流行此酒,但還達不到人盡皆知的地步。

“夫君。”張氏坐了過來,小心翼翼地問道:“大胡那邊……”

桃豹用力拍了一下案幾。

張氏嚇了一跳,再不敢多言。

桃豹暗嘆,剛才還對這娘們起了幾絲好感呢,現在又覺得厭煩了。

不知輕重,什么話都敢往家里帶,再這樣下去,抄家滅族不遠。

“我已經沒有退路了,你明白不?”桃豹看著妻子,冷聲道。

張氏臉色慘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我早就沒退路了,你明白不?自從攻三臺那天起,我就已經沒退路了。”

“大胡說可以既往不咎的……”張氏囁嚅道。

桃豹冷冷看了妻子一眼,一字一字道:“我不敢信!”

縱然石勒真的不在意他舉兵攻打三臺,并獻劉野那給陳公享用之事,他也不敢相信,更不敢賭。

“人連同信,我已經派人送往蔡府君那里了,陳公很快就會知道,石勒也會知道。”桃豹冷哼一聲,說道。

張氏默默低頭。

送信的人來自上黨,是烏桓張氏的族人,也是她娘家的遠親。奉石勒之命,暗地里聯絡夫君。

張氏也很無奈。

鄴城之戰,烏桓張氏提前開溜,大大得罪了石勒。平陽朝廷也對他們百般打壓,日子很不好過。石勒給了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自然牢牢抓住了。

只不過,夫君不愿背叛陳公。

她其實能想明白其中的道理,但娘家的困境也是擺在面前的事實,夾在中間真的很難做。

桃豹又喝了一口酒,默默無語。

這個蠢婦人,既然嫁到他桃家了,卻還為娘家利益忙活。

若是小事便罷了,他不會在意。但這種決定舉族命運的事情你也敢摻和,不要命了?

思來想去,他決定再多說幾句。于是放下酒碗,說道:“你可知陳公最近做什么去了?”

張氏搖了搖頭。

“安置部落酋帥去了。”桃豹說道:“從關中來的,很雜,我想大部分是匈奴吧。盧水胡、鐵弗等匈奴奴部為主,另有氐羌鮮卑之眾,一共兩萬人。”

“設鎮將了嗎?”張氏來了興趣:“夫君你以后能當個鎮將嗎?”

桃豹看了妻子一眼,有些譏嘲:“陳公在趙郡,并沒有給關中部落設鎮將,而是鄉里制。他們看起來和府兵一樣,都不納賦役,都要出兵打仗。但府兵是軍籍,世世代代當兵,他們是民籍,哪天一不留神就變成百姓了。鎮將?莫要玩笑。陳公在河北設的鎮將、隨意給出去的太守,皆權宜之計,今后都要罷免的。”

張氏聽得一愣一愣的。

與漢地婦人不同,胡人女子是要掌家的,方方面面都掌,無論內外事務,都會協助夫君辦理,經常給出意見——從石勒之妻劉氏深度參與軍政事務就能看得出來,歷史上北朝那一堆權力極大的皇后、太后亦可窺得一斑。

所以,張氏對軍國事務并不陌生,她一直覺得丈夫應該謀求一個鎮將的職位,因為這是可以傳給子孫后代的。

像太守、將軍這些職務,固然也很不錯,但上面一句話就能拿走。鎮將就不同了,上頭想要辦你,還得考慮反彈,沒那么容易。

但現在一聽,竟然完全沒戲,她有點失望。

“就沒人反對嗎?”她忍不住問道。

“新來的關中部落,就數擁眾五千的沮渠崇實力最強。陳公帶著親軍千人、銀槍銳士六千、義從馬兵七千,能把沮渠崇的部落全給揚了,怎么反對?”桃豹說道:“他這邊一低頭,其他酋帥就更不敢反對了。而且,這兩萬人從關中一路逃過來,本身沒什么心氣了,暫時也不敢有異動。陳公辦事,很會挑人、挑時機,他心里對什么都有數,厲害啊。”

張氏失望難掩。

將來娘家的烏桓部落若投靠過來,是不是也是這般處置?

不,看夫君的意思,陳公完全是看菜下碟的。

勢窮來投,可能直接被編戶齊民了。

主動來投,或許還能混個世襲鎮將。

邵勛真是勢利眼!

“夫君都這么說了,陳公看來真的雄才大略。”張氏收拾心情,說道。

桃豹懶得理她,喝完一碗酒后,直接起身。

臨出門之前,他回頭說道:“伱道我死心塌地投陳公,僅僅因為他雄才大略么?”

張氏一怔。

“陳公在趙郡玩的這一手,確實漂亮。我想了想,他將來真有極大可能收拾北方,一統天下。”桃豹說道:“但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這個原因別人可能不認,但我非常看重。”

“什么?”張氏下意識問道。

“陳公年輕。”桃豹笑了笑,出門離去。

張氏訝然,旋即又有些恍然。

銅雀臺之上,數十將佐簇擁著一人,登高望遠。

銅雀臺西的漳水之畔,鼓聲隆隆,數萬大軍依次出營,向南而去。

“石勒練的兵還不錯。”邵勛指著那些排著整齊隊列離去的步卒,感慨道。

他不知道石勒在河北、河南拉了多少丁,大浪淘沙之下,就剩這幾萬步卒了。

今天一次性出動兩萬人,到徐州去賣命。

勝固足喜,敗不足憂,大概就是邵勛的態度,這從他選用的將領就可以看得出來。

郗鑒,水平還不太夠,不如李重、王雀兒二人。

桃豹、支雄、劉賀度等人,心思叵測,不一定會賣力。

無所謂了,反正只要他們人到了,不浪,徐州局勢就壞不到哪去。

想到這里,他看了眼站在一旁的王澄。

是的,自從荊州跑路后,去徐州上任沒多久的王澄又跑了,真是爛泥扶不上墻。

祖逖兵馬屢經擴充,亦不過萬余人,卻輕松進入了下邳。

好在刺史荀組還沒跑,仍留在彭城,但他的立場十分可疑,嚴格說起來是中立。

他不承認司馬睿“承制”任命的徐州都督祖逖,但對祖逖進攻都督治所下邳并沒有任何阻止行為。

邵勛現在是司豫徐冀四州大都督,派兵進入徐州很正當,但荀組認不認也是個問題。

一番扯皮之下,到現在荀組還沒松口,徐州局勢依然撲朔迷離。

真要分鍋的話,王澄這廢物難辭其咎,居然沒一個地方能干得下去的!王衍為他操碎了心,奈何自己不爭氣,這就沒辦法了。

邵勛都懶得和他說話,直接看向郗鑒,道:“道徽,三萬大軍交到你手上了,可不能輕忽啊。”

“明公放心,仆會謹慎行事的。”郗鑒朗聲說道。

三萬大軍的各級軍官是齊備的,但“司令部”卻空空蕩蕩。

這幾個月,邵勛給他塞了一些人,郗鑒自己又從東平、高平、濟陰三地征辟了一部分士人,把指揮機構完善了起來。

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一個幕僚團隊不是誰都能拉起來的,但郗鑒利用金鄉郗氏的影響力,征召了一批相熟的士人。與此同時,他又調來了一批高平之戰、涉縣之戰時的舊部,充實指揮班子。

他漸漸有羽翼了。

其實,每一個方面大將都必須有自己的黨羽,不然很難做到如臂使指,戰場上要壞事。

李重、王雀兒、金正三人身邊,都簇擁著一批這樣的人。

但他們積累私人團隊的速度遠不及郗鑒,因為他們出身低、名望低、號召力低,基本都是在長期的軍旅生涯中艱難積攢起來的。

好處是在長達十年的軍事生涯中,自家團隊的能力經受了長久的考驗,上限未必多高,但下限足以保證。

主官離任,私人團隊一般也會跟著離任,這樣的人在古代有個稱呼:“家將”、“家臣”。

家將、家臣跟著主家,升官迅速。可一旦主家敗落,他們也會受到牽連,清算起來動輒株連數百家,并不是開玩笑。

當年司馬越若沒能上位且反被清算,邵勛就得倉皇跑路,否則必死無疑。

“去了徐州,若無法進彭城,不要硬來,可先至東海國找糜子恢。”邵勛吩咐道:“另者,約束軍紀。”

說到這里,邵勛的臉色也認真了起來,道:“我是東海人,若桑梓之地被劫掠了,可說不過去。”

“遵命。”郗鑒沉聲應道。

“爾等亦要謹記。”邵勛又看向桃豹、支雄、程遐、劉賀度等人,說道:“收起你們那套作風,若被我聽聞有劫掠東海之事,定斬不饒。”

桃豹等人一聽,知道陳公是認真的,頓時菊花一緊,齊聲道:“遵命。”

程遐上進心熱切,還多嘴了一句:“明公放心,仆為監軍,定然嚴加巡查。”

他從廣平招募了兩千人,其中五百人是自家部曲,另外千五百人都是鄉黨,作為監軍的直屬部隊——沒有兵,監軍算個鳥,一根毛都別想抓到。

程遐如此表忠心,邵勛自然歡喜,贊道:“好生做事,將來都有富貴。”

一番勉勵之后,諸將散去,各自領兵出征。

邵勛則開始準備回河南一趟了:要錢。

但在此之前,他還需對石勒布置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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